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

仇怨,在山中日複一日地做着同樣的準備。為了複仇。

小二把他們帶到客房就逃一般地離去了。穆離鴉垂頭坐在椅子上,搭在桌上的那只手,手背上浮起條條青筋,只怕一時不慎就會将桌子徹底掰碎。

“我有事想要問你。”

他的眼神亮得有些些反常,薛止心頭警鈴大作。

“你問。”

但是他不會對這個人說謊,永遠都不會。

穆離鴉笑起來,那笑容裏毫無歡愉,反倒有幾分模糊的痛楚,“他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在忍耐嗎?”

的就是這兩個人。”像是怕捕頭不信,到手的賞銀飛了,他又擡高了聲線,大喊了一句,“您瞧瞧,普通人能有這份氣度嗎?”

為首的那個紅衣捕頭沒了立刻說話,仔細對着畫像看了一會。

這畫九成九是出自師爺劉大福之手,空有神韻沒有形體,墨跡斑駁,鬼知道劉大福到底怎麽自诩才子的。但就算是這樣兩張畫像也能看出是兩個俊逸的年輕人。

他看着眼前這二人,差不多都是人中龍鳳級別的人物,心裏差不多也信了**分,大手一揮,朝手下捕快吆喝,“統統給我抓起來!”

“把他們都給我抓起來……”

等了半天都不見手下的人行動,紅衣捕頭就耐着性子又喊了一嗓子。他以為喊完以後他們就會醒過來,可看樣子他們還在面面相觑,誰都不敢主動上前。

“你們在怕什麽?”捕頭想半天也只有這麽個解釋,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對面才兩個人,你們都不嫌丢人?”

在他看來二人中唯一算得上威脅的就是提着劍的薛止。

不論薛止身手如何,都說雙拳難敵四手,這邊加上他一共有九人,一人出一只手也能輕易把他兩人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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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為首那個捕快垂着頭,“他……唉,不好說。”

和托關系插進來的繡花枕頭楊捕頭不同,他們多少都跟着師父練了幾年武。

習武之人的本能使他們畏懼薛止身上的某些東西。但他也不好意思跟楊捕頭說得太清楚,否則就成了當着外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今後只怕要被穿小鞋,“反正不是普通人。”

“一群沒用的飯桶!”楊捕頭氣得踢了為首那人一腳,“幹什麽吃的?連抓個人都不會了嗎?”

他一把奪過麻繩,繞過薛止,打算先把看起來相對好對付一些的穆離鴉制服了,然後用他做人質威脅那黑衣人就範。

穆離鴉巍然不動地坐在凳子上,頭低得很下,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沒看手指按在桌上留下的淺淺痕跡的楊捕頭心中納悶,懷疑他是不傻了,又覺得這樣方便他綁人,忙不疊地拿繩子往他脖子上套。

殊不知已犯了薛止大忌的捕頭還沒碰到穆離鴉,一把劍就險些将他的整只手切下來。

麻繩落到地上,他捂着流血的手腕,氣急敗壞地嚷嚷開了,“小兄弟,你身為通緝犯,名字都挂在了懸賞榜上頭,現在拒捕可是在自讨苦吃。”

“不許碰他。”

除了對一個人,薛止為人處世一貫冷戾。說到底他是被半人半妖、行事又一貫大膽的穆弈煊帶大的,就算要犯殺戒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現下他陰恻恻地盯着楊捕頭,動怒帶出幾分陰森鬼氣将他眼瞳染得血紅,“你哪只手敢碰他,我就把你哪只手切下來。”

楊捕頭手上動作登時停住,嘴角一拉,扯出個假得不能再假的笑來,“怎麽着,還敢威脅你大爺我了?”

薛止從不是個話多的人,先前那一整句話都足以稱得上驚世駭俗。

興許是在他好不容易決定坦露心跡時被人打斷,興許是穆離鴉那糟糕的狀态影響到了他,他感到無比的急躁,急躁得都有些不像他本人了。

“不要急。”

穆離鴉扯住他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頭,“跟他們走。”那股瘋狂的勁頭還殘留在心尖上,可人已漸漸清醒了過來。

薛止盯着他,像在确認他是否還安好。

他用只有他們二人能夠聽清的音量說,“跟他們走……咳咳咳。”話還沒說完,他就咳起嗽,一連咳了好半天,咳到嗓子都啞了,“我懷疑……和那東西有關。”

提到那東西,薛止緩緩閉上了眼,劍尖也無力地垂下。這是他們的命。

那股氣勢一旦散了,都不用楊捕頭喊,其餘的捕快們都能立即察覺,一窩蜂地湧上去将人捆了個囫囵。

等到薛止被捆好了,楊捕頭一把搶過他的佩劍。這把劍遠比看起來要沉,他差點就拿不起來。

對于劍鞘上沒有鑲嵌寶石一事他極其的不滿,“應該能換幾兩銀子。”他威脅地掃了其餘眼觀鼻鼻觀心的捕快一圈,“誰都不許把這事聲張出去。”

