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Chapter 9

STONEHAVEN , UK  2013.8.1

利威爾走到艾倫身邊坐下,伸手随意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頭還暈嗎?”

“利威爾先生你怎麽在這?我記得我……?!”

很明顯少年此時還沒回過神來,他正在努力理清些思路出來,比如古堡,墜落,溺水,還有,利威爾。對方給予的回複只是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随之而來的是一張放大的臉,艾倫只來得及發出短促的驚呼。他看着他,不敢動彈。純淨的黑色,深不見底。那樣瞳孔中投影的是自己茫然無措的眼睛。

利威爾用自己的額頭抵上他的——最原始的比較體溫的方法。

“還在燒啊,晚上估計要去醫院了。”

說着男人退開了。可短短幾秒鐘,艾倫覺得自己的臉簡直要燒起來了。他嗯了一聲,胡亂想了想又不知道說什麽,最後吐出來的還是一句,“對不起。”

利威爾看了看他,“為什麽道歉?”

他就是這樣,直接,沒有餘地,不留情面。以這幾個詞大概可以概括出他在外的形象,但是艾倫知道那不是全部。

“感覺我好像又闖禍了……”

“為什麽要加又?”

“……”

艾倫頂着昏昏沉沉的腦袋,脫去了平時銳氣的他現在完全被利威爾堵得說不出話來,後者好像也發現了這點。利威爾安慰似地揉揉他半幹的頭發,“等你退燒了再跟你說具體情況。”頓了頓,他又換上陰沉的眼神補了一句,“死眼鏡怎麽還不來?”

“?”

“……韓吉。”

“喔,韓吉導游。……哎?!”

“她是我手下。”

“哎哎哎哎哎?!”

一串驚嘆詞響起的時候,利威爾已經站起身來向海走去,直到海水漫過他的腳踝。他看着海平面,月光落在他的肩膀。

艾倫看着男人的背影,總有各種各樣陌生的情緒往上湧,說是陌生,因為以前從沒有誰可以引發這種感覺。利威爾先生是特別的人吧,艾倫這樣想。天色已經很暗了,沒什麽的更好的風景,所以他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個背影——真是蹩腳的理由。

利威爾,他強大,獨斷,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艾倫暈乎乎的回憶着各種各樣的利威爾。開槍時候修羅般的眼神,講電話時嚴肅認真的表情,喝自己第一次做的蘑菇湯時贊許的點頭,自己說出一些貌似很蠢的話時的輕笑。

有人說海邊是惹人情緒放大的地方,此話不假。艾倫看着利威爾的背影,背景是海,總覺得……總覺得什麽呢?少年擺擺頭想從腦海裏找一個貼切的形容詞。

啊,想到了。

是寂寞啊。

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吃驚,又覺得理所當然。艾倫撐着地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然後輕輕地走到利威爾身邊,又瞥了瞥礁石,原來孤零零的影子的旁邊又多出來了一個。

這樣就不是一個人了。

“利威爾先生,請問……幾點了?”又是這樣沒頭沒腦的問題,艾倫話一出口就恨不得吞下去。利威爾白了他一眼,擡手看了看手表淡淡的回了一句,“六點多。”

答案早就不是重點了,艾倫緊忙抓起他的右手,果然沒有看錯。利威爾的右手心赫然一道裂口,大概是尖銳的金屬所致。傷口邊的皮膚因為泡過海水更變得浮腫,黑紅色的血漬讓艾倫倏地心疼起來,不亞于那傷口劃開的是自己的血肉。有預感,對方接下來就會輕描淡寫地來一句,小傷而已,艾倫用眼神把那句話頂了回去。

利威爾完全可以甩開他的手,但他也沒有,可以說他很好奇對方會怎樣。不過很快他為自己頑劣的心态感到奇異,不由得想起來第一次和韓吉說起少年時她說的話——

“……利威爾你的表情,很奇異啊。”

一切面具到了艾倫?耶格爾面前都有了變數,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愣神的時候,握住他手腕的溫熱手指已經松開,随後是衣步撕裂的聲音。利威爾看着艾倫毫不猶豫地扯着自己的藍色襯衫下擺,撕了一圈,他的右手還頓在半空,随後又被握住。

艾倫一圈一圈繞着布條,把傷口完全裹好以後再緊緊的紮住。“傷口還是不要暴露在空氣中比較好…海風是鹹的吧。”他小聲說道。還好襯衫原本就挺長,這麽一撕沒有皮膚直接露出來,但風一吹還是能看見少年精瘦的腰身。利威爾擡手拍了拍他的頭,要放在平時艾倫還會想這是不是對他身高的不滿,但現在看來這分明帶上了包容和那麽一些寵溺。

“不用道歉。”

少年轉了轉眼睛。

“那,謝謝您。”

謝謝,各種意義上的。

一夜無夢。并不是之前期待的那樣,聽着浪花拍打礁石的聲音,呼吸着海風入眠,得益于一場小病,艾倫倒也睡的沉。醒來的時候他感覺背後都是汗,應該退燒了。撐着胳膊坐起身,他全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勁。但是頭不暈了,這讓人好受很多。

艾倫揉了揉眼睛,視線在多出了兩個針孔的手背上停留了兩秒,開始打量這個房間。酒精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白色的被單和窗簾,只放着兩只水杯的單櫃——簡單的單人病房。

想下床倒杯水,但又不想動,少年自暴自棄般向後傾倒,重新倒回床上。

迎接自己的是還留着自身體溫的床單,不是在夏天還顯得冰涼的海水。艾倫試圖轉動自己的大腦回想過去24小時發生的事情。修學旅行,Aberdeen到Stonehaven,山頂的城堡,大海,昏沉間模糊的幻想,墜落,利威爾。

利威爾?

