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
天陰沉沉的,一輛由四匹駿馬拉着的精巧馬車停在路邊。
坐在前頭的中年男子松開手中缰繩,朝身後的車廂喊道,“小姐,馬上要下雨了,看起來還不小的樣子,怎麽辦,要找到地方躲雨嗎?”
像是要印證他說的東西,烏漆墨黑的雲中閃過慘白的電光,随後便是隆隆的雷鳴。
“我記得去的時候沒有這麽久的。”車廂內少女柔柔地問,“福伯,是出了什麽事嗎?”
“這個嘛,”福伯撓撓頭,赧然道,“有匹馬出了問題,跑不快。”
他也沒料到途中一匹馬掌上釘的蹄鐵出了問題,不然此刻早該進城了,哪裏需要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看老天爺的臉色?
“這可怎麽辦是好?”
這次說話的不再是那好脾氣的官家小姐,而是另個急沖沖的女聲。
“小姐,都說了要變天早些動身,您不聽我的,非要聽那大和尚講經,這下好了,回不去了。看這雨也不是一時半會會停的樣子,我們可怎麽辦啊?”
被貼身丫鬟訓了的官家小姐也不氣惱,無可奈何地說:“是是是,是我不好。大師經講得好,忍不住多聽了兩句。好蓮兒,你就不要怪我了。”
那叫蓮兒的丫鬟當然不可能不給自家小姐面子,只是嘴裏仍在嘟囔,“現在怎麽辦?我可不要淋雨。”
官家小姐安撫性質地同這小丫鬟低語了幾句,再度和外頭等着的福伯說起話,“福伯,勞煩你看看這附近有無可以躲雨的地方。今早離府時準備的幹糧還有些,我們等雨停了再回去。”
“好嘞。”
福伯去得跟她估計的差不多久,等到他再回來,外頭的天已黑得不見一絲光,間或電閃雷鳴,無端端地要人心慌不已。
“找到了麽?”
“有倒是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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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什麽?”
“是一處破廟,倒不算太遠,只是……實在太髒太破了,不過躲雨倒是沒什麽問題,不知道小姐您意下如何?”
“只是髒亂還可以忍受,快些帶我們過去吧,不然雨就要降下來了。”
前朝佛教為國教,天子整日在寺中吃齋禮佛,帶動全國各個州縣大興土木,或修繕或新建了不少寺廟。上到幽深古剎下到鄉村野廟,都曾一度香火旺盛,直到連續多年天災,填補飽肚子的百姓哪還有閑情逸致青燈古佛,揭竿而起造了反。這一打就是十多年,最後由高祖皇帝一統天下,改國號為雍,就是現今的大雍朝。
估摸着眼前這間也是在那十多年的戰亂中被荒廢的無數寺廟之一。
叫福伯的男人引着兩位不過及笄的少女進到這破廟中歇腳。
這廟說破都太過擡舉,根本是除了屋頂和幾堵牆外就找不出別的完好地了。因為位置實在偏僻的緣故,估計之前也鮮少有人來此處過夜,地上連點點幹草都沒有。
“就……就在這裏暫且歇息吧,我去撿點木柴來燒火取暖。”福伯拴好馬,朝那圓臉少女叮囑,“蓮兒,你在這把小姐照看好了。”
“知道了。”蓮兒撅起嘴,“還信不過我麽?”
福伯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林間,蓮兒拉着自家小姐一步一停地往廟裏走。
“真髒,不知道多少年沒人來過了。”
蓮兒一路挑挑揀揀,不是嫌這裏灰重就是嫌那裏結着厚厚一層蛛網,完全不能跟自家府中比。
生怕她沖煞了哪裏的官家小姐連忙拉住她,捂住她的嘴,小聲說:“佛門禁地,不得無禮。”
蓮兒眼珠子轉了轉,表情委屈極了。
“還說不說?”
她搖頭,這小姐才撒手,“你啊,就仗着我寵你。以後對這些事要多些敬畏之心,懂嗎?”