薛止露出嫌惡的表情,知道這把劍對薛止來說意味着什麽的穆離鴉眼神中也透着微妙。若是穆家別的劍就算了,偏偏是這一把。

更何況“最多值幾兩銀子”這種話讓昔日那些帶着天下各地奇珍異寶來穆家求劍的人聽了的話,只怕連心頭血都要吐出來。

“捕頭小心有命拿沒命使。”就算被人捆着,穆離鴉的口吻中也帶了幾分傲慢,“這把劍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用的。”

楊捕頭正在興頭上,哪裏聽得進人給他潑冷水,“都要腦袋分家就別逞什麽口舌之快了。”

他說得沒錯,縣令大人急着找這兩個人就是為了砍頭。都要成死人的家夥再拿這些身外之物有什麽用?還不如給他換幾兩銀子去讨小娘子歡心。

……

被押進衙門的一路上,沿途百姓都忍不住紛紛圍觀。這伏龍縣就這麽大快地方,鄰裏街坊都是熟人,想看看是什麽人作奸犯科,日後好擦亮眼睛。

“看什麽看!”楊捕頭最不耐煩被人圍觀,沒什麽好聲氣地趕人,“沒看過追捕逃犯嗎?看什麽看,小心犯眼疾。”

伏龍縣就這麽大點地方,沒一會就到了衙門。

“我去通知縣令大人,你們把他們帶到牢房裏關起來。”楊捕頭這個人大本事沒有,邀功請賞的本事倒是一等一,一進衙門心思就活絡起來,想着獨占功勞,“出什麽問題就給我洗幹淨脖子等着。”

伏龍縣衙門的牢房建在後院的地下,幾個小捕快認命地押着他們到進去關好。

被推搡進牢房以後,還不等穆離鴉揉一下被捆出印子的手腕,沉重的鐵鎖就咔噠一聲落下來。

“縣令大人一會就來,之前就老實點。”說話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捕快,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強撐出大人氣概,看了着實可笑,“別折騰了,你們出不去的。”

穆離鴉懶得搭理他,而薛止精神很有些不濟,随便找了塊靠牆角的地方,就着潮濕冰冷的稻草墊子坐下。

這地牢很有些年頭了,牆上留着些像是被撓出來的又像是又什麽尖利的東西刻下的斑駁痕跡,仔細分辨的話,石磚之間的縫隙裏殘留有棕黑的陳年血跡。

空氣中凝結着久久不散的血腥氣和腐濁臭氣,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漸漸腐爛。穆離鴉坐到薛止身邊,薛止擡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雖說薛止只說了一半就被楊捕頭他們打斷了,可那前半句話已說得很清楚了,他對他并非一點心思也沒有。

不論之前他隐約感知到了什麽,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測,只有等到薛止親口承認……

“我……”他才剛開口,突然瞥見薛止的臉色,想到那把被楊捕頭偷偷帶走的劍,心中就像壓了塊石頭,“……抱歉。”

牢房內陰暗得很,只有火盆裏微弱的火光做照明,待得久一些就會失去對晝夜的感知。也不知道他們等了多久,外頭才隐約傳來人說話的聲音。

“縣令大人,人已經帶回來了。”是那谄媚的捕頭。

“你确定是這兩個人?”

“我确定。”捕頭頓了下,“您見到那兩個人就懂了。”

随着一陣拖沓的腳步聲,說話的人漸漸地靠近了。

走在正中的是個一臉愁苦相的中年人。如果說貪官大都生得一副彌勒佛似的富态像,那這中年人就是活脫脫窮鬼樣:倒八眉毛單眼皮,鷹鈎鼻子薄嘴唇,膚色蠟黃,鬓角染霜,官服不起眼的地方打了個補丁,開口就是股熏得人要暈過去的迂腐書生酸氣。

“在下伏龍縣令尤斯年,二位多有得罪,還請不要見怪。”

“尤縣令。”穆離鴉換了個舒服點的坐姿,“您這樣大費周折地把我二人抓來,是有什麽事嗎?”

他坐在地上仰視尤縣令,神情自然,不帶分毫怯懦,反倒是被仰視的尤縣令眼神躲躲閃閃的,“也……不算什麽大事。就一點點小事想要和二位商量,二位不要太過驚慌。”

都把人抓到大牢裏關着了還不叫大事。穆離鴉對這尤縣令空口說鬼話的本事可謂是佩服得很,但他這會兒心情不大好,沒空陪他繼續演下去,“小事?我怎麽聽你這位好捕頭說,是要把我們抓來砍頭啊。”他做慣了大少爺,過去只有他蒙別人的份,哪裏輪得到這畏畏縮縮又沒出息的書生騎到他頭上。

一提到砍頭尤縣令的臉色就變了,狠狠瞪了楊捕頭一眼,楊捕頭縮着脖子,“一時說漏了嘴。”

“我也不想的……但是不這樣做,這伏龍縣就要毀于一旦了啊,二位也不忍心看着幾千口人死于非命吧。”

“噢?”穆離鴉仍是那副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的模樣,“是江中那羅剎鬼提的?”

