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Chapter 22

BERLIN GER 2013.12.12

雪融過的城市顯得格外明淨,雪水是天然的洗滌劑。街道的裝點還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新固定在街角的聖誕樹上挂着星形的彩燈,還有當天才可以被孩子們取下的小糖果囊袋。冬日特有的寧靜和聖誕的欣喜交融在一起,聖誕老人一如孩子們所期待的那樣會如期到來。

一切都很美好。

韓吉接到利威爾電話的時候,她正抱着薯片看電影。她并沒有立刻接通,她覺得自己得醞釀好語氣——利威爾絕對不會平平無事打電話跟她讨論聖誕節。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低沉的男聲:“韓吉。”

韓吉打了個寒顫,放下薯片,咯吱咯吱快速地把口中的薯片咽下去,“怎麽了啊?”

半天再沒有下文,空氣冰凍了半晌,她才聽見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

“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有些手續需要你代我辦一下。”

電話那頭的男人靠在黑色皮椅上,閉着眼睛揉自己的太陽穴。他身後的落地窗外是小半個柏林的黃昏,雪融化的時候會顯得特別的冷,今年冬天這座城市已經被白雪覆蓋過兩回了,陽光顯得有些有心無力。

男人的聲音就像這光一樣:

“不用跟佩特拉他們,或者埃爾文說什麽,你應該明白我意思。”

“去哪裏?我還不知道,大概去度個假。”

“你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

冬假前的最後一天課,大多數學生已經顯得很浮躁了。放學鈴一響,人群呈鳥獸狀迅速散去,蠻久不會再見的同學交換着節日的祝福,親密的朋友靠一起做着夜晚派對的計劃。

在漸漸遠離的喧鬧聲後,落在講臺角落的半截粉筆頭被少年仔細的掃進掃帚。他去倒了垃圾,再回來的時候教室淩亂的桌椅已經被紅圍巾的女孩排好了,另一個人正在關窗,完成好這一切以後,三人退出了教室。

“走吧。”

“艾倫。艾倫?……艾倫!”

并肩走在兩人中間的少年神游天外,他最近總是發呆,得肢體上提醒他一下才會回過神來。

“嗯?怎麽啦?”

米卡莎輕嘆,“我叫了你三遍。”

“抱歉。”

他嘿嘿一笑,擡手蹭了蹭鼻尖,像是什麽事都沒有。

上一個同樣寒冷的冬天是怎麽過來的,艾倫·耶格爾一定有點記不清了。這一年來他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樣裹在厚厚的衣服裏,那時的他對着出租屋裏不靈的空調發愁,由衷稱贊着出自米卡莎母親之手的熱魚湯。今年他可以和父親一起過聖誕節了,這無疑是最好的聖誕禮物,但他依舊貪心地在想——在想……

他好想利威爾啊。

又曾有那麽一些瞬間,他在極端的危機中覺得自己收獲了無上的幸運,經歷了獨一無二的事情,遇見了最最特別的人,有種自己的世界裏沒有他之前的十七年都是白活了的錯覺。明明已經狠下心做了告別,他卻還是割舍不開,陷入矛盾的螺旋。其實事情很簡單,一個電話,一場誤會,也許就可以解釋一切。

總比他現在這樣持續自我精神折磨要好。

他在害怕,也在懷念。

懷念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可以粗心大意忘記過往的任何生活細節,但有關利威爾說得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呆在這裏,別出來。”

“你怎麽肯定我們是好人?”

“我們見過嗎?”

“不喜歡的話你可以不吃。”

“你已經,相信了不是嗎。”

“不用道歉。”

“還好死的不是你。”

“那圖案,叫自由之翼。”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樣?”

“艾倫,現在就走。”

“聽話。”

“如果你真感覺抱歉的話,就付出點小代價吧?”

“出去。”

“知道降溫了的話,就別再赤腳在家裏走路。”

“你自由了。”

“你不應該把那句話說出來。”

每當艾倫覺得更靠近他一點兒了,艾倫前進一步,他卻後退兩步。再想起來這些話的時候,突然有點特別的諷刺意味。心髒每跳一下,就疼一下。

可每呼吸一秒,就多愛一秒。

傍晚六點二十三分,艾倫?耶格爾停下了腳步。他的鞋尖抵在人行道的第一級路磚前,紅色交通燈的光凍在了路人吐出的煙霧中,他身後是呼嘯而過的長長車龍。他甚至都沒有和友人說句抱歉就急匆匆地朝某個方向跑開,隔着毛衣的金屬鑰匙正在撞擊着他的胸口。他不介意冷風毫不留情的奪走他的溫度,他只是在想,再不見面的話,他會被這個夜晚吞噬掉的。

利威爾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他有點痛恨街角那家意大利餐館的下單速度,當然,在他看到自己家門口等着的人時,更加深了痛恨程度。

你就這麽喜歡坐在地上?