“懂了懂了。”
知道她敷衍,小姐搖搖頭,“小心吃虧。”
這破廟極小,只有一間正殿,看起來許久都無人供奉了,不說香火,連蒲團都爛完了,地上只留着兩塊似是而非的印子。
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別的,正是中央供奉着的那尊石像:不是通常人們耳目能詳的幾位菩薩,而是一尊極盡妍麗的蓮花天女像。
“來,給娘娘磕頭。”
“小姐……”被拉着跪下的蓮兒糾結地盯着那灰不知有多厚的地面。
“謝謝娘娘準許我們一行人在此躲雨。”
素色衣裳的官家小姐恭敬地磕了個頭。
蒼白的閃電透過沒有窗棂,落在髒兮兮的地板磚,也照亮了天女本在微笑的臉龐,平添了幾分森然。
……
禹州府。
時間剛過正午,腳底的影子往西偏了不到一寸的距離,林家醫館坐落在一條太陽每天只能曬進來兩三個時辰的深巷裏,大門常年敞開,旁邊擺了個銀鈴,上門求醫的人都是先搖這鈴铛,過會兒自然會有人出來接應。
“連翹。”
聽到前屋銀鈴響起,正在偏房看診的老人脫不開身,喚孫女去前廳看。
“诶!”
少女脆生生地應了聲。她穿了身芥子色衣裙,倚在坐榻上看一卷沒有封面的舊書,手邊還擺了一小碟蜜餞,好不快活。
“去看看是不是有病人上門了。”
“連翹不在,在的是薄荷。”她捏起鼻子裝奶聲奶氣的小娃娃說話,“祖父有事嗎?”
“胡扯,臭丫頭,薄荷今年才三歲,就不能有點做姐姐的樣子嗎?要你去就去,正經本事不學,哪學的這麽多滑頭?”
“去什麽去,肯定又是姚家來人了。老一套,還沒被煩夠嗎?”
她擺擺手,頗不耐煩的樣子,“也不嫌累。”
“少廢話,不去今天晚上就不要吃飯了。”
老人氣得吹胡子瞪眼,索性放了狠話,“不止今天,明天後天也是。”
“去就去,唉,我真命苦啊。”
林連翹板着個臉,打算用最快速度打發掉那群陰魂不散的家夥然後回來繼續看她的書,“不去不去不去,給多少都不去,誰不知道你們……啊?”
上門的不是她意料中的姚家人,而是兩位從未見過的年輕公子。打頭的那位眉目如畫、俊美無俦,身後跟着個高他小半頭的黑衣青年,鼻梁筆挺、眉骨銳利。
二人俱生了副好相貌,要她眼睛不知往哪擱。白衣公子愣了下,“就是說不治了?”
知道自己鬧了個笑話的林連翹臉紅了一紅,“抱歉抱歉,誤會一場。二位公子是看病還是……?”
“看傷。”說話的是那白衣公子,“手傷。”
她目光順着落到這白衣公子纏着布條的左手上,“是……這只手受了傷麽?”說完她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不是這只難道是那只完好的右手?
“既然這樣,裏邊請。”
一路上她簡單介紹了下醫館的經營狀況,“我姓林,名連翹,是這兒大夫的孫女。他現在有其他病人。我從小跟他學習岐黃之術,二位若是信得過,就由我來為這位公子看傷?”
沒有人回答,以為是被拒絕了的林連翹沮喪道,“如果不行的話,你們也能在這裏等着……”
“勞煩姑娘了。”
醫館大堂裏,只有個打掃的老伯,看到她來了便自動去了其他地方。
櫃臺後邊的五鬥櫃上每一格抽屜都寫着藥材的名字,林連翹示意那白衣公子坐到自己對面。
“公子怎麽稱呼?”
“姓穆,名離鴉。”
正好穆離鴉手腕上纏着的布條解開,露出底下要看的傷口來。
她自認從小到大也見了不少,可看到這人的手腕還是忍不住心口緊縮,“是……是怎麽弄的?”
新傷疊着舊傷,被四周光潔如玉的肌膚襯得愈發慘烈。最新的那道看起來愈合了大半,可稍微碰一下還是會往外滲血。
“沾了些不好的東西,小半個月還是不見好。能治嗎?”
他在那周家宗祠內一時不注意被陰氣侵蝕了傷口,一路上沒怎麽料理,回過神來就變成了這樣。
“應該是能的。”她仔細檢查起來,半晌後舒了口氣,“萬幸沒有傷到筋脈。”
雖說看着慘烈,但好在沒有傷到根本,只要開些去腐生肌的藥外敷就好。她提筆寫方子,順便叮囑些注意事項,“雖然不知道穆公子你以前的遭遇,可是你這手最好還是不要再傷了。萬一呢?”
