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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朋友、親人,你會為你身邊每一個人帶來不幸,他們會厭棄你,遠離你,但你絕對不會提前死去,你要活着,活着折磨所有膽敢靠近你的人。”似曾相識的甜膩嗓音,是個女人,很美的女人,貼着他的耳朵無比怨毒地說,“我詛咒你,詛咒所有身上流着你血的親眷,詛咒你們永生孤苦,不為人所愛!這詛咒永遠不會停歇,永遠!”

他恍惚了一剎那,伴随着垂死的慘叫,薛止的劍徹底貫穿了玉牌。

作為陣眼的玉牌碎裂,這祠堂內的風水格局便徹底崩塌。

失去了方向的陰氣在半空中停滞了一晌,就猛地散開,朝着各個角落湧去,其中有一些順着他手腕上的傷口鑽了進去,啃噬着他的皮肉。

“快走,這裏要塌了。”

是薛止在說話。

裂成兩半的神龛劇烈地晃動,穆離鴉定睛再看,原來是他們腳下的土地正連帶着牆壁一同震顫。

“阿止,你有沒有事?”他只想知道這個,知道薛止有沒有被那一瞬間迸發的陰氣牽連。

這周家宗祠本是極好的風水,後來被人強行壓制,現在陣法崩潰,清越的悠長龍吟便透了出來,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幾乎要碎裂。他不知道薛止能不能聽見自己的話。他還在想那個女人的詛咒,詛咒他永生永世為身邊人帶來災厄。

想到這裏,他禁不住笑起來。不是一直是這樣嗎?為身邊的人帶來災厄。

如果不是他的話,穆家也不會……只要薛止平安就好了。這樣的念頭壓過了一切,他靠手中的劍穩住身形,剛要朝薛止走去,不堪重負的橫梁倒塌下來。

到處都是火,炙熱的怨毒之火,将失去了玉牌庇佑的這間屋子徹底吞噬。

“小心!”

到底是習武之人,薛止的反應不知道比他快了多少,一把将他扯過來,身子順勢轉了個方向。

燃燒着的房梁堪堪擦着薛止的後背砸在地磚上迸射出無數飛濺的火星,薛止連吭都不吭一聲,硬生生扛了下來。

眼見大火已徹底席卷了這裏,薛止拉着他的就朝門外奔走。不知是不是殘留的邪物作祟,房門緊緊閉合,薛止擡腳踹了兩下都沒能踹開門。看着搖搖欲墜的屋頂和愈發猖獗的火勢,那層陰戾的血色再度在他的眼中蔓延。他因兒時遭遇缺了一魂一魄,而作為替代填補進來的不是別的,正是從阿鼻地獄深處召來的惡鬼,久而久之他已經難以分辨那些時刻煎熬內心的欲望是否是出于自身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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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忘了要還你了。”穆離鴉的臉色還是難看,可人總算清醒過來不再恍惚,看出薛止在為何而苦惱,他便将手中寶劍歸還。

薛止拿回自己的劍,感受着那多年不變的重量,心中叢生的雜念總算稍稍平靜了一些。從他家破人亡被帶到穆家的那一日起,這把劍就一直陪在他身邊,完全就是他的半條命,十多年來除了那一個人,其餘人連碰一下都不可能。他換了個趁手的姿勢,朝着緊閉的門縫挑去。不愧是出自江州穆氏的神兵利器,世間少有它斬不斷的邪物,先前怎麽踹都踹不開的房門被直接破開,他們也得以再度回到天井中。

“你剛剛怎麽了?”

這周氏宗祠攏共只有正門一處出口,也就是說他們若是想要脫身就必須按原路返回。四處滾滾濃煙,大火遮天蔽日,随處可見游蕩着的紅衣邪影,遠方隐隐傳來人群的叫嚷,唯一能稱得上好事的就剩這四溢的陰氣壓住了火焰的灼熱,使得他二人能夠勉強行走于其中不至于化為兩具焦炭。

薛止後背的衣料被那着火的梁柱燎焦了,碰一下都火辣辣的痛,可他并不在意,反倒問起另一個人的事。

他二人朝夕相處這麽多年,就算先前破陣之時穆離鴉是背對他也能覺出他有一瞬間的僵硬,再加上後來的異樣,他能斷定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穆離鴉拉着他的手心又冷又潮,“聽到個女人在說話,說了些我聽不懂的東西,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還有那長蟲死前鬼叫得厲害,我一時沒注意,差點聾了。”他做出副不甚在意的樣子,“都是些雕蟲小技,沒什麽大不了的。”那加諸于他身的詛咒只有他自己知曉就夠了。

薛止的視線在他的臉上停留了許久,“是這樣就好了。”話語輕輕悠悠的,嘆息一般,裏邊飽含着苦澀。

他沒說自己信與不信,可這目光讓穆離鴉有幾分難堪,急于為自己開脫,“是真的。我想起來我是在哪聽過這女人的聲音了。”

“在哪?”

