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快下班時,方知行過來了,手裏還拎了一罐從僑胞店買的奶粉。

鎖上門,兩人一塊往市委大院走,到紅磚樓盡頭停下敲門。

孟大娘開的門,“小行,大閨女啊!外頭熱,快進來坐,一會兒就能開飯。”

說話間,熱絡的拉兩人進門,瞧見方知行手上拎的,嗔怪道,“來就來了,還帶啥東西啊。”

這兩天過來看她金孫的絡繹不絕,家裏瓜果齊全,泡茶端瓜子,忙又讓小保姆看着加兩個菜。

薛曉鷗聞聲從屋裏出來了,頭上紮了個紅布條,大熱天還穿着長衣長褲。

“你不熱啊。”韓念念拉她坐,手居涼涼的一點汗都沒有。

薛曉鷗笑,“等你生完娃坐月子就知道啦,正是虛的時候,汗都很少淌,就算有淌的也是虛汗,兩個娘都說了,要捂着不能受風寒。”

韓念念摸着自己肚子,虛心受教,再看方知行,也是一副懵逼狀。一時有些犯愁,他兩都是生手,本來打算請王婆婆幫忙,轉念一想王婆婆至今也未曾生養過奶娃,實在不行,到時候就拜托葉蘭英過來指導...

薛曉鷗拉她進裏屋,“快進來看看我家小乖。”

方知行不方便跟進去,在客廳坐着跟孟大娘說話,沒幾時,孟繁宗下班回了,瞧見方知行在,随意打了聲招呼,掏了根煙遞給他。

兩人默契的去後院抽了起來。

屋裏兩個女人嘀嘀咕咕。

“漲奶?”

“漲得快難受死了,得吸掉,不然就結成奶塊,還會發炎流膿。”

韓念念聽得頭皮發麻,想也不想張口便問道,“那誰給你吸。”

其實她是想問誰拿吸奶瓶幫你吸。

哪知薛曉鷗臉一紅,忸怩道,“孟大哥用嘴給我吸,他說這樣少疼一點。”

“......”

無意聽到人家閨房樂趣,韓念念忍不住笑噴,倒是把薛曉鷗羞臊的不行,推了推她胳膊,佯怒道,“笑啥笑,我看以後小行哥給不給你吸!”

結婚的小婦人了,就是不一樣,開玩笑的話都大膽了些。

說笑間,小保姆敲門喊吃飯,除了外出開會的孟書記,圍着圓桌坐了一桌。

趕上年份不好,書記家的飯菜也跟旁人無差,就多了一碗巴掌大的草魚湯,好在夏秋之際蔬菜多,想點辦法總能弄到。

“小行、大閨女,随便吃啊,沒啥好菜,今天糧站也沒供應細糧,這月的兩斤細糧票我看又白瞎了。”孟大娘心疼不已,就是讓她媳婦受罪了,坐個月子也沒啥好的給補身子。

“大娘,怎麽不去大橋口看看?”韓念念提醒她。

大橋口城鎮居民心照不宣的黑市。

孟大娘道,“咋沒去?天天提心吊膽過去晃蕩,糙米都賣到五塊一斤啦,哪是吃米,簡直吃錢!”

“黑面更離譜,六塊六一斤,愛買不買!”

物以稀為貴,越是見不到的東西叫的價越高。韓念念默默算着自己空間裏存于的細糧,本就不多,方婆婆去世前又放出來不少可着她老人家吃,看來以後得省着點了,總不能讓她兩個娃跟着他們繼續啃馍馍頭吃鹹菜幹...

心裏這麽打算着,晚上下班回去,舍不得放細糧了,做了高粱摻和菜蒸的團子,配上鹹菜幹還有稀面粥。

飯剛做好,大門吱呀一聲響,方知行拎皮革包回來了。

“方書記,回來啦,洗手吃飯。”

外頭涼快,圓桌支在廊檐下吃飯,方知行一看飯桌上擺的,有點詫異的看了他媳婦兒一眼,“媳婦兒,怎麽突然會過日子了?”

韓念念沒好氣白他一眼,“嫂子都跟我透底了,說今年秋半季的收成又不行,整個夏天就沒咋下雨,幹死了不少莊稼。”

“我看咱們還是未雨綢缪,省着點吧,我空...我那點糧,得留着喂肚子這兩小祖宗。”

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好歹是個影後,以前哪為這點事發過愁。

“實在不行,我去外市哪怕外省去弄糧,想點辦法就是,明天不能再這麽吃了。”說話間,方知行摸了摸他媳婦兒肚子,“有沒有踢你?”

“踢得厲害!”