這麽一句話,差一點就說出來了。他沒有必要表現出太關心,但事實上,看到那個少年抱膝坐在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他感到某根神經劇烈地抽痛了一下,這蜷縮着的姿勢讓他心疼。

少年有點迷糊,整個人有種病怏怏的感覺。直到他擡起頭前利威爾都不曾說話,但對上他的綠眸時,他又不知道怎麽說話了。那感覺就像原本無上美麗的寶石,碎了一地,變成一文不值的碎石渣子。讓他想想,這是告別兩個月後的第一次見面,當然除去那次天橋上的單方面注視。是什麽讓原來那個朝氣的少年變成現在這敏感易碎的模樣呢?那一定是個該死的東西。

然後心中的小惡鬼掐着嗓子,尖叫着吐出字眼兒:

是你呀。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半天,直到利威爾确定,如果自己不說話的話,對方會一直是啞巴。他幹巴巴地問出口:“來了為什麽不進去,你不是有鑰匙嗎。”

這話一說,兩個人都頓了一下。

……原來我還有鑰匙。

原來我都沒收回他的鑰匙。

他伸手想要拉他一把,卻被少年微妙地躲開了。有什麽不對勁的信號徹徹底底地暴露出來,他站到一邊,他把鑰匙插進鎖孔再往一邊轉動。

氣氛詭異得要命。

然而邁進那扇門以後,少年卻像做了某項決定一樣,淺淺地笑了出來。沒有任何破綻的,和以前一樣的微笑。

“打擾了,那,我進來咯。”

“嗯。”

得到應許以後輕車熟路地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棉拖鞋來穿,那還是他走前親手整理好的。

“果然沒有我在的話,利威爾先生的家還是一樣幹淨嘛。”

“當然。”

看起來是直接從學校來的,他把單肩包放到了沙發的一角。然後又啪嗒啪嗒跑到廚房,“利威爾先生喝紅茶嗎?”

“好。”

“嗯,馬上為您準備好。”

他還是以前那樣微笑着,但是利威爾卻越來越不舒服。

因為眼睛是不會說謊的,那雙眼睛,明明很難過。利威爾已經不悅到有些惱火了,但他試圖找一個合适的切入點:“等很久了嗎?”

“不會,我也才來,怪我沒提前打招呼。”

所以呢,如果我淩晨兩點回來,你就在門口坐到淩晨兩點嗎?

利威爾沒問出來,因為知道他會的,所以說固執的小鬼讓人火大。

“所以,有什麽事嗎?”

沒有立刻得到回答。玻璃杯碰到瓷磚,發出清脆的聲音,紅茶的香味飄散到空氣中。他在沙發上坐下,他把紅茶端到他面前。好像什麽都沒發生,演得和以前一樣。

“我……前些天本來想邀請利威爾先生一起過聖誕節,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聖誕節那天,我要去給我的母親掃墓,明天我就會随父親回趟我出生的城鎮,直到二十四號才回來。我怕沒有時間再見到您。”

“這樣啊,來找我要聖誕禮物了?”

差勁到極致的接話方式,利威爾在內心低聲咒罵了自己幾句。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又上揚了幾分,眼睛裏的霧氣卻都快溢出來。

“我想要什麽您都給我嗎?”

在那一瞬間利威爾幾乎搞清楚了所有發生的事,他剛剛把這兩個月所有艾倫?耶格爾可能經歷的事都理了一遍,當然最終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他自己,指向“利威爾”這個名字。他說不出別的話了,于是他嗯了一聲。

如果這就是你最後想要的,如果這就是最後你想要的。

少年哦了一聲。

“那我想要那把槍。”他說。

利威爾很快從房間裏回來,手上多了那把自由之翼,沒有子彈。

沒問題,他本來就說好要送給他。聽到他要槍利威爾甚至松了一口氣,因為少年臉上寫着他要別的東西的訊息,他多害怕他說出來,說他想要一個吻。

BERLIN GER 2013.12.25

艾倫坐在副駕駛上淺眠,好像夢到了過去的樣子。

車窗外柏林郊外的天空沒有高樓闖入,呈現一大片廣袤的淺藍色。于是夢境沿承了這種淡淡的,柔軟的感覺,視野并不是很清楚,米色的背景模模糊糊,是卡其色桌布,也是遠處金色的稻田。