橫木砸過來的一剎那,他想起自己是為何覺得這女人的嗓音耳熟,又為何知道她一定很美。

“當然是穆家。”

因為他們曾見過面,在十多年的一個炎炎夏日。

……

只是削鐵無聲、新發于硎的寶劍不少師傅都能鑄,可若要稱得上絕世神兵就只剩寥寥數人,而這之中不得不提的便是江州穆氏了。

沒人知道江州穆氏的劍是怎麽鑄的,他們有不外傳的秘方也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工藝手段。曾有人想要潛入穆氏劍廬偷師,非但沒有學會反而落了個瘋癫的下場。

身為穆家大少爺,穆離鴉從小就習慣了那些帶着金玉珠寶、文玩古董上門求劍的人,最誇張的是曾有人為了以示誠意選擇跪行上山,被侍女扶起時膝蓋都磨得能夠看見森森白骨。

對于這般場景他見得多了,再見到那頂停在門外的紅紗軟轎時也只當是那些上門求劍的人,看了兩眼就去偏院找薛姓少年玩耍。

當然這不是說那大他兩歲的少年多有意思,這薛止悶得可怕,表情陰沉,跟他說話也沒什麽反應,只有會喘氣這點還像個人。通常都是他在旁邊說閑話,吃侍女送來的點心,這薛止伏在案臺上寫字,一直寫到太陽落山還要點起蠟燭繼續。

他早就過去看了,是在抄《金剛經》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抄得他一個跟着看的都快能背下來了也不停。他曾不止一次腹诽這薛姓少年跟個老頭子似的沒意思,也就穆衍不在的時候他大少爺閑得無聊才肯屈尊過來兩趟。

天知道為什麽每次不用上課時侍女問他要去哪裏玩,他都會鬼使神差地說要來偏院,大概是這薛姓少年對他施了什麽咒。

今天也是這個道理,他在薛止這一直待到了申時,要不是祖母身邊的侍女急匆匆過來尋他,他只怕要在這邊用過晚膳才回去。

“大少爺,大少爺,老太太要你現在過去一趟……”驚覺自己太大聲,打擾到裏邊的兩個小少年,侍女慌慌張張地閉嘴,用眼神示意穆離鴉趕快。

“知道了知道了,”穆離鴉拍拍手上的點心渣,向姑且稱之為玩伴的薛止告辭,“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來陪你玩。”他這話無恥得堪稱無懈可擊,渾然不知自己正打擾對方清淨一般。

作為回應,薛止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專心抄自己的經書。

如果不提等這穆家大少爺走後,他将面前這張這張錯漏百出的紙捏成一團丢掉,又捂着眼睛嘆氣的話,他大概真的能夠做到對這個人無動于衷。

庭院裏林木棽棽,灼熱的日光沿着縫隙灑落,細碎光斑如前些日子案上新添的灑金箋。光是從偏院那邊回來這一小段路穆離鴉都熱得滿頭汗,第一件事就是找相熟的侍女阿香要冰鎮的桂花酸梅湯喝。阿香給了他一小碗,他喝了還要,她害怕他晚上鬧肚子,怎麽都不肯再給,他沒有辦法又不好再耽擱時間,小跑着去了祖母獨居的後院。

這後院倒是蔭涼,山茶過了花期只剩茂密的綠葉,涼絲絲的風垂在他微紅的臉頰上,舒服得很。

他的祖母,那滿頭銀絲一絲不茍梳成發髻的老婦人慈愛地朝他擡了擡手,示意他過來坐。

他坐下來,接過茶杯咕咚咚地灌下涼茶。這涼茶是許多種草藥加冰糖煮的,雖然解渴又去暑,但味道着實不怎麽樣,如果不是渴得厲害他才不樂意喝。

“又去找薛家那孩子了?”

他住的院子裏這邊不算遠,來這裏都要不了半柱香的功夫,稍微估了估時間穆老夫人就能猜到自己這孫子是從哪邊來的。

“算是吧。”他放下茶盞,擡起手扇風,“真悶,一直抄他那堆破經書,跟他說話都不理我,你說這有什麽意思?”