可這穆離鴉像是根本沒在聽的樣子,“某有一事想與姑娘商量。”
林連翹看他不像是壞人,沒什麽戒備心,想着大不了就拒絕,“什麽事?”
“某想借藥房一用。”
“藥房?你要做什麽?”她還真沒聽過這種要求,一般來說不都是出診或是一定要救某人的命嗎?
“配藥。不是姑娘你代勞,而是某親自配藥煉制。”穆離鴉見她一臉不解,“借紙筆一用。”
他寫了副方子,遞過去給她看,“就是這副藥方,某急用。”
林連翹從小跟在祖父身邊學習醫理,可看到他寫出的方子還是一愣。倒不是說裏頭有好些名貴藥材的緣故,而是這方子本身從藥理來說實在是古怪。
她見過類似的方子,是個老婦人開的,說是治夢游離魂之症,至于究竟怎麽樣她完全不知,而這副方子比那老婦人的還要霸道,不像是要救人,倒像是要殺人。
“穆公子,你這是要做什麽?”她就算再天真無知也不能貿貿然做決定。
“救命,救一個人的命。”他說話時并不看她,“如果不能開的話,某就去尋別家了,今夜以前某一定要拿到藥,否則就來不及了。”
看他神色急切,她又動搖起來。書中說要對症下藥,有時毒藥也能救人,萬一他真的不是用這藥房來害人,是拿來救人,那她拒絕豈不是做了大錯事?
“這個……我得去問問爺爺,看他是什麽意見。你們二位在此處等候。”
她不等他回答就站起身朝着側邊廂房跑去,跑出老遠,想起什麽猛地回頭看,看看那二人是否還在原地。
那黑衣人整個身子站在陰影裏,就像融進去一般模糊不清,要她心頭忽地生出點朦胧的悲切。
林連翹走後,被留在堂內的穆離鴉便打量起醫館的內部擺設起來
院裏挺大但不空,除了留給人走的路,到處都整齊地鋪着竹席,上面分門別類擺着需要曬幹收藏的草藥。進到正堂,除了那副濟世妙手的匾額,五鬥櫃和門上分別貼了幾張褪色的黃符,看起來是街頭巷尾擺攤畫符老道士的手筆:說他們有道行,降妖除魔絕對指望不上,但說他們是騙子呢,這符偏偏又有那麽一點完全可以忽略的作用。
還有,一進來他就注意到了,醫館內到處都挂着竹篾子編成的空心小球,裏面裝着曬幹的草藥和香草,用來驅趕蚊蟲鼠蟻。
“怎麽樣?”看完以後,他老樣子問薛止的意見,“你覺得這醫館怎麽樣?”
薛止沉思了一會,正要說話就被人打斷。
來的不是林連翹是先前離去的掃地老伯。
先前那一瞥太過短暫,穆離鴉注意到這人實際上并沒有他以為的那麽老,不過是因為頭發已完全白了,所以給人一種年老的印象。
他皮膚黝黑,四肢粗壯,身材矮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臉上那道從左邊耳朵下面一直斜拉到下巴的傷,因為縫合得太過粗劣,留下一道蜈蚣樣的長疤。他穿了身洗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麻布衣裳,手裏端着個盤子,姿态笨拙地彎下腰,将滾燙的茶水擺在桌上。
不知茶裏加了什麽草藥,氤氲着一股奇異的藥香。見穆離鴉他們沒有動作,他左手虛虛握成一個環,右手托着看不見的底部,慢慢做了個喝的動作。
穆離鴉覺得奇怪,“您不能說話嗎?”
他點點頭,先是指耳朵,然後指嘴巴,邊搖頭邊張嘴呀呀地叫。
做到這個份上就算是頑童也該懂了,這老者是又聾又啞。
“是晚輩失禮了。”
穆離鴉端起茶杯淺淺地喝了一小口,眉頭頓時皺起。見那老伯仍舊殷切地望着自己,他又展顏一笑,“只是喝得太急,燙到舌頭了。”
這老伯不疑有他,朝他生澀一笑,收起盤子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
“你察覺到了嗎?”
