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Chapter 17

854.9.8

他不知道他已經在那裏站了多久,總之一定是在他醒來之前很久,就在那裏了。

這樣确定着,利威爾自然地動了動肩膀,做出一副轉而醒來的模樣,随即就看到少年的影子顫了一下,很快消失了。

啧,小鬼。

後來的三年,他習慣靠在他腿上入睡,不同的樹下,相似的身影。有天他正好想起來這件事,便漫不經心地問道,果然立刻看到了泛紅的耳根。

“為什麽總是那樣偷看?”

“阿,那個,一定要原因的話……”

BERLIN  GER 2013.9.5

“要喝點什麽?”

“不用了,謝謝。”

利威爾為自己點了紅茶,然後坐到了靠窗的位子。午飯時間的咖啡店,在座率并不高。對面的女孩子有着偏白的皮膚,未到肩頭的短發,墨色的眼睛,氣質很幹淨。他打量着米卡莎,她倒也毫不避諱他的目光。

“你要說什麽?”

“您知道的。”

她與他印象中的那些軟綿綿的高中小女生完全不一樣,當然她找到自己就可以說明這一點。天生清麗獨立的氣場,加上他早有耳聞的,她對那個小鬼強烈的保護欲,現在看來,無論是眼神還是言語,她都對他豎起了刺。

“哦,所以?”利威爾不緊不慢地繼續問道。

“只是想确認一些事。”米卡莎定定地望着他,“暑假的時候,艾倫在一家酒吧打工遇到了槍擊事件,很您有關嗎?”

“嗯。”

“修學旅行的時候,艾倫落下懸崖,不只是因為他發燒一時間沒站穩吧。”

“嗯。”

“半個月前,他頭上的傷,也和您有關?”

“嗯。”

“那麽我可以理解為,因為您的原因,讓艾倫從鬼門關走了三次嗎?”

“是。”

真是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地列罪狀,利威爾全部應了下來。這些事情前些日子已經在自己的腦海中滾過很多遍了,他不在乎多一個人來指責。

利威爾瞥見她的臉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他抿了一口紅茶,然後微微向前傾身,雙手疊起拖着下颚,就這樣突然地問道:

“你喜歡他?”

不出所料,她的目光有所動搖。

“我一直當艾倫為家人而已。”

“是嗎。”

短暫而微妙的沉默,誰都沒有再接着講下去。直到米卡莎重新對上他的視線,仿佛醞釀好了接下來重要的發言:

“想必您也是查清楚了吧,艾倫以及他身邊的所有人。我知道您的勢力之大,遠非我們這些普通學生所能想象。雖然到頭來還是有驚無險,但是我想,想必您已經有所察覺,如果艾倫繼續和您呆在一起,他只會繼續遭遇那些不黑不白的不幸,所以——”

這些我都知道。

即便如此,被別人這樣否決,數落,覺得已經做好心理建設的利威爾還是有些吃味。男人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示意她繼續說。她能猜出來她下一句要講什麽,無非是請離他遠一些,請讓他恢複普通的生活軌跡,請不要在幹預他的人生之類的。

“——所以,請您務必保護好他。”

利威爾怔了一下。

米卡莎點了點頭,“您是以為我要說請您離他遠一點之類的話嗎?”

啧。利威爾本以為他應付一個來找他興師問罪的高中女生已經綽綽有餘,可這個丫頭比自己想象的要難對付多了。他現在正式對她接下來要說的話産生了興趣。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女孩偏過頭看向窗外的車水馬龍,下意識地扯了扯自己脖子上的紅圍巾。這可不是戴圍巾的天氣,但這不重要。她接着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夢,或者是別的什麽幻覺,我不擅長去尋找這些虛幻的事情的答案,但是……”

“我第一次看到艾倫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而我第一次看到您,利威爾先生,我就知道——”

她把視線移回到他臉上,利威爾聽見她平靜又嚴肅的說出下面的話:

“您對他來說很重要。”

超乎一般的,其他人比不上的,至關重要。

當然事後,米卡莎也證實了這一點。她看着他,面容冷峻,強大又高傲的男人。她記得在Stonehaven的小小病房門口看到的那一幕:正午的光線很明亮,足夠讓她看清這個人的表情。他坐在病床一側,向少年前傾着身子,手指停留在他的眉梢。

眼睛是不會說謊的,那時候他的眼睛裏,是快要溢出來的溫柔。正是因為這樣的眼神出現在那個在別人看來一向冷若冰霜的男人眼中,才顯得格外令人動容。

他對他很重要,她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他用黑色的機車載着他飛速的消失在街角,他換了據說很輕松而且報酬很高的“新工作”,他開始在放學路上津津樂道的想着今晚為他準備什麽樣的晚餐,他跟阿爾敏讨論着從他那兒借來的精彩的書。這一切跟以前都不一樣,跟他們三個好朋友在一起時候的舒心不一樣,艾倫的眼中有着談及其他人時不可能出現的光亮。

利威爾還做了一件別人無法匹敵的事——他們一起生活。艾倫有個并不冷清的屋子可回,而不是繼續一個人對着小小的出租屋發呆,有個人可以走進他心裏,與他一起生活,從每天清晨的第一句早安開始,到這個夏天的每一個角落,他給他了一種不可代替的安全感。

也許,還有比她所想到的更多的感情。

利威爾沉默了半晌。

“我不能保證。”他這樣說道,“或許你真應該說讓他離我遠一些,事實上我也正考慮如此。”

“十二年了。”

米卡莎打斷他的話。

“十二年了,你是第一個讓他覺得,有人在等他回家的人。”

利威爾有些動搖的眼神顯而易見,米卡莎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讓他慢慢消化這句話。然而幾秒鐘後,利威爾突然想起了什麽,有一個數字反複在腦海中滾動。

……十二年?十二年前,二零零一年,艾倫五歲。

五歲,艾倫在五歲那年冬天與父母失散,失去記憶并被孤兒院收養。

埃爾文的郵件,十二年前的冬天,從德國別城開往柏林的火車。

巧合嗎?

