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Chapter 18

860.12.7

我第一次看到地平線處的日出,是在你死後的第三年。

860年末的冬天格外寒冷,牆壁上積了厚厚的雪,而牆壁外的原野也是一片荒蕪般的白。人類的活動和建設範圍正在逐漸向牆壁外面擴張,雖然取得了不少進展,但是今年的雪的确延緩了各種進程。

我花了重金才請到過去憲兵團的某一位高等兵,他似乎在這年早些時候負責過出海碼頭的規劃。不過沒有任務在身的人可不願意這種大冬天出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一定要急着現在就完成這場旅途,只是某種想念讓我覺得不可忍耐。我與他一起乘坐運送器械的一所商船,只不過是沿着圓形的城外圍的一圈弧形海路,沒有真正意義上海對岸未知的土地,我卻已經感到很欣慰了。

“能看到日出嗎?”我這樣問道。

一邊有些年邁的船員男子撇撇嘴。“運氣好的話,雪停了以後就可以。”他這樣說,然後看向玻璃窗外的海面。“我家的小兒子死于過去的那場戰争,當時那種慘狀您知道的。他一直很想看呢,外面的海。

“我也是。”

“您說什麽?”

——我愛的人也是。

清晨之前兩三個鐘頭的時候雪就停了,我裹了件大衣去了甲板。冬天雪後的風比以往更像刀,可那不重要。經歷過那樣一場戰争的身體早就撇清了多餘的知覺。

我盯着微微透出光地平線出神,怎麽說呢,的确是很美麗的景色。我确實感受到了他們那些小鬼總想到外面的世界尋覓的東西。

我承認這時候的我很用心在觀賞,比這懶散的三年中的所有時候都要用心。日出的時候世界突然亮了很多,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地平線的海面很美。你看見了嗎?

艾倫。

不由自主,做了一個都快要忘記的動作:左臂背到後背,右手握拳抵到心髒。

向自由致敬。

BERLIN  GER 2013.10.7

艾倫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日歷上把前一天的日期劃掉。又過了一天呢,氣溫又降了。下一次發出這樣的感嘆的時候,搞不好就要下雪了。

好像春天和秋天總是過得很快,它們會被夏冬這種極端的季節的氣息給掩蓋。艾倫站在窗邊,看着樓下的菩提樹正在風中微微搖晃。街邊的環衛工人在清晨的時候就把落葉掃到一邊,現在風有點兒調皮的吹起它們,浮在地面之上半米轉了個小小的圈。

就是在這樣安靜的時候,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他還有些發愣。直到看清楚了“LEVI”這個名字,他才慌忙的接起電話。

“喂?”

那邊的人并沒有立刻說話,不過艾倫聽見了聽筒那頭男人細微的呼吸聲。突然就安心了起來,少年握着手機躺回了床上。

“利威爾先生,晚上好。”

“早安。”

“這周柏林又降溫了呢。”

“嗯,我知道。”

“您那邊呢?洛杉矶冷嗎?”

“還好。”

還能說什麽呢?少年把臉埋進枕頭裏。

三十二天,利威爾已經離開德國三十二天。他們現在在地球的兩端,依靠無線電波聽着對方的聲音。很奇妙吧,使用着這樣冷暖自知的暗箱科技:你永遠不會搞清楚,另一個人的聲音是怎麽跨越海洋,穿過大片的土地,來到你耳邊微微發熱的機器裏的。

但是這樣就好,哪怕一句都好。

“艾倫。”

“什麽?”

他真想把他叫自己名字的聲音錄下來。這樣的想法矯情得如同思春的少女,可對于這份傾慕他無法自持,他是知道的。

利威爾在他高三開學的第二天就乘了一大早的航班去了美國。沒有理由沒有任何解釋,只留了一張簡短的字條和一張銀行卡。“密碼是130716”,利威爾給艾倫的短信裏只有這樣一句話。他幾乎在一瞬間認出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候的日期,不禁有些驚訝。

卡裏面的金額數字看的他愣了半天,估計夠他用好幾年。

“知道降溫了的話,就別再赤腳在家裏走路。”

“哎?您怎麽知道?”

“猜的。”

“這樣啊。”

少年剛跳下床,赤腳走在木地板上的确有點兒涼,也越發讓人清醒。後來他時常在想,一個月前發生的那些事是不是在做夢?對他冷言冷語的利威爾,和承認愛上他的自己。他書桌最靠下面的抽屜,一張照片正靜靜地躺在那裏。

距離和時間這兩樣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為縫隙填上空白。果然還是有些無聊呢,一個人的話。這是分隔兩地後的第一次通話,他還以為他會帶來什麽重要的消息,比如回來的日期什麽的。

不過這樣沒有主題的對話也許更好。艾倫這樣想着,聽見利威爾輕輕咳嗽了一下。

“利威爾先生,生病了嗎?”