韓念念挺着大肚坐了下來,憂心忡忡道,“我看還是別從外省弄糧,就跟明目張膽去黑市買糧一樣,雖說有點腦子的都這麽幹,就怕有心人舉報,方書記,這幾年就要亂起來了,咱們還是低調行事,勿得罪小人。”

方知行被嗆住,連咳了數聲,無奈的看他媳婦兒,“隔牆有耳,先吃飯,睡覺再說。”

韓念念吐舌,歇了聲,小夫妻兩悶不吭聲吃了飯。

飯後方知行把碗筷收洗了,鐵皮爐子上倒了溫水,洗了手臉之後,又彎腰給他媳婦兒洗了腳。

“又比前些時候腫了些。”方知行按按她小腿,還好腿還沒開始腫。

韓念念長長嘆一口氣,“想我貌美如花,眼看着就成了肥婆。”

“除了肚子一天天漸大,我看還跟以前一樣,細胳膊細腿兒,倒是像蜘蛛。”方知行好笑的給她擦了腳,拍拍她大腿讓她往床裏面去去。

自己坐床沿把腳洗了,脫了襯衫長褲,光膀子穿條大褲衩鑽被窩裏,摟着他媳婦兒一塊看小人書。

用他媳婦兒的話來說,看小人書能代替胎教書。

“媳婦兒,你說這幾年要亂起來...怎麽回事?”

韓念念合上了小人書,不覺蹙了眉,有些擔憂道,“方書記,我真怕你和方大興會是被人鬥的對象...”

雖說解放後方家人覺悟夠高,及時把方大興交了給公家,可方家祖上仍舊就大地主資本家的身份,真有人想揪住小辮子,一鬥一個準。

方知行越聽臉色越沉,撫着韓念念鼓鼓的肚皮,想了想道,“媳婦兒,你怕不怕?”

“我?”韓念念指指自己,兩手圈住了方知行的腰,臉貼在他胸膛上,嘀咕道,“我才不怕。”

韓念念都想好了,索性最後是要見月老的,死纏爛打都要讓月老把她男人和奶娃帶走,可不能留在這裏遭這份洋罪。

唯一顧慮的是,方家祖上傳下的基業被毀了咋整...

一夜無夢,轉天大早韓念念起時,方知行已經把早飯做好,煎得金黃澄亮的雞蛋餅,配上腐乳和小米粥。

“方書記,得省着點吃呀,兩個娃以後可咋整!”說歸說,對着噴香的早飯,還是止不住咽口水。

方知行沖洗了碗筷遞給她,無奈笑,“就像媳婦兒你說的,反正過兩年的事沒法改變,早晚會發生,倒不如先恣意活兩年,糧食的事你就別管了,我來想辦法弄。”

韓念念咧嘴嘿嘿笑,“方書記,我想吃大米飯,多整點大米回來!”

“行,聽媳婦兒的,整大米!”

吃飽喝足,方知行拉着走路跟企鵝一樣的韓念念出門上班。

半中午時,韓念念按地址去了趟王勝軍家。兩進的大雜院裏,住了十幾戶人家,王勝軍家在後院,三間房擠了一家十幾口人,靠牆處搭了石棉瓦拼成的房,竈臺支在院子裏,頭頂橫七豎八拉了多道鐵絲,挂着家家戶戶剛漿洗好的破衣裳。

“大娘,王勝軍同志在家不?”韓念念站門口喊了一聲。

王大娘一愣,上下打量了韓念念一眼,摸不清啥情況,“我就是大軍他老娘,大閨女你有啥事?”

說話間,回屋搬了張小板凳招呼韓念念坐。

韓念念把她的來意簡明扼要跟王大娘說了遍。

聞言,王大娘拍大腿道,“前些時候嚴大姐來說啦!我倒是巴不得,可我那強驢一樣的兒子,不願硬是不願再說對象,要以後抱養他侄兒送終!”

說曹操曹操到,王勝軍從外頭做工回了,身上背了個破軍綠書包,手裏還拖了一塊木板子回來。

韓念念的視線不覺落在了王勝軍的右手上。

互相寒暄了幾句,王勝軍得知韓念念來意之後,黝黑的臉龐有些漲紅,磕磕巴巴道,“小、小嫂子,你回吧,我看...我看還是算了,反正相看了也沒啥結果...”

韓念念忙道,“別啊,那姑娘指名道姓要跟你對象,就見一見啊,不然多抹人家姑娘的面子!”

王大娘附和道,“說得對說得對,大軍,你就去吧,姑娘面皮薄,得顧全了人家面子!”

王勝軍實在想不到,哪個姑娘會要跟他對象,下意識看了看自己右手,落寞道,“小嫂子,可別是弄錯了人,叫王勝軍的人可不少。”

韓念念篤定,“保證不會!”

韓念念幹脆不跟他多啰嗦,替他拍案決定,“人家姑娘下午兩點在介紹所等着你,是抹了人家姑娘面子,還是過來相看,你自己決定吧!”

說完,也不再多坐,尋了借口告辭離開。

回去還得再通知趙向紅下午兩點來介紹所。就在韓念念心裏打鼓王勝軍會不會過來時,他人過來了,竟來比趙向紅還早。

“讓...讓人家等不好。”王勝軍面上發窘,幹巴巴解釋了一句。

韓念念笑着招呼他去裏屋坐等,沒多大會兒趙向紅也來了,灰色罩衫黑色長褲,樸素幹淨,臉頰泛紅。

“裏面等着呢,快進去吧。”韓念念笑眯眯指指隔了道布簾的西屋。

趙向紅哎了一聲,咬着下嘴唇,掀簾進去。

“大軍哥,我是向紅,你還記得我不...”