想到那個月光下的背影,少年的思維不禁停了一拍。心緒變成了電波,推門聲随之入耳。

男人走了進來。

“你醒了。”

“……嗯。”

再沒有多餘的問詢,利威爾走到單櫃前拿起兩個玻璃杯,走進了旁邊盥洗室,水流的聲音傳來。艾倫撐起身坐起來,接過了利威爾給他新倒的一杯溫水。

“艾倫。”

“利威爾先生。”

仿佛知道對方在想什麽,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利威爾在艾倫床邊坐下,示意讓他先說。

兩個人已經相處了不長不短的時間,艾倫好像早已經習慣了與利威爾的相處模式。他從來不做多餘的事,簡而言之,對于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和出現在海中救人而不是在柏林公寓裏喝着咖啡的利威爾,這一切都有原因。

不論是被人為安排好的,還是早就注定的。

“開始是文森?艾爾格蘭,與你同校比你低一屆的男生。死于7月23日。”

“哎?!期末考試那天?”

“綁架後死亡,到現在案子沒有進展,不過這是當然。”毫不拖泥帶水,利威爾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繼續說着。訴說死亡的句子從他的口中輕描淡寫地吐出,這讓艾倫有些心涼。

究竟是見證了多少流血才會變成現在這般淡然,艾倫不敢想象利威爾沒表情的臉背面的過去。他只是能肯定,這是種淡然而不是冷血。

仿佛在印證他的想法,利威爾又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還好死的不是你。他跟你很像。”

艾倫的腦中已經大概有了一個思路,考試那天阿爾敏說到一半被打斷的壞消息,還有被跟蹤的自己和不願多解釋的利威爾,越來越多的線索指向同一處。就算明明清楚了,自己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說着利威爾向前傾身,不動聲色地,靠近。“他跟你很像,發色,身高,就差瞳孔的顏色。”

艾倫下意識地往後退,直到自己的背抵到了豎起的枕頭。

“那天晚上酒吧鬧事的殘黨想抓你,因為我。”

利威爾的手指掠過了艾倫的額頭,然後停留在眉梢,他的眼睛注視着他的,就像在觀賞兩顆美麗的綠寶石。這讓他愉悅,這卻讓他心慌。後者的嘴唇微張,但是半天也吐不出什麽有意義的句子,剛剛溫潤過的嗓子又燒起來。

因為你,還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們,還是一個已經記不清是什麽顏色的垃圾桶的功勞?再往前想想,艾倫有點晃神。

記憶中自己在奶茶店外等阿爾敏,商店街前車站的廣告牌裏貼着酒吧招工的海報,再到一筆一劃在報名表上填上名字的自己。然後呢,遇到了佩特拉,從年輕溫柔的面試官小姐,到ROSE的調酒師,再到神秘男人的手下,她的多重身份已經不奇怪了,眼前的人才是個迷。

如果沒有看到那則廣告呢,如果沒有在吧臺前和佩特拉小姐聊起來呢,如果她沒有為自己解圍并把自己叫去高臺區呢?如果在槍林彈雨後自己沒有從吧臺後面跳出來呢?

有那麽多如果可以不與你熟識,可是它們都沒有發生。

如果現在,再多的暗湧都抵不過深海中你銀灰色的眼睛——

“我問你。”

艾倫略顯僵硬的手在被單上扯出波浪。停留在少年皮膚上的手指好像是種強力壓迫,強迫他不移開視線,強迫他露出最原始的情緒,毫無保留的表明所想。

“……什麽?”

“你害怕嗎?”

854.8.2

眼前是廢墟,是不能直視的同伴的屍體。也許自己就是下一個躺在殘垣後的人,也許明天鮮血就會遮住視線。不,血腥味已經習慣并且接受了,那算好的吧。總比巨人口中粘稠的唾液要幹淨。

收起刀劍以後才覺得膝蓋發軟,明明已經這麽多年了,癱坐在地上,沒有人再說話。哪有人再說話,這一次臨時編隊活下來依舊只有兩個人。

另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在他旁邊坐下,用抹布一點一點的擦着刀柄上的血跡。

“艾倫。是你自己到來這個狀況最糟的地方來的吧,因為我。”

真是毫不含糊的句尾啊,也不像是歉意或者感激——本來就用不着這樣多餘的感情。

完完全全褪去稚氣的少年反而笑了,放松身體往聲音的源頭靠去,頭抵在了對方的背上,眼角是自由之翼的羽毛。那個人側過身,讓他換了個姿勢直接平躺在自己腿上,他的手指抹去了少年眉梢的泥漬,然後讓指尖停留在那裏。

“你害怕嗎?”

沒有被硝煙和黃沙蓋過光澤的綠眼睛眨了一下。

“你害怕嗎。”他又問了第二遍。

“有利威爾兵長在的話,當然不。”

……

“利威爾先生。”

少年很明顯地走神了,他脫口而出了一個自己也覺得突然且無厘頭的疑問:

“我們……是不是上輩子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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