“謝謝。”利威爾對她說。

利威爾的确要感謝米卡莎,現在的他又多了一種選擇。

利威爾回到家的時候,艾倫已經準備好午餐了。稍微過了吃飯的時間,桌上的菜湯都好好的蓋着保溫蓋。少年趴在餐桌上,百無聊賴地盯着牆上的挂鐘發呆。而當利威爾開門聲響起,少年愣了一下,然後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

四目相對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尴尬,但那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利威爾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很快移開了視線,繼而望了望桌上的午餐。他走到房間脫下外套,然後洗手間響起了零星的水聲,最後他回到了餐桌旁,而艾倫還定在那裏一動不動。

利威爾好像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他揭開一個個保溫蓋,然後拿起餐具不緊不慢地吃起來。一切好像和以往沒什麽不同,但又好像完全不一樣。艾倫懊惱道,若想打破氣氛僵局,一定要他先說話。但也許,這只是他自作多情的,單方面的僵局而已。

“利威爾先生,我還以為您不回來吃午餐了呢。”

“那你還等着?”

果然這個男人永遠只需要用幾個字就能把自己堵的一句話說不出來。少年咬了咬嘴唇,然後低頭繼續安靜地吃飯。這個時候利威爾又開口了,剛落下去的心髒又被吊起來。

“下午有課嗎?”

“沒有,明天才正式開學。”

“吃過飯餐具我來收拾就好,你去睡一會兒吧。”

“啊,我——”

我來收拾就好,這不是我的本職工作嗎。

話還沒說完利威爾擡頭看了他一眼,才開頭的句子又被咽了回去。那眼神就像再說,不要違背他說的話。

艾倫低下頭,心裏真是五味俱全。明明是看似關心的話,為什麽可以用那麽冰冷的方式說出來?

當然在情緒混亂中他忽略了一點,利威爾為什麽會好端端的讓他快去午休呢?

同樣是剛進門的一眼對視,艾倫的心跳漏了一拍,而利威爾也足夠把對方的表情盡收眼底。綠瞳裏滿是欣喜和緊張的矛盾沖撞,小心翼翼的表情下是藏不住的疲憊。

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徹夜未眠。

他清楚地知道少年在四點四十分左右回到家,然後蹑手蹑腳地來到自己房間,完成漫長的注視和突如其來的輕吻。然後他洗了個澡,在五點半開始準備早餐,六點十分出門。

利威爾嘲諷自己明知一切動靜卻又裝死人的做法,不過這樣也許對兩個人都好。很微妙的,他突然想起來中午見面的那個女孩子的臉,她盯着他,眼中帶着不滿,仿佛馬上某一句話就要脫口而出:

自以為是的大人。

等到清洗完餐具,并且房間裏不再傳來少年翻來覆去的聲音以後,利威爾坐到了飄窗上。兩點二十分,自由之翼的槍身又鍍上了陽光,變得有些微微發燙。

自己剛剛蘇醒的感情就像這把槍一樣,明明送給了某個人,卻又被收了回來。

利威爾編輯好一條短信發送出去,不一會兒就有來電。

“還沒睡?”

“嗯,正好有應酬。”

利威爾把玩着槍,下意識地想摸煙。最近煙瘾又上來了,但是明明決定好的在家裏不抽的。他往後仰着頭,靠在冰涼的大理石窗壁上,不知道這也是某個人習以為常的動作。

“埃爾文,告訴我你知道的全部。十二年前,你知道的吧。”

“就算知道了,你又要怎麽做?只是多了一層的孽緣而已。”

“阿,聽起來很不妙啊。怎麽樣,他們還活着嗎?”

“父親還健在。”

“幫他找到父母,不是很好嗎,各種意義上。”

也許這是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補償,讓他找回走失十二年的親人,讓他重新擁有一個家和等他回家的人。讓他過回普通十七歲高中生應該有的安逸生活,或許他會和那個很在意他的女孩交往,然後和他的朋友們一起讀完高三,考到別的城市的大學,再給他推薦一份他會喜歡的工作。

如此就好。

如此就可以讓他名正言順地離開自己。

自認為是最好的方向了,利威爾默不作聲地等着電話那邊的人繼續開口。

他聽見洛杉矶兩點半的風聲,和有誰似有若無的輕嘆:“你知道嗎,利威爾。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我以為我們從不講廢話。”

“利威爾。”

“你到底想說什麽?”

利威爾等到了所謂的真相——原來兩個人命運的線早在十二年前就連在一起了,打了個不輕不重的死結,無形的繩子,勒的讓人喘不過氣。

“事情也許還有隐情,但是據我所知。”

“嗯。”

“艾倫的母親,死于你父親之手,死于自由之翼的槍下。”

埃爾文的聲音繼續從手機裏傳過來:“這樣的事情,你對他說得出口嗎?”

“你舍得嗎?”

“最後一個問題。”

埃爾文如此說着的時候,電話已經被掐斷,聽筒那邊傳來嘟嘟的聲音。

“你是不是愛上他了?”他對着忙音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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