85

方知行默默算了下時間,自己好像是他媳婦兒爺爺輩的人...

怪不得他媳婦兒在他面前總是愛撒嬌,難道是把他當爺爺了...

一時間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很微妙,酸酸漲漲,還有點自我譴責感。

媳婦兒給他準備的東西舍不得全吃掉,擱布兜裏又容易招人眼,幹脆掏出來分裝在褲口袋裏。所幸褲子松,看不出鼓鼓囊囊。

趕馬車到韓家村,剛栓上馬繩,姚大勇氣喘籲籲跑過來喊他,“姐夫,你哪兒去啦,剛找你擡棺呢!”

“這裏太擠,晚上沒地方睡,我送你姐她們回去。”方知行拍了拍姚大勇肩,跟他一塊進堂屋。

滿屋的男同志靠牆圍棺材坐,抽煙侃大山吹牛逼,絲毫沒有方才又哭又鬧的悲戚模樣,甚至還有人打起了撲克。

“大兄弟,過來一塊玩,一夜呢,難熬!”韓念念名義上的大堂哥手裏摔着牌,喊他。

方知行擺手,雖然多少能猜到,他媳婦兒不是這個韓家的子孫,但死者為大,做不出當着棺材恣意耍玩的事。

方知行尋了一處空地,靠牆坐幹稻草上,松了腰間系的麻繩,接過姚大勇遞過來的煙卷抽了幾口。

自打他媳婦兒懷上娃,三令五申他戒煙,抽多少年了,一時半會兒怎麽戒掉,實在忍不住了就偷偷抽一根過嘴瘾,上床睡覺前一定去刷一遍牙,或者直接在單位抽,煙盒洋火從不往家帶。

今晚抽得最兇,也不能幹抽姚大勇的,回來奔喪前,方知行特意裝了兩包牡丹,眼下拆了分遞給大舅哥、連襟、妹婿等喊不上名字的親戚。

“這啥煙?抽着真夠勁兒,是大前門不?”說話的是韓念念二堂哥。

“大兄弟,你可看清楚了,這是兩塊多一包牡丹,大前門才多少錢?!”

“大前門八毛五!”

是男人多少都有個攀比心,單看穿着,多少能猜到這姑爺不是個簡單的,又見他說話行事不似農村人直白粗俗,心裏說不上啥滋味,竟不約而同的起了排斥念頭。

方知行不傻,多少能聽出來他們講話夾槍帶棍,一時有些無奈,剩下的一包煙也懶得再散了,只就近遞給陳衛東和姚大勇,索性其他人以後也不會有多少來往。

“大兄弟,再給一根嘗嘗呗。”二堂哥厚臉皮過來讨煙,抽完兩塊多一包的,再抽自己一毛多一包的大生産,那就下不去嘴了,壓根不是一個味兒!

人家都張嘴要了,方知行也不是啥摳門貨,正要遞給他,半道上被姚大勇截胡,嘿嘿笑,“剩一根我的了,大舅哥,你還是抽你大生産吧!”

二堂哥幹笑,只能悻悻坐回去。

睡睡醒醒,總算是熬了一夜。轉天天還未亮,韓桂娟過來了,就近推推方知行,“小行,把念念她們接過來吧,一會兒該下葬了。”

方知行沒打岔,忙起身出去解栓樹上的馬繩。

“大兄弟,不成了,我得家去吃口飯,昨晚喝一碗疙瘩湯兩泡尿就尿沒了,餓得頭發暈,一會兒擡棺可咋整!”

陳衛東也跟着跳上了馬車,心裏不住埋怨他姥姥家這邊人摳門,盡想着收份子錢了,不說吃得多像樣,最起碼給人一頓飽飯吶!

快馬加鞭趕回去,葉蘭英心知他們熬一夜得肚子咕咕叫,早就熬好了稀面粥,又貼了一鍋地瓜面餅,炒了一盤雪裏蕻,炕上圍一圈,吃得噴香。

方知行也餓了,大口喝着熱騰騰的稀面粥,胃裏舒服了不少,再看他媳婦兒,雪裏蕻卷在面餅裏,大口咬着,自打懷上娃以後,臉圓潤了不少,整個人比沒懷娃時看着更精神。

用自己的碗給他媳婦兒盛了碗面粥,“喝點熱乎的。”

韓念念唔唔點頭,把筷子遞給他換他吃。

家裏筷子碗有限,兩人共用一雙筷子一個碗,配合默契,匆匆把早飯吃完。

吃飽喝足了,才紛紛系上麻繩在腰間,趕去韓家村哭喪。

時下農村沒有火葬一說,宗族裏的小夥兒早挖好了坑,只等下葬這日趕早擡了埋在田間地頭,韓念念跟着大隊伍,從家門口哭送到村頭,被村裏年紀大的長輩攔住,不能再繼續送了,一幫婆娘們不約而同發出最後一撥歇斯底裏的哭唱,別村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嘴裏不住稱贊。

這家人,夠孝順!瞧哭得多大聲!