等到這老伯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穆離鴉放下杯子,繼續起先前的話題。
“你過來一些。”
站在一邊的薛止依言照做,沒想到陡然被人圈着脖子拉了下來。
“噓。”穆離鴉貼着他的耳朵邊說話,“這次讓我來說。”
他呼出的溫熱氣息落在薛止脖子上,薛止禁不住顫栗了一下,偏過頭,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興許是和穆家血統有關,他的眼睛總是不能看太久,否則會讓人感到一陣被吸進去的暈眩。薛止閉眼,努力抵消心頭某些動蕩的思緒。
他的确什麽都不知道。兩人朝夕相處十多年,薛止自認是這世上最了解穆離鴉的那個人,他看得出來,這些都不過是無心之舉。但正因為是無心,他才更需要時刻謹慎。
“是厭勝之術。”
掃地老伯離去以後沒過多久,林連翹就扶着個老者回來了。
這留了把灰白山羊胡子的老者應該就是這林家醫館的主人林大夫。他坐到穆離鴉對面,手中捏着先前他寫下的那張藥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方子是你開的?”
意識到這話有歧義,他進而補充道,“我是說開藥的那個人。”
“自然不是,這方子是家父花重金求來的。”
“你要這藥做什麽?”
“救人。”
林大夫不依不饒,“救誰?”
穆離鴉目光落在薛止臉上,“救他。”
“胡鬧。”林大夫一拍桌子,旁邊的林連翹正閉着眼睛神游太虛,聽到這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顯然是平時沒少挨訓,“離魂之人大都不省人事,就算醒着也形容癡傻,哪有他這樣的?”他一生行醫,看過的病人無數,怎麽可能連離魂之症都看不出來?
“阿止,給林大夫號脈。”不同林大夫的乖戾,穆離鴉還是那副好脾氣模樣,敲了敲桌子,“林大夫,若我家阿止真的有離魂之症,你就把藥房借我一用,怎麽樣?”
林大夫哼了聲,顯然是不服氣,“看過了再說。”
薛止伸出手,林大夫滿臉不情願地搭了三根手指上去。“這……”待到聽清薛止脈象,他神情變幻了好幾番,最後朝着穆離鴉低聲說,“你……你和我來一趟,我有話問你。”
“阿止,照看好林姑娘。”穆離鴉留下這句話後便和林大夫進了裏屋。
林連翹有些局促地看了眼薛止,不知道為什麽那白衣公子要這樣說。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這黑衣人有離魂症,那也應該是她作為醫者照顧好他才對。
“你……”還不等她找個理由溜回自己屋繼續看書,就又是一撥人找上門。
這撥人沒有搖動門前銀鈴,吵吵嚷嚷地就進了屋,林連翹一眼就認出帶頭的是姚家管事的。
“林姑娘,你家祖父在嗎?”這肥胖的中年人滿臉虛僞的笑。
林連翹餘光瞄到後排拿着繩子的幾個壯漢,不易察覺地倒退了一步,“不在家,出去看診了。”
“不在家啊。”中年人眼神亂瞟,确實沒見到林大夫,不由得有些焦躁起來,“不在家,這可怎麽辦。”他來回踱了兩步,忽然時肥厚的手掌一拍,“那就勞煩林姑娘跟我們走一趟了。”
雖然不知道之後要怎麽辦,林連翹想着能拖一會是一會,卻沒料到對方居然如此急迫,連她也不放過。
“不去,我不去。”她變了臉色,“我治不好,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到這一步,這中年人就繃不住了,他擦着額頭上的汗,“醫者父母心,林姑娘不忍心看着我家小姐等死對吧?”說着就朝身後的幾人揮揮手,示意他們動手綁人。
“我妹妹還病着。”林連翹還在找理由推脫,“我還要留在家裏照顧她,不能跟你們去。”
“我家小姐可是快死了,林小姐不會連這麽點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吧。”
那群身強力壯的護院越來越近,林連翹吓得面色慘白,“救救我,救救我,誰也好,救救我。”她真的是病急亂投醫了,朝着站在一旁毫無動靜的薛止大喊,“求求你救我!”
見薛止還是沒有動靜,她想起那白衣公子的話,“穆公子不是說,要你照看好我麽?”