......

兩間屋就隔了一道簾,韓念念想不聽他們談話都難,雖然說話聲小,但還是隐約聽了個大概。

十幾年前戰亂,不過十歲的趙向紅逃難中跟家裏人走散,流浪貓一樣在外頭要飯,彼時已經十五六的王勝軍把她撿了回家,王家養着六個孩子也困難,王家爹娘到底心善,每天燒飯多添半瓢水,騰出點稀的喂她,晚上王勝軍就帶着她和弟妹擠一塊睡。

後來外軍攻進城,再逃難走散,趙向紅被鄉下老農民收養了做閨女,老兩口不能生養,拿她當親閨女待,趙向紅也是個有本事的姑娘,如今考上大學,在鄉下那片名聲響亮不說,對老兩口也孝順,工資基本都郵了回去給二老,趕着逢年過節還把老兩口接城裏來買身新衣裳...

姑娘大了,老子娘不是親勝似親,總催着姑娘處個對象。

可趙向紅這姑娘是個死心眼,心裏頭就惦記着當年把她撿回去那個小夥兒,也去原來的地方找過,可王家早就搬了走,也不一定能記得她了...

王勝軍記得他十幾年前撿過一個小姑娘,隐約還能想起來黑乎乎瘦瘦小小的一團,哪還能跟眼前這個濃眉大眼的姑娘聯系起來,瞧她笑意盈盈的模樣,不是一般的發窘。

......

沒多大的功夫,簾子掀開,兩人一前一後從裏面出來,皆有些羞臊。

韓念念也不拐彎抹角了,打開天窗說亮話,“成還是不成?有沒有意見?”

不成還得再幫着撮合其他的。

趙向紅臉紅的滴血,堅定點點頭,“成!”

王勝軍跟撞了電線杆似的,到現在還暈暈乎乎,一時沒說話,趙向紅扯扯他衣袖。

“成,成!”

韓念念笑嘻嘻的哎了一聲,蘸上紅墨水,在趙向紅的登記資料上畫了個勾。

撮合成這麽有故事的一對,韓念念心情不是一般的好,還贈了兩張方知行他們單位發的電影票,打趣王勝軍,“天色還早,大兄弟帶向紅去看場電影呗!”

方知行他們單位時不時會發電影票,自從韓念念懷孕之後,電影票就擱置了。孕婦不能看,方知行要是敢和別得姑娘一塊看,她一準撓花他的臉。索性方書記自覺,按月把工資還有花花綠綠的票都上交。

看出他兩不好意思,韓念念二話不說塞了票過去,“結婚了別忘請我喝杯喜酒。”

“一定!”

晚上吃飯,韓念念把這事跟方知行提了下,感慨一句,“有緣千裏來相會。”

方知行扒着大米飯,吃着他媳婦兒炒的茄條,神情幸福滿足,“咱們也是。”

韓念念笑嘻嘻道,“我是不遠千裏回來勾搭小行爺爺。”

冷不丁這麽一說,方知行被嗆得臉通紅,瞪了他媳婦兒一眼,還能不能好好吃飯了...

......

一場秋雨一場寒,連着下幾場雨之後,天氣漸涼了下來。今年上半年雨下個不停,下半年幹旱不停,秋半季的收成眼看又黃了,到哪兒都能聽到怨聲載道的聲。

無論是糧站還是副食品店,擠滿了打探消息的人。

“眼瞅着國慶了,還能不能供應富強粉了?黑面也成啊!這都小半年沒供應細糧了,還讓不讓人活了啊。”

“就是啊,糧食收成不行,豬也喂不活了?一個多月了,肉渣子都瞧不見!”

“不供肉,魚呢,大河裏水也幹沒了?!”

“......”

這些日子,韓念念和方知行下班回家就反插上大門,關門閉戶,實在是一天三頓吃得太招人眼。

頓頓細糧,油水又足,飯後還能來點零嘴甜點,水果果汁都不缺,這要是給門旁鄰居看到了,那還得了。

“媳婦兒,還有兩個來月娃就要生了,跟你們單位請假,別去了。”方知行洗了兩個蘋果,削皮切開了裝盤裏。

韓念念搖頭,“你去上班,就我一個人在家多沒意思,總不能天天往我嫂子那兒跑吧,還不抵上班忙活忙活,以後好生産。”

“小衣裳小被尿布,還缺什麽?”

韓念念盤算了下,“差不多了,就是怕我開奶開的晚,再想法子買兩罐奶粉備着吧。”

“還有奶壺奶嘴。”

“方書記,我還想再織一頂毛線帽。”

......

夜裏又下了小雨,小夫妻兩裹一條被子,拉了燈擠被窩裏細細商量着。

“媳婦兒,咱們還沒給娃取好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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