“娘咧!姑奶奶哭暈了!”

“快放平!”

“掐人中,掐人中!”

“擡衛生站去啊!”

旁人口中的“姑奶奶”就是韓桂娟,入戲太深,一口氣沒上來,一股腦栽了個大跟頭,腦門也被磕破了皮,吓得婆娘們慌亂一通,也顧不上哭了,七手八腳把人擡回去。

韓念念和陳玲跪坐在堂屋的幹稻草上守着,韓大娘兒媳婦沖了碗糖水端來喂上,過了好大一會兒,韓桂娟才算緩過了氣,長長的嘆了一聲,悠悠道,“老太婆作妖半輩子,這下好了,人總算是走了。”

韓念念還是聽出了韓桂娟話裏的失落,跟她們這群打醬油的不同,韓桂娟到底是親閨女,老娘再不好,走了之後,做子女到底還是難過。

韓念念跟着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下葬好。”

她話音剛落,陳玲呀了一聲,“壞菜!大勇的鞋我還沒拿給他帶上!”

韓念念疑惑道,“什麽鞋?”

“娘,你咋沒跟姐說一聲吶,至少讓她給姐夫準備雙新鞋,下葬之後姑爺的鞋一概不能穿回,得脫了跟棺材一塊埋了!”

韓念念哭笑不得,還有這習俗?

韓桂娟直拍腦門,“這兩天這麽亂,還真忘了這茬事兒!”

娘們幾個正說着話,下葬的人陸續回了,韓家門口燒了個火盆子,但凡下葬回來的小夥兒,都得繞房走一圈,跨過火盆子,再吃一塊自家拿紅薯熬的糖塊,驅了邪才能進門。

人都回的差不多了,還未瞧見方知行回,韓念念耐不住去路上看,離得大老遠就瞧見方知行和姚大勇兩個,光着腳丫子,褲腿跟插秧似的卷得高一截低一截,頭兩天又稀稀拉拉雨水不斷,這麽走回來,腳丫子小腿上滿是泥巴。

韓念念還從未見過這麽狼狽的方知行,胡子拉碴,頭發被吹得亂糟糟,上衣下擺也從褲子裏垂了下來,再配上插秧的褲腿造型,韓念念沒覺得好笑,只覺心裏泛暖,跑過去接他回來,跟他一起繞房屋走一圈,跨火盆,又捏一塊糖給他吃。

垂腦袋認錯,“方書記,怎麽辦,我沒給你帶新鞋...”

方知行遞給她一個“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眼神,“多大點事,傻媳婦兒,我光着腳一樣能走回去。”

韓家圍坐不少年輕小夥兒和婆娘,可沒少打趣擠兌方知行,方知行也不以為意,光着腳也自帶了穿鞋的氣勢,講話做事仍舊大方,碰上長輩過來寒暄,禮貌給人散煙。

韓桂娟管她嫂子要雙鞋,“先找雙鞋給小行這孩子穿上,哪能讓他總光腳。”

韓大娘笑,“家裏哪還有鞋,自己家穿都不夠了,哪還能找給別人穿...再說給人家穿破的,人家城裏來的也看不上啊!”

韓桂娟那叫一個氣,差點沒跟韓大娘吵起來。啥叫沒鞋,窗戶洞上曬的不是鞋啊!

韓念念忙拉住韓桂娟,“算了姑,她給了我也不稀罕,我哥回去拿他鞋了,一會兒就能拎過來。”

陳衛東騎車回了趟家,車把手上挂了一雙井口鞋,“大兄弟,咱兩腳差不多大,你先穿我的吧,不嫌棄破就成。”

鞋子有些年頭了,腳趾頭那裏補丁摞補丁。

能有得穿就不錯了,哪還會再嫌棄,腳上有個遮擋,下午回城裏,一路自行車蹬得飛快,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家,狼狽的樣子把方婆婆吓了一跳。

“咋了,小行這是跟人幹仗了?”

韓念念忙安撫,笑着把情況說了下,聽罷,方婆婆聽得止不住樂呵,“也怪我,年紀大忘性大,早該提醒你們備齊全東西。”

說話間,趕緊抽開鐵皮爐風門燒熱水,眼見就立夏了,沖個澡也不冷。

“這兩天估計沒少遭罪,趕緊洗個澡,回屋睡覺。”

方婆婆很自覺的出去串門子,由着兩小年輕在家折騰。

方知行堂屋門都沒進,索性大門關上了,直接在廊檐下脫了泥巴褲,襯衫也脫了,只穿了背心褲衩兌水端耳房裏。

韓念念跟小太監似的,又是找幹淨衣裳,又是拎拖鞋,送到耳房裏,認錯态度極為良好,“方書記,是我沒搞清楚狀況,讓你白挨人笑話...”