穆老夫人這一笑使得面上縱橫的溝壑都皺了起來,“既然嫌悶就不要去了,你省心他也不用煩了。”

聽出她話中調侃,他梗着脖子,故意唱反調,“偏不。我就是要去,看他哪天用正眼瞧我,我就不去了。”

“你這會又不嫌他悶了?”老夫人擡手點了點他眉心,“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學了誰。算了,你想去就去吧別,那孩子也過得苦,有個人在身邊不容易。”

他們祖孫正有說有笑,冷不丁就被人打斷了。

“姐姐不介紹下這位俊俏的小郎君嗎?”

聲音是從屏風後頭傳來的,甜如蜜糖,柔滑動聽,帶着幾分要人心顫的嬌俏。

穆離鴉這才注意到那架絲絹屏風後頭還有個人。

“有客人?”他還沒忘祖母是為何叫他過來,端坐起來,不再像先前那般沒個正形,“祖母叫我是為了何事?”

他的祖母,蒼老的穆家老夫人也收斂了笑容,幽幽地嘆了口氣,“小九兒,去見過娘娘。”

小九兒是他的乳名,說是前頭還有八個兄弟姊妹,這樣就能騙過老天爺不至于把他也收了去。

“還不快去,娘娘要見你呢。”見他還愣着,老夫人點了點案幾,“去吧,總不能說我們穆家失了禮教。”

屏風後頭的女人半點沒有露面的意思,他跳下坐榻,過去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頭低下去的時候看見一截露出來的紅色裙角,上頭印着精巧的暗花,在這炎炎夏日裏就像是燒起來的火焰一般,灼得人眼暈。他娘親去的時候他還沒記事,接觸過的年長女性只有幾位侍女,像這樣的事還的确是頭一遭。

“見過娘娘。”

“免禮了小郎君。”那位娘娘這樣說着,“叫什麽名字?”

“離鴉。”

“哪兩個字?”

等他說了具體是哪兩個字後,女人沉吟半晌,“怎麽起了個這樣的名字?”

他哪裏知道為何,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好在祖母及時為他解了圍。

“是他那去得早的娘親起的,就當是個紀念吧。”

“是這樣子啊。母親不在身邊,一定是很悲傷的事情吧?妾身多有得罪 。”

得罪?哪裏得罪?他呆呆地望着祖母,發現祖母也皺起眉。

“不妨事。”祖母替他應下,順帶将他從這難以言喻的氛圍中摘了出去,“我和娘娘還有事情要說,出去玩吧。”

他本來就不喜歡這種暗流湧動的場合,得了令立刻跑了出去。

在他離開之前,那屏風後的女人換了副冷漠口吻,帶着些說不出的輕蔑與厭惡,“這麽說,就是這個孩子了?”

他愣了下。從先前的應答中他還以為那位娘娘頗為喜歡自己,原來竟然是讨厭的麽?

那薛止呢,薛止會不會也在人這般說起自己?

“我告訴你們,要是我家二郎出事了,你們一個個都別想讨到好!”

穆離鴉和薛止二人從正門出來,正好碰到個穿金戴玉的小老太太邊抹淚邊跳腳。

她自己不救火就算了,還扯着旁邊人叫罵,無非都是說他們見死不救、懦弱無能等等,那群提着水桶的青年男子面面相觑,誰都不敢上前沾染。

被她扯着的那小夥子試圖和她解釋,說不是他們不想進去救人,而是看這滾滾濃煙和大火,進去的連能不能保全自身都是個問題。

“放屁,你們就是想要我家二郎的命!”她眼神透着股母狼般的狠勁,枯瘦的手指深深嵌進那赤膊小夥的胳膊裏,“呵,我還不懂你們這群人麽?我苦命的二郎啊,攤上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她時而刻毒地咒罵時而放聲哭嚎,簡直把撒潑打滾幾個字發揮到了極致。

若是穆離鴉先前沒見過她摔死親孫女的那股狠勁,她看起來就是個愛子心切的老太太,最多飛揚跋扈了一些。

“你們就給我一句話,你們是不是要對我的二郎見死不……”

人群一陣喧嘩,她抽搭了一下,吸了吸鼻涕,呆愣愣地望着大門的方向,“有,有人出來了。”

見出來的人不是她家二郎,她臉上笑容來不及綻開就又萎謝。轉念一想,有人能須尾俱全地出來不就是說裏邊還能夠待人麽?她瞪了那小夥子一眼,“這不是有人出來了,你們還不趕快去救人!我那二郎要是少了一根頭發,我都要你們償命!”