搖搖晃晃的,意識的主人好像還在蹒跚學步。落入了一個溫柔的懷抱,擡眼一看,穿着印花連衣裙的女人向自己伸出雙手。被抱起來了,視野擡高,嬰兒時期的舉高高游戲,引導着最原始的笑聲響起來,一瞬間他又好像聽見了兒歌,聽見了秋千随風晃動的吱呀聲。

或許還有三月末特有的氣味傳來。不知花期的原野,還有充滿生命的田間和栖息着新生夏蟬的樹葉中。再混入了母乳的氣息,還有鄰家伯伯愛喝的麥茶味道。

遙遠的曾經,一切美好的不像話,一切都化成了最原始的句子:

“艾倫。”

僅僅為你。

其實“曾經”可以更遠一點的,比如它可以穿過好幾個世紀,倒退回了上一場生命。同樣歡慶中的誕生,牆壁內的春天,越過高壁的白鴿。突然變了的天色,戰火,撕心裂肺的回憶,荊棘中小心翼翼的愛慕,直到那個最後又是最初的告別和約定,連同這個名字一起,刻在了靈魂上。

最終每一次新生,每一次死亡,每一場愛恨,每一個喊出自己名字的人,酸甜苦辣,喜怒哀樂,最終一切都安靜地下沉,在輪回的漩渦裏繞着圈,連着線。時間是一條青色的河。

生命這東西。

“午安。”

聽到了這樣一句低語,有人把車停在了路邊,然後放低了他的座位,再取出薄毯給他蓋上。朦胧中還聽見自己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為最親密的兩個人設定的特別消息鈴聲。

這些并沒有打擾他的夢,反而讓他陷得更沉。意識漸漸消散,心尖有些戳痛卻又滿是暖意。于是眼眶有些發熱,在溫熱的液體快溢出來的時候,他聽見了心底的聲音。

“以前你明明,對一個人發誓過,不再流淚。”

“你是誰?”

“我是艾倫。”

“不……我才是。”

“沒關系,不會太久。不記得也沒關系……”

感謝你們,即使在下一場生命中,也是如此溫柔的人。

謝謝。”

“艾倫?你醒了?”

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些,少年偏過頭,朝父親點了點頭。車已經熄火了,他下了車,轉了轉有些酸痛的脖子。

“我睡了很久?”

“不,只有一個多小時,但你睡得很沉。不過剛才你為什麽突然說話了?做夢了嗎?”

男人鎖上車,少年跟在他身後,石子小路邊還有沒解凍的雪塊。

“我說了什麽?”

“謝謝。”

晴朗的一天,遠處墓園的墓碑已經依稀可見。艾倫重新系上厚厚的毛線圍巾,自己呼出的氣流溫熱着頸脖。

“啊,我不記得了。”

口袋裏還有故鄉鎮長爺爺送的麥香糖果。自己五歲前住的城鎮,幾乎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毫無印象的小鎮美得像幅畫,十幾年未聯系卻依然和格裏沙有着不變交情的樸實人群。在那裏度過的平安夜,雖然沒有柏林城的繁華煙火,卻也不減一點快樂。

零點的時候接到了米卡莎的電話,阿爾敏也在旁邊。三人簡單的交換着聖誕的祝福,雖然明知總有一個人今年是不會真心開心起來的。

“替我向伯母問好。”

帶着這樣的問候,他抱着白菊跟在父親後面,走過一座又一座大理石碑。有的碑前也有着花束,定期有人清掃的墓園沒有多頹然,卻自然而然讓人心生沉痛。少年瞥見了別人留下的白玫瑰,花開到花謝,每一處都有着精致的哀愁。黑白照片的女人定格在了最美麗的瞬間,少年脫下手套,指尖輕輕觸到了卡爾拉·耶格爾這個名字。

“母親。”

艾倫上前,跪坐在了墓碑前,放下那束白菊。

“媽媽。”

身後的父親有些哽咽了,但艾倫卻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平靜。

“抱歉,過了這麽久才來看您。”

“曾經有個人會問我,為什麽總是要道歉。後來我有想過,也許有一種更好的方式來傳遞心情。”