“确實。”
“救……什麽?”林連翹還沒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迷迷糊糊地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得救了。
沒人看清薛止究竟是怎樣出手的,只見他身形閃了一閃,繞開那幾個高壯的青年男人,手中沒出鞘的劍就橫在了帶頭人的脖子上。
“要你的人回去,現在就回去。”他語氣淡淡的,不帶什麽殘酷意味,只是做出的事情就沒那麽仁慈了。
冰涼沉重的木頭壓在那中年胖子的脖子上,像是要這麽直接壓斷他的血脈,“我不想重複。”
被人這樣制住的中年胖子哪裏還敢耍橫,“是是是,我們立刻就走,不再打擾林姑娘了。”
薛止松手,順便推了他一把,這中年胖子在地上滾了一圈,忙不疊地爬起來帶着那幾個人溜了。
“謝謝公子……”知道自己是被這人救了的林連翹連聲道謝。
然而薛止還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他讓我照看好你,我就該照看好你。”
碰了個釘子的林連翹摸摸鼻子,也不惱,只是心頭又升起疑惑。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患離魂症呢?
……
另一頭,與林大夫一同進到內室的穆離鴉挑了靠窗邊的位置坐下。
和保存着藥材的陰涼大堂不同,這屋子裏倒是有幾分暖和的日曬,室內被什麽東西熏過,殘留着一股幽幽的藥香,頗為好聞。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對面的林大夫身上,而是往牆角看去。林大夫不得已又拍了下桌子提醒他專心,“你怎麽會有這幅方子?還有那個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說了是家父生前專程求來的。林大夫不是給我家阿止診過脈了,脈象怎麽說的?”穆離鴉單手托腮,興致不是很高的樣子,“林大夫總不會要抵賴吧?”
林大夫活了這麽大年紀,萬萬沒想到世間竟還有比他孫女林連翹還難纏的年輕人,又是氣得直瞪眼,“脈象的确是離魂之人,可你要我信他離魂還不如讓我信自己活不過今天晚上!看看他,能走能跑,也不像個傻的。離魂?你騙誰呢。”
“活不過今天晚上,林大夫知道什麽叫禍從口出嗎?”穆離鴉輕飄飄地笑了下,“我家阿止的确是離了魂,不過空着的地方用別的東西稍微填補了一下,所以看起來跟尋常人沒什麽區別。畢竟不是自己的魂魄,時間長了就容易出問題,需要不間斷地服藥才能穩定下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東西嗎?”林大夫變了臉色,“不過是說起來容易。人的魂魄不是破了洞的衣服,打兩個補丁就能好的。你……你告訴我,你用了什麽來填補那人缺失的魂魄?”
知道他想岔了,把自己想成滿手血腥驅使邪術的那群人,穆離鴉不得不耐心解釋,“林大夫,您孫女沒有說過?我姓穆。”
“穆?”林大夫一開始根本沒有往那邊想,直到他提起才有了點印象,“是……我想的那個穆家?”
“是,您想得沒有錯,是那個江州穆氏。”
林大夫長嘆一聲,再擡頭眼中竟然有淚,“已經三年了。”
三年前江州穆氏被人血洗無一人幸免,哪怕消息再如何滞後也該傳了出去。
穆離鴉收斂笑容,眼睫低垂,“是啊,三年了,我不知道時間居然過得這麽快,轉眼就三年了。”悲傷在他臉上轉瞬即逝,“所以林大夫,您到底準不準備借藥房給我,不給的話我就去尋別家了。”
“借你就借你,我又不是言而無信之人。不過你知道這方子的弊端嗎?”
林大夫恢複了一開始那副中氣十足的樣子,“只是制藥的話小事一樁,問題在藥引子上。妖血,這方子需要現取的妖血做引,否則無法聚魂。”
“家父找人開的方子,都用了這麽多年,我自然知道。”穆離鴉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像是覺得他老糊塗了一般,“不然您以為我家阿止為何能活到現在?”
“既然你知道,還說什麽三天內要,你要上哪裏去找這妖血?這不胡鬧嗎?”
“林大夫,您知道江州穆家,難道不知道穆家上上代當家的娶了只千年狐貍的事?”
說話的同時,穆離鴉半邊身子沐浴在日光之中,瞳孔透着不正常的青綠,竟然有幾分像是志怪小說中的精怪。
“你就不好奇那些人是誰嗎?”