“沒有。艾倫,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

“下周開始,你可以搬出去住了。和你的父親一起。”

少年怔住了,一時間沒能理解男人輕描淡寫說出的這句話。

生活就是這樣,總是會冷不丁地給你投個炸彈,突如其來的事情一個比一個糟糕,有多美好就有多糟糕。就比如他差點死在酒吧見不到隔日的太陽,結果卻遇到了現在電話那端的人。就比如說他現在小心翼翼地保持通話,卻聽到了自己神經掉線的聲音。

父親?這個詞念出來都會覺得拗口。好像已經過了吧,那些執着着要找回記憶,找到父母的年歲。人總是要默認上天安排的東西,也許。

“利威爾先生,我……沒聽錯吧。”

“嗯。開心嗎?”

好像壓根就沒指望立刻得到回答,男人又咳了一下,然後放緩語氣說了一句:

“你自由了。”

……

不是的。

>>>

之後的事情變得如此理所應當。那天下午佩特拉和韓吉帶艾倫到醫院抽血化驗,一個禮拜後艾倫收到了一份牛皮紙袋裝的文件。

一疊照片,一份簡歷,一份親子鑒定結果。

他趴在桌前,對着散亂着一桌的東西發呆。手指輕輕撫過卡爾拉·耶格爾和格裏沙·耶格爾這兩個名字。照片上還有自己在襁褓中的樣子,溫婉的母親,帶着眼鏡微微笑着的父親。他看着兩個人的臉,鼻腔裏湧上一陣酸楚。并沒有多少熟悉的感覺,看來自己真的忘得徹底。但是他很開心,真的很開心,好像心裏空了十二年的位置正在一點一點被填上。

但是有幾乎更為重要的東西正在流失。他錯以為那種不知名的心慌是因為一切發生的太快,讓他沒有辦法完全接受。利威爾先生是怎麽樣做到這一切的,他無法想象。

這一切是不是其實很簡單?只不過自己不夠努力,自己默認了一個人的現狀,放棄了尋找。他陷入混亂。他看到了母親的資料上寫着因為事故去世的字樣,紅着眼圈默認了這一點。那麽父親呢,見面的第一句話要說什麽?他從前曾經無數次夢想過這一天的到來,而真到面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無話可說。

那位是自己父親的男人,格裏沙·耶格爾,是同利威爾一起回來的。開門的那一瞬間艾倫就定在了原地,利威爾放下了行李,朝艾倫點了個頭就轉身出門,把空間完全留給這對闊別了十二年的父子。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可以看出來格裏沙的情緒慢慢地湧了上來。看上去正統沉穩的男人緩緩打開雙臂,露出了一個寵溺的笑容。

“艾倫,我的兒子。”

艾倫緩緩走了過去,把自己埋進了那個擁抱。那一瞬間他确定了這個男人的确是自己的父親沒錯。有種血脈相承的感覺是不會騙人的。艾倫毫不抑制地哭了以來,十二年來所有的委屈,孤單,想念,全部随着眼淚一起,落在了父親胸前。

不過他沒有多做停留,他們以後多的是時間,他現在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格裏沙随利威爾離開,去辦各種各樣的手續。随後艾倫接到了通知,他已經忘了是誰告訴他的,在十七號那天他将搬出利威爾家,從今往後和父親一起生活。

十七號,又是十七號。

這個數字就像是某種暗示,從十七號開始,從十七號結束。整整三個月,四分之一年,卻比他過去十七年所經歷的每一個瞬間都要刻骨銘心。

格裏沙把車開到樓下,下車後接過少年的行李,一件件放進後備箱。而艾倫看着利威爾在不遠處靠着牆壁,不緊不慢地從褲子口袋掏出煙來抽。他吐出煙圈的樣子很迷人,如此讓他移不開視線,但是他不得不轉過頭,轉而對面前的父親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

“兒子,走吧,我們有太多話要聊。”格裏沙揉了揉艾倫的頭發,朝不遠處的利威爾微微點頭,然後坐上了駕駛位。

艾倫走到另一邊,慢慢地拉開車門。

大概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了吧。本來就是……不應該交彙的人生。這幾天他們根本沒有機會交流,那麽有些話,現在一定要說不可了。

艾倫坐在車裏垂着腦袋,格裏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稍微有些哽咽的句子輕緩地傳過來。“請稍微等我一下好嗎。”