“那麽,謝謝您。”

“謝謝您帶給我這場生命。”

“卡爾拉,你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們的兒子,艾倫,他已經長這麽大了。我兌現了我說過的話,找回了他。他比我們想象的都要優秀。”

格裏沙又斷斷續續的說了很多話,艾倫就一直安靜地在一邊聽着。他的父親很愛他的母親,哪怕時過境遷。雖然這好像與他無關,但這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後來臨近黃昏,格裏沙停止的傾訴,點燃了一支煙。

“父親,我想和母親單獨說一些話,你回車裏等我好嗎。”沉默了很久的少年這樣說道,格裏沙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許有些久,別過來找我,拜托了。”

他背對着他,他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那平靜的聲線莫名地讓人心疼。

直到腳步聲消失,艾倫試着站起身,卻踉跄着發現膝蓋以下早就沒有知覺了。柏林的冬天,真的太冷了。他揉了揉腳踝,換了個姿勢坐下。灰白的大理石透着寒氣,也許上面還有未解凍的薄薄冰層。

“收養我的那位孤兒院的老婆婆,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酒窩,顯得特別和藹可親。我記得她最喜歡的花是馬蹄蓮,她一定也是有故事的人。”

以一種最平和的語氣,他開始慢慢的講述。講述沉睡在這片土地的女人錯過的,他的成長。

……

“小學的時候,并不會覺得太辛苦,因為身邊很多都是和我一樣的孩子。後來中學後期自己搬出去獨自生活,開始的時候真的覺得挺不容易。”

……

“面包店的卡特爾來先生說我學東西特別的快,他真的有想過讓我一直留下來做他的助手,哈哈,不過我只是兼職而已啦。”

……

“米卡莎·阿卡曼 阿爾敏·亞魯雷特,他們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們無話不說,親密的就像一家人。有他們的陪伴這些年我過的很開心,喔,他們也向您問好。”

……

“休學旅行的時候去了英格蘭的Stonehaven,臨海的小鎮。那是我五歲以後的記憶中第一次走出柏林城,我看到了很美的景色,看見了日出,還有地平線。”

……

他一直不知疲倦地講述,好像就在跟一位許久不見的故人聊天般的寧和。明明是不會得到回答的對話,他卻覺得自己的經歷有好好傳達到那個人那裏。伴着這種令人慰藉的錯覺,剩下沒說的話,都指向了那位特別的人。

一定是一下子說了太多話了,艾倫的嗓子有些幹,所以聲音啞了起來。

“我愛上了一個人。”

“或許一切都很糟糕,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甚至沒有勇氣問出口。”

“母親,您能告訴我該怎麽做嗎?”

艾倫拿起放在一邊的單肩包,拉開夾層的拉鏈,掏出那把槍。他反握住槍身,讓自由之翼的槍身輕觸到墓碑。

“您還記得它嗎。”

他轉動了手槍的彈腔轉輪,聽見了子彈上膛的聲音。有一枚銀色的子彈正躺在裏面,完美的契合。

“您明白了嗎。所以或許……”

夜幕降臨,末了,少年起身,對着大理石墓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

“聖誕快樂,母親。”

“我愛您。我很想您。”

“晚安。”

少年突兀的聲影站在墓園中間,柏林郊外的晚風吹動着大理石前的白菊,卻動搖不了并不自由的羽翼。他像一個失魂人,又像一個守靈者。手機屏幕亮起的燈成了這裏的夜晚中唯一非自然的光亮。就是這般突兀的,他撥出了一個號碼。

電話那邊響了幾聲,然後被接通。

“喂。”

果然還是太不争氣了,明明一直忍着沒有表現出多少傷感,卻在聽到那個人一個音節時就不行了,酸楚往上湧着,他擡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幹澀着吞咽了幾下。

“生日快樂,利威爾先生。”

電話那邊的人沒有立刻回應,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吐出了下一個句子。

“聖誕快樂,艾倫。”

“我并不快樂,您知道的。”

大顆的水滴溢了出來,少年什麽都不管了,把怨念和委屈都說了出來。

“嗯。”

“那為什麽,要說那樣的話呢,沒有意義不是嗎。”

“艾倫。”

“為什麽總是用這種溫柔的語調喊我的名字。”

“……”

——因為是你的名字,僅僅為你。

“我想見您。”

沉默了好久,男人說了聲好。

“我在那張照片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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