那小夥子看看她又看看只是被燎了點衣角的穆離鴉,猶猶豫豫地說,“老太太,我……我争取……”

“不想死的話就待在外面。”穆離鴉丢下這麽句話,轉向眼裏還包着一汪淚的周老太太,“您是周宏安的母親。”

“老身便是。”她胸一挺,滿含希冀地朝正門那邊張望,“你們看到我那二郎了嗎?他是不是快要出來了?”

“您認得這個嗎?”

穆離鴉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變戲法似的摸出塊紅繩系着的玉觀音來。玉的成色不算太好但絕對不次,中間飄着一團絮,看那光澤應該是被人貼身戴了許多年。

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從周老二身上順來的,看到小兒子的貼身之物被人捏在手中,周老太當即變了臉色。

“你這是從哪來的?!”她一把抓住穆離鴉的手腕,樹根一樣的手指勒進他還在淌血的傷口裏,“是你,是你害了我的二郎!你害了我的二郎!不然你怎麽會有這個!?”

“送您了,留着當個紀念吧。”他将玉觀音随便一抛,周老太心髒都快吓停跳了,急急忙忙捧着,生怕一不小心摔了。

“阿止,你見過這位老太太的小兒子沒有?”

“見到了,不省人事倒在靈堂裏。”薛止答得一板一眼,“沒救了,勸你們不要白費功夫。”

收好了玉觀音的周老太面如金紙,發青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她猛地扯住穆離鴉的袖子不讓他走,“你會遭報應的,見死不救是要遭報應的!”她渾濁的眼珠裏射出兩道陰狠的光,“你害死了我家二郎,你要遭報應的。我家二郎死了,你也別想走,我要你們給我家二郎陪葬。”

她朝着身後那唯唯諾諾的中年男人吼道,“大郎,把他們綁起來丢進去!”

那被人忽視了全程的周家老大努力做出副強硬模樣,朝其他人低喝,“還不快去。”末尾還打了下顫。

眼見他二人再度包圍起來,穆離鴉沖薛止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知道該遭報應的是哪一位?老太太,某有話要對您說。”穆離鴉湊到那萎縮成一團的老太太耳朵邊上說了幾句話,末了擡起手在她的太陽穴和手腕骨上分別點了下。

她松開他的袖子,捂着手倒退好幾步,看他的眼神裏都帶着恐懼,“妖,妖怪,你這個妖怪。”

“既然無事,某便告辭了。”

這周家老大還是那副軟弱無用的樣子,連自己母親受了欺負都不敢上前讨個說法。穆離鴉撫平袖口被周老太太抓出來的褶皺,向着他和氣一笑,“你家今年之內有血光之災,絕戶的那種。別想躲,哪怕請護國寺的惟濟大師念經都躲不過去的。”

小地方的人哪裏知道惟濟是哪位,可護國寺這三個字就足夠唬人了。

被騎着脖子羞辱的周家老大瞪着他,臉漲得通紅,“給我抓住他們!”終于是硬氣了一回。

這次再沒人攔着,薛止劍唰地出鞘。他出劍極快,最靠近的那村夫只覺得手邊涼氣掠過,再看就發現水桶被齊刷刷地斬斷,斷口光滑得不見一絲毛邊。

要是把那水桶換成他身上的随便哪裏……這群人斷然不敢再靠近他二人。

仗着有薛止的保護,穆離鴉目光緩慢逡巡在這人群之中,發現了好一些漏網之魚,身上都染了血印,“你,你,還有你,你也是,趁早找師傅定口好棺材。我看過了,你們村師傅手藝不錯,配你們綽綽有餘。”他頓了下,“倒地木是最不吉利的。”

說完他便攜着薛止一同揚長而去。

……

眼前是唯一一條流經周村的河流,全村人吃水洗衣都倚仗着它,遠處是被火光映照成暗紅色的天空,跟染了血沒什麽區別。

這凄迷的大火一直燒到了夜幕降臨都未能完全熄滅。全周村的男女老少一齊從河裏提水滅火,上到水桶大缸下到臉盆痰盂都用上了,忙得腳不沾地,可面對這吞天噬地的大火來說不過杯水車薪。

穆離鴉在上游随便找了塊石頭坐着,手邊簡單擺了幾樣東西,分別是白紙和筆墨。

“過來幫我研墨。”

大概是常年被人使用的緣故,這石頭表面滑溜溜的,看着倒也平整。薛止認命地替他研墨,那墨裏不知摻了什麽東西,散着股濃郁的異香。

墨研好了,穆離鴉也不客氣,筆蘸飽了墨汁就在紙上龍飛鳳舞起來,字跡矯若驚龍,與當年那一筆狗刨字有雲泥之別。

“好看麽?”寫完了一張,等到墨跡幹透,他舉起來對着黯淡的天光檢查,順便問薛止寫得如何。

“不錯。”