接着是車門又被關上的聲音。

利威爾也只是站在那兒,看着艾倫快速朝他走過來。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在過去那個宛如魔咒的夏天。同樣已經是晚上了,但是那時候酒吧裏的光線更暗。旋轉的頂燈好像是為舞臺上的演員準備好的那般,讓他們分別擁有幾秒鐘來看清楚對方的臉。

那個時候的他是什麽樣子呢,綠眸裏有着天然的倔勁,還有微微的迷惑和期待。而現在,利威爾掐滅了煙,擡眼看着他的臉。他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就算明明看到了一雙哭泣着的眼睛。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雙眼睛變得如此脆弱了呢?有些不該出現的情緒遮蓋了原本澄澈的瞳孔,滿是霧氣,不應該是這樣。

不過等少年真正擡起頭與他對視的時候,那雙眼睛重新變得隐忍,堅定。

“利威爾先生。”

“嗯。”

艾倫稍微向後退了半步,然後彎下腰向面前的人鞠了個躬。

“一直以來謝謝您,各種意義上。”

“謝謝您讓我跟着您工作,雖然只是家政而已,我還是學到了許多東西。”

“謝謝您在Stonehaven救了我。我是知道的,您一直在保護我。”

“謝謝您帶我去洛杉矶,謝謝您,又一次在危險之中救出我。”

“雖然不知道具體過程,謝謝您,幫我找回家人。”

少年說出這些句子,依舊沒有站直身子,聲音有些發顫。

他越說越慢。

“這份恩情,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報。”

“如果某一天,利威爾先生需要我的話——”

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待他重新對上那雙平靜的眼睛時,他就知道:

并不會有那樣的某一天。

他可是利威爾,強大又危險的男人,他幾乎無所不能。為什麽他會需要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高中男生呢?他的眼睛裏沒有不舍,也不應該有,不是嗎。大人的理智是要蓋過一切的,他承認利威爾為了雙方做了最好的選擇。無論是讓各自回到原有的生活軌跡,還是讓那種不明不白的感情消散掉。

不用他開口問,他或許知道了。

那個劫後餘生的吻,早就死在了洛杉矶午夜的呼嘯而過風聲中。

——不,不對。

你甘心嗎?

如果就這樣安于現狀,如果就這樣順從于仿佛被安排好的一切,那就不是艾倫?耶格爾。

“不,我想說的是,其實我一直想說的是——”

仿佛突然決定了什麽,少年急切地想講出告白。明明是最簡單最原始的一句話,卻有千斤重,被卡在嗓子裏無法吐出來。

因為沉默了很久的利威爾突然向前邁了一小步,擡起右手,伸出食指貼在艾倫的嘴唇前,做了一個休止的手勢。

“你不應該把那句話說出來。”

然後真的沒有人再說話,安靜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以後,艾倫低下頭。

“謝謝您,陪我一起看日出。”

這就是最後的對話了吧,原來彼此都心知肚明。艾倫上了車,坐到了副駕駛的位子上,格裏沙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他不再說話,只是盯着後視鏡裏模糊的影子。而車發動了以後,那個影子晃了一下就不見了。可是艾倫知道,利威爾一定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注視着他離開,他所遠離的每一步都是回憶。

整個人放空了以後,艾倫靠在椅子上慢慢睡着。他好像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夢裏同樣有一個人站在高牆之上,目送着士兵出城的隊伍,波瀾不驚的眼睛,注視着他離開。心裏若有似無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再見了,利威爾先生/兵長。

利威爾回到了家中,目光在屋子裏掃了一圈。

地板一塵不染,茶幾上的碟子裏裝滿了新鮮水果,咖啡機被好好地收在廚房的櫃子裏。他走到了客房,少年的行李已經全部收拾走了,這件屋子幹幹淨淨,如同從沒有人住過一般。

有時候他不得不相信一種叫直覺的東西。

利威爾下意識地拉開了書桌靠右手邊的抽屜。第一層,空的。第二層,空的,第三層。

第三層抽屜裏靜靜地躺着一個有密碼的盒子,很常見的密碼儲物盒,六位密碼,利威爾幾乎沒有想就輸入了130716,結果并沒有打開。再想了想,利威爾慢慢地波動着轉盤。

130803。咯噔一聲,盒子解鎖了。又是以日期作為密碼,就像對自己之前給銀行卡設那種密碼的行為的回禮。

利威爾打開盒子,有一張照片靜靜的躺在那裏。背景是日出時候的海邊,地平線剛剛被鍍成金色。兩個人定格在那裏,離得很近。

每一道光影間都有種深情的錯覺。

利威爾盯着照片看了許久,然後又下意識地把它翻過來。

照片背面的右下角用黑色圓珠筆寫了一行小字:

“You are the illuminant of my world.”

你是我的啓明,是我世界裏的光,是我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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