看樣子這兩位知道的比他想得還要多,尤縣令戲演不下去就開始哽咽,“……江中的羅剎鬼要你和那小哥兒的人頭,裝在銅盤子裏,七日之內給送過去,不然就要在伏龍縣降下瘟疫。”

“要恨就恨我吧,我實在是逼不得已。我是罪人,是草菅人命的昏官,你們恨我就好了。”

他是伏龍縣數千口人的父母官,在兩條人命和數千條人命之間,被逼着選擇了後者。

像是害怕再面對那雙冷醒的眼睛,尤斯年又匆匆說了兩句話,“有……有什麽想吃的就跟阿詢說,我會盡可能滿足你們。除了讓你們從這裏出來。”說完就跌跌撞撞地跑了。

那名叫阿詢的少年捕快盤腿坐在地面上,擺出副拒絕和他們交流的晚娘臉,“別打我的主意,就算你們是皇親國戚我也不會放你們走的。

“你們也不要怪尤縣令。誰讓你們命不好呢?偏偏被那羅剎鬼看上了。”他嗤笑一聲,顯然是個心硬的,笑完了又覺得不大好,語氣稍稍放軟和了一些,“說吧,晚上想吃些什麽?吃飽了好上路。”

尤斯年走了沒多久,豐盛的斷頭飯就被送了進來。

送飯的是個滿頭稀疏白發,走路顫顫巍巍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沉重的食盒,慢騰騰地挪到了大牢深處。

她實在是太老了,身體都萎縮成小小的一團,穆離鴉看着都懷疑她會被食盒拽着摔到地上去,只能不動聲色地指點了一下正在走神發呆的少年捕快。

那名叫阿詢的少年瞪了他一眼,趕忙上去迎接。她枯瘦的手指纏繞在他的手腕上,“扶我過去。”

“老夫人,您這是做什麽?送飯讓別人來不就行了?”

阿詢扶着她到牢房跟前,她努力睜大雙眼,“就是這兩個孩子?”

“嗯,是他們。”

老太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兒作孽,作孽啊。”

她渾濁的眼睛裏包着一汪淚,“作孽啊。我老了,管不了他了。他作孽會遭報應,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他做壞事。”

“老夫人,您來送飯可以,但是我不能因為您央求就放他們走。”阿詢面露不忍,可說出來的話還是那麽冷硬,“對不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有你的立場,要是老婆子不知廉恥地求你,你也難辦。”

她真的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太太:她應該是有病的,面色蠟黃,嘴唇泛紫,牙齒掉光了,包着的嘴巴一動一動的。

可就是這幅不摻一絲虛情假意的哀恸模樣讓穆離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曾幾何時,他也曾用盡心力侍奉在另一個人的病榻前。

“祖母快死了,沒辦法護住你們了。”她那時已經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心裏想的還是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我的小九兒,去給我把那盞燈點上。”

“不,我不點。”他哭得滿臉是淚,拼命搖頭,“我不點。我之前不知道……現在我絕對不會點了。”

“別哭了。”她想要給他擦淚,試了好多次,怎麽都擡不起手,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放棄了,“跟個花貓兒似的。”

“祖母,求求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要你的小九兒做什麽都可以。”

他少年喪母,父親又太過忙碌,是祖母不嫌他不吉利,一點點把他帶大的。他原本以為像祖母這樣厲害的大妖怪能活好多好多年,他以為……不論他想了什麽,總之都不會是這樣子的。

想到他的祖母,他心裏又是一酸,再多刻薄話也說不出來。

他看着尤老夫人打開食盒,将裏頭裝着的東西隔着欄杆送了進來。

“……老夫人費心了。”

“是我老尤家對不住你們啊。”淚水順着她臉頰上深深的溝壑流下,“好孩子,是我教出來的不孝子害了你們啊。”

三層紅木食盒裏裝着尋常人家連過年都不一定能享用的雞鴨魚肉和白米飯,甚至還送了一小壺酒。

“老夫人趕快回去吧。”見食盒空了,他溫言勸誡,“這大牢裏陰氣太重,免得傷身。”

送走尤老夫人,他取過筷子,随便拈了塊醬鴨吃到嘴裏。不知這醬鴨味道如何,他下意識就皺起眉頭。

少年捕快阿詢注意到這茬,沒忍住開口刺了他一下“大少爺嫌這飯食粗劣,吃不下?”