不知那兩人何時才能說完事回來,林連翹坐了會坐不住,試探性地和薛止搭話。
照常理來說是個人都會對方才那一遭感到好奇,可薛止又哪裏是一般人,寧可低頭擦拭一塵不染的劍鞘也不願意跟她多說半個字。
她有些尴尬地瞧他,但到底是憋得狠了,看他也不像是拒絕的樣子,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好啦好啦,他們是禹州知府府上的人,帶頭的我們都叫他姚大寶,來這裏是為了請祖父上門給他家小姐看病。”
禹州府乃是禹州重地,這一任知府姓姚,單名一個越字,膝下有一子一女,。
“其實姚大寶說得也沒錯,醫者父母心,我這樣做的确是見死不救。”她有些緊張地抓着裙子,因為用力過度,手背上浮起一條條青筋,“但是你不知道,不是我們不想救,而是根本就沒法救。”
林連翹的聲音壓得很低,半點不見這個年紀少女應有的活潑,“我去了的話不僅救不了他家小姐,還會給自家招來災禍。”
聽到這裏,薛止漆黑的眼珠裏有了一絲波瀾。
“怎麽說?”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像不習慣和除了穆離鴉外的人說話似的。
林連翹深呼吸一次,“這事要從小半個月前說起。姚知府家的小姐禮佛歸來以後就病倒了,好像是淋了雨,感染了風寒。當時請的是東街的李大夫,上門抓了兩副藥,說是吃兩天就好了。”
只是這樣的話根本算不得什麽大事,果然她停頓了一下,語氣裏漸漸染上恐懼,繼續說,“結果在看診歸來後的當天晚上,李大夫全家都被人掏走了心肝。”
薛止停下擦劍的動作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印證她是否有撒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會不會是意外。不是意外,絕對不是意外!你聽我說,後面的事情就更可怕了。吃了李大夫抓的藥,姚小姐的病還是不見起色,甚至還越來越重了,知府便找了五條巷的另一位大夫。雖然李大夫出了那樣的事,這張大夫心裏不大願意,可想着到底是條人命,就跟着去了。”
“後來呢?”
林連翹吞了口口水,“一樣。”
結果這張大夫也出了事。事發現場與那李大夫一模一樣,全家男女老少無一幸免,都被活活取走了心肝。
“加上後來的,一共死了三個大夫,全都是在給這姚小姐看診歸來以後……”死法還都一模一樣,任何人都不能再說是巧合。
“妖物作祟。”
薛止一聽便明白問題出在何處。
林連翹捂住臉,悶悶地說:“是啊,一般人都該知道這是有……不好的東西在作祟了,偏偏姚知府不信這套,堅持他家小姐只是病了,是那群庸醫治不好她的病。”
再後來姚大寶帶人登門,許諾各種真金白銀,只求她家祖父能上門為他家小姐看診。
前兩次他們還好生說話,被拒絕了就下次再來,這次居然就直接動手綁人了,要不是正好有薛止在,只怕她已經被帶到了姚府。
“我好怕,一想到我可能會死我就好怕,我……我不想死,待會我就去和祖父商量,關掉醫館裝成無人在家的樣子,過段時間再開……”
這世道本就不太平,上月惠州大水引發瘟疫,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一部分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一部分成了山中流寇,她林家逃過這一劫難卻又遇到了這種事,怎能不要人心慌?
薛止聽完她的講述,問的卻是看似無關的問題,“你父母不在了麽?”
“不在了。”
“病故?”
林連翹搖搖頭,眼眶微熱,舉起袖子胡亂抹了把,“不是病故,是……兇殺。”
“兇殺?”
“嗯,我記得很清楚,是去年三月初七的事。那天祖父帶我上山采藥,父親和母親留在醫館看診,因為下了點雨,我們回來得比平日要晚。回來以後看到桌上沒有飯菜,薄荷在屋裏一個勁地哭,我就意識到可能出事了。”她指着西邊的方向,“就是那間房,家父家母就是在那裏被害的。官府上門調查後說可能是流寇所為,所以至今都沒有抓到真兇。”
她沒有告訴他,推門進去那一瞬間她差點被什麽東西絆倒,蹲下來一看,發現是她娘滾落在門邊的頭顱。
那雙到死都不閉上的雙眼中寫滿了驚恐,像是在生前看到了什麽極度恐怖的景象。
薛止不知在想什麽事,難得有了片刻失神,許久後才輕輕地說,“節哀。”
林連翹還要說些什麽就聽到有人中氣十足地喊話。
“你們說什麽?”