“那是自然。”

當初他爹也就是穆家當家的看過他的功課後罰他在劍祠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完了專門請先生教,敢不聽就上戒尺打,磨了好久終于讓他大少爺不至于因為字寫得太醜在外面丢人。

穆離鴉眼角眉梢透着笑,薛止恍然以為自己看見了穆家家破人亡前的那個他,“有個傻子知道我因為字寫得太醜被罰,表面上什麽都不說,背地裏托阿香捎了一沓字帖過來,我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倒好,直接把我趕出去了。”

“我這字就是仿着他的學的。”

趁着太陽落山前的最後這段時間,他一連寫了數十張,都是女子的閨名和生辰八字。

“我念不來佛經。”他按着額角有些苦惱的樣子,“要不要你來?”問的是從小抄經書長大的薛止。

薛止沒有接他的話頭,甚至連一個眼神都吝惜給予。

“罷了罷了,我本來就舍不得。”

超度怨靈本是和尚道士的活,輪到他一個鑄劍打鐵的來做,怎麽想都不倫不類,可他不但做了還做得有模有樣。

他将那沓寫着姓名生辰的紙一張張疊成烏蓬小船,放入河水中,任憑小紙船順流直下。

“還不走麽?再不走地府門就關上了,真的要做無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了。”見到一條紙船盤桓了半天不肯動,他頗有些無可奈何地說。

紙船入了水,上頭倏地多了一蓬紅色的光火,就像是周氏宗祠中那些邪影衣裙的顏色,一閃一閃的,浸沒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周門楊氏,周門呂氏,周門王氏……這數不清的名字都是他在那個“胎兒”裏聽來的,她們化作了邪物,魂魄都被束縛在那陰森森的祠堂內不得超生,直到此刻,終于能夠進到輪回之中。

初秋的夜晚多了幾分清寒,放完紙船,穆離鴉直起腰,再度坐回石頭上。

“快要盂蘭盆節了吧。”

他的手邊竟然還擺着一條紙船,只是上頭空蕩蕩的,一個字都沒寫。

每年七月十五是鬼節,陰曹地府大門洞開,活着的人借河燈與死去的親人朋友寄往思念。

“你不好奇我要做什麽嗎?”

穆離鴉再度取出那差不多要完工的木雕,借着河水上泛起的幽暗光芒,繼續雕刻起來。

整條河都是瑟瑟燈火,如果忽略掉背後的一樁樁慘案,興許算得上良辰美景。

“那個時候你為什麽要救我?”

薛止的聲音很低,“你明明……”你明明還有更好的選擇。

取水的都在下游,這上游無比安靜,只聞蟲鳴與風聲。

“除了救你我還有什麽選擇?”穆離鴉短促地笑了下,卻不是因為喜悅或是歡愉,“我救不了自己,只能救你,或者說救了你才能救我自己。”

他手中刻刀一偏,在手指上劃了道不深不淺的口子,血珠滴到木雕上,竟然被完全吸了進去。

不過這樣也好,這木雕少女已完成,正好省去了最後的步驟。

“我……”薛止還想說什麽就被他打斷。

“來說些正事吧。”穆離鴉甩了甩手,将完工的木雕放在了那最後一條紙船上,“接下來不會這樣輕松了。我們可能會受傷,甚至會死,因為那一位已知道了,知道有人在壞她的事。”

這一次他們完全是占了對面無所知覺的便宜,可周家宗祠的大陣被這樣毀壞了,遠處的那一位定然不可能無知無覺。

他們既然開了個頭,就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回頭就是死,他們都知道的。

“還剩下幾處?”薛止不是不分輕重緩急的人,明白這才是他們的當務之急。

穆離鴉比了個數字。“六處,第六處是天京的護國寺,我只能算到這裏了。”他專注地将盛着木雕的紙船推入河中,紙船吃水雖深卻沒沉沒,“剩下的四處具體在哪我也不知道,不過總是在一條龍脈上。”

滿河搖曳的火光無比突兀地混入了一抹幽綠,輕輕悠悠地向着下游淌。

“你有沒有什麽話要和秋桐說?”穆離鴉看向薛止,“她是為了救你才死的。”

他這話說得不太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薛止沒有反駁,垂下眸子,向着那飄得比其它的都慢的紙船低語,“去投胎吧。”他話中聽不出太多複雜情愫,“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了。”

最後這一句話堪比耳語,只有他一人知曉。

作者有話說:

倒地木就是人死以後才訂棺材,有些老師傅忌諱這個。

第一個故事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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