他懶得跟這半大小子計較,“你想吃就拿一半去。”

阿詢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他不是在說謊後,攏過那碗白米飯和醬鴨,大口大口地扒了起來。

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伏龍縣又是個遠近聞名的窮縣,百姓連吃飽肚子都成問題,更不要提雞鴨魚肉地享受了。

這頭阿詢餓狼一把狼吞虎咽,穆離鴉端着另一碗米飯和肉菜去到薛止身邊。

薛止的精神比上一刻看起來更差了,他試探性地摸了摸薛止的額頭,意料之中的高熱。

穆家以魂鑄劍,劍靈便是鑄劍用的兇魂惡鬼。薛止和劍中惡鬼共享魂魄,眼下劍丢了,他身體裏的那一魂一魄自然不可能安分,而一鬧騰,遭殃的就算薛止。必須早日把劍找回來。他心中陣陣絞痛,面上卻半點不顯,從薛止懷中摸出小瓷瓶,到出紅色的藥丸喂進他的嘴裏,然後又從懷中取出個銅做的小玩意。

林大夫送了他個小工具,約莫一根指節那麽長,內裏中空,一側尖一側平,方便他取血做藥引又不至于割傷筋脈。

血流進薛止的嘴唇之間,藥效立竿見影,他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地注視着穆離鴉。

“先吃飯。”他看出薛止有話想說,“我已經知道了,等你好起來我們再慢慢說。”

薛止慢慢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外頭還有那狼小子看着,說點話都不大方面,他的手指擦過薛止的嘴唇,悄聲說,“太陽下山以前動手。”

會跟楊捕頭他們來并不代表他和薛止會認命地在這伏龍縣衙門被砍頭獻給那尚不知真假的羅剎鬼。

在薛止吃飯的同時,他揭開了酒壺的泥封,就着壺喝了起來。

這酒大概是先前伏龍縣還沒有這般貧困時釀的,酒香醇厚,帶一點點辛辣,淌過喉嚨的時候像燃起了火。

送酒的人大概想的是,喝醉了再上路就感覺不到痛了。想到這裏,他冷笑一聲,就壺底沉澱的殘渣随意地潑在地上。

那邊的阿詢吃飽了,看他的眼神沒有那麽飽含敵意,“你喝醉了?”

“你覺得呢?”他舔了舔嘴唇,眼神亮如鬼火,“你覺得我在借酒消愁?”

阿詢本能地側開臉,不敢看他這幅妖異的模樣,“我……我不知道。”

“毛頭小子。”

他非但沒有醉,反而更加清醒。

如果喝了足夠的酒就能麻痹心裏的痛楚的話,那大概全天下的酒送到他面前都不夠。

……

一般斬首行刑都是選在正午。

正午是一日之內陽氣最重的時刻,在這時犯殺戒的話刀下亡魂也不會變為厲鬼回來索命。

但這件事拖得越久越不利,夜長夢多,加上屍體容易腐敗,他們只能趕在太陽下山以前就将人拖出來砍頭,然後用銅盤子裝了,乘着入夜送入江中。

可不論做了多少次這種事,尤縣令那顆早就被染黑了的良心都不無法覺得好過。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對被他用二兩銀子從一戶窮困人家手裏買過來的童男童女。這對小孩子才丁點大,被他喂着喝了點米湯就不再哭嚎,黑不溜秋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他,在被他裝進竹籠子那會還以為自己跟他們鬧着玩,咯咯地笑。他越看越手軟,最後是他那心狠的婆娘拉開他,将他們塞進了籠子,帶到了江邊,供奉給點名要童男童女做人牲的羅剎鬼。

這畫面反複纏繞在他的心裏,過去了好多年都難以忘懷。他是罪人,是害死了無數人的罪人,可他又救了整個伏龍縣,沒有他的話,羅剎鬼發起怒會殺死更多的人。

太陽逐漸沉進西邊那條線,眼見最後一絲餘晖都要消散在黑暗中,尤縣令帶着身邊幾個親信,在後院的曠地上就準備行刑。

劊子手是縣裏的屠夫。殺豬的人身上煞氣重,做這些事不怕被小鬼纏身。

“人呢人呢?”

尤縣令左邊眼皮跳得厲害,強打精神大聲質問手下人怎麽還不把那兩個人押過來。

在官府做事的多少都知道些那蓮花盒子後頭的事,而知道的越多就越深信不疑,哪裏敢跟這神秘的鬼神抗争。

“馬上就帶過來了。”

說話的是尤縣令身邊的劉師爺。

這劉師爺連尤縣令都不如,讀了大半輩子聖賢書,讀得狗屁不通,連個舉人都考不上,只能在這伏龍縣當個師爺糊口,先前