“好了媳婦兒。”方知行不以為意,一把拉住忙得跟陀螺似的韓念念,把她衣裳也扒了,剩個大褲衩和奶罩,嗓子發幹,“糊兩天了,都一塊洗洗吧。”

兩人擠一塊洗了身上的泥巴,韓念念又主動給方知行洗了頭,還拿了剃頭師傅賣的那種刮胡刀,“方書記,我來幫你刮胡子!”

方知行老老實實坐仰着下巴,有點不放心的問一句,“媳婦兒你會不?可從來沒給我刮過。”

“一回生二回熟,我先練練手。”韓念念拿刀就往他下巴上貼。

方知行趕緊躲開,提醒她,“熱毛巾,先用熱毛巾捂捂。”

韓念念幹笑,依言燙了毛巾,疊好捂在他下巴上,等胡渣子軟化之後,小心翼翼的貼着方知行臉皮刮。

“媳婦兒,小心點,刀片剛磨過。”方知行兩手攬着韓念念腰,兩腿岔開,讓她站自己兩腿間。

“放心吧,我手靈巧,這點事難不倒我。”韓念念嫌他啰嗦,示意他把嘴閉上。

結果自稱手靈巧的人,愣是把方知行下巴嚯開了個口子,血珠子直往外冒...

韓念念手忙腳亂捂血珠子,幹笑,“下回我一定好好刮...”

方知行無奈拿過刮胡刀,還是自己動手,“媳婦兒你先上床睡,我自己來...”

韓念念哦了一聲,不早不晚的哪能睡得着,把方知行換下的髒衣裳泡盆裏洗了,結果翻褲口袋時,還掏出幾袋零嘴...

方知行已經刮好了胡子出來,毛巾扔洗衣盆裏,并且默默把他零嘴拿走,“給了我就不許再收回。”

韓念念滿頭黑線,涼好衣裳進屋,就瞧見方知行擰開了臺燈,正對着燈仔細研究零食外包裝。

見韓念念進來,方知行伸手拉她坐自己腿上,兩手從後擁着她,跟她一塊看。

“這個我見過,巧克力,僑胞店裏有賣。”方知行把一包巧克力推到一邊,“這個我也知道,應該是肉罐頭之類的東西。”

“還有奶糖餅幹...”能認出來的全部推到一邊。

時下物資雖然短缺,差幾十年也不是無法溝通,好些東西方知行猜都能猜到。

“這個倒是沒見過。”方知行把透明碗狀的東西拿在手裏。

“果凍。”韓念念撕開給他吃。

方知行張嘴一口咬住,雖然沒吃過這玩意,但不得不承認,比國營商店賣得好吃很多,同樣是糖果,做得也比國營商店最好的奶糖精致。

想了想,方知行還是開口問了,“媳婦兒,你在哪兒挖了口地窖?”

韓念念慢慢回過味兒,忍不住笑噴,“對對,我是挖了口地窖,不然藏不了這麽多東西...”

方知行兩手捧住她臉頰,神色認真,低聲道,“我是你男人,算是你最親近的,連我也不能說?”

韓念念神色猶豫,還是把手擱在書桌上了,手掌緩緩攤開,“方書記,你看吧...”

原本空無一物的手掌心裏瞬間多了一塊糖果。

方知行一時沒說話,神色不見異常,親眼看到方才那種現象,好似許多事串聯起來都能想通。

“方書記,我是妖女...”兩條胳膊蛇一樣纏上了方知行脖頸,在他耳邊呵氣如蘭,悄聲道,“你怕不怕呀...”

方知行在她嘴唇上咬了一口,把人抱上床,架子床吱呀一聲,韓念念人已經被壓在了身下。

額上的碎頭發被撫看,方知行親了親她額頭,“眼神不好使,沒看見,耳朵也不好用,聽不清。”

韓念念兩手兩腳都挂在了他身上,心裏軟成一灘水,臉貼在他胸口,聽他咚咚心跳,說話聲也軟綿綿的,“小行哥,你真好...”

小行哥...方知行嗆咳一聲,腦子裏一下飄到了生産日期上,幹巴巴問,“媳婦兒,你多少年出生的...”

韓念念秒懂,眨眨眼道,“九四年...方書記你三七年生...論輩分,我該喊你一聲小行爺爺...”

這下方知行真被嗆住了,默默翻了個身,從他媳婦兒身上翻下來,再看他媳婦兒,竟下不去嘴,不敢再親再抱。

韓念念知他心裏所想,翻了個身,滾到方知行懷裏,手腳并用,八爪魚一樣挂在他身上,“方書記,爺爺輩怎麽啦,我人都過來了,跟你樣貌差不多,肚子裏都懷了你兩個娃了,叫你一聲爺爺又如何。”

方知行咳了一聲,收了亂七八糟的心思,胳膊到底是攬在了媳婦兒身上,長籲一口氣,慢慢平複爺孫戀帶來的道德譴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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