她擡起頭,發現門邊站着的赫然是她祖父與那穆公子。
“什麽都沒說!”她平複了下心情迎上前去,順手挽住祖父的胳膊,“怎麽樣了?那位公子患的是什麽病?”
林大夫難得地老臉一紅,“是……是離魂症。”
她困惑地看着薛止,“可是……”
林大夫咳了下,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沒什麽可是,他比較特殊。收拾下準備幫這位穆公子配藥。”
“晚輩也來幫忙。”穆離鴉适時地發話。
“幫什麽幫,我這把老骨頭還沒廢呢。”林大夫冷哼一聲,“我從醫四十餘年,需要你這半瓢水的葫蘆幫忙?”
“是晚輩冒犯了。”
穆離鴉朝薛止使了個眼色,薛止點點頭。
林大夫沒有注意到他們之間的交流,難得有了點長輩的模樣,“配藥需要一晝夜的功夫,你們就安心候着,好了我自然會告知你們。找了落腳的地方沒有?”
“晚輩打算找家客棧歇息。”
穆離鴉答得恭敬,可這林大夫動了動眼珠,顯然是對他這副大少爺做派看不上眼,“住什麽客棧,連翹,去把後院空着的廂房收拾一間出來。”
……
此刻夜已經深了,連屋檐邊挂着的紙糊燈籠都熄滅了,院落裏只聽得細微的蟲鳴,不見半點人聲。
這林家醫館內唯一的幫襯是個聾啞人,每日到點就回到自己那間舊屋裏睡得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五更醒來,中間這段時間就算是天皇老子來了也不能叫醒他。
空蕩蕩院落裏,穆離鴉摸黑前行。他走的很快,像根本不擔心被絆住一樣。
晚飯後,林連翹要照顧妹妹早早回了房,他去到藥房裏給正在制藥的林大夫送飯,順便說了點事情。這一說就是好長時間,估摸着差不多是歇息的點,他提出告辭,說要回去歇息,林大夫沒有留他,告訴他差不多第二天早上就能來取藥了。
來到林連翹給他準備的廂房前,他沒有敲門,徑直推開門進去。
屋內沒有點燈,薛止抱着劍坐在靠窗邊的位置,黑衣融進暗沉的夜色,清淩淩的月光落在他半邊身子上,照亮了他清瘦的輪廓。他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般毫無動靜。
“阿止,你睡了嗎?”
在他說話的一瞬間,薛止睜開眼睛,眼珠倒映着微光,唯獨缺了幾分活人氣。
穆離鴉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關上身後的大門,走到桌子跟前,變戲法似的點燃了桌上那盞油燈。
有了細微如豆的那一點燈火,薛止的面色看起來也不再蒼白得吓人。他的手邊上擺着個瓷瓶,穆離鴉不用拿起來看也知道裏邊已經空了。
“你有沒有什麽事要和我說?”
穆離鴉坐下以後從懷裏取出張紙攤平了放在桌子上。
這是剛進到禹州府的時候他從張貼告示的牆上揭下來的,也不知道多久無人問津了,上頭的墨跡都有些化開,只能辨認出“重金求醫”四個大字和作為落款的鮮紅禹州知府印。
看樣子這禹州知府是真的被逼到絕境,都有些病急亂投醫了。
“有兩件事。”
薛止把白天林連翹和他說的話大致重複了一遍。
他不習慣說這麽多話,中途穆離鴉給他遞了一次茶水潤嗓,卻并未打斷他。
上到姚大寶前來綁人下到林連翹那慘死的父母,薛止都講給了他聽,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省略必要細節。
“是林姑娘告訴你的?”穆離鴉單手撐着下颌,“居然還有這種事情,真是作孽。”
明明是他要薛止好生照看林連翹,卻說得好像自己全然不知情一般。
薛止并未戳穿他,“那姚大寶很不對勁。”
“哪裏不對?”
穆離鴉來了興趣。萬一這和他們要找的東西有幹系,他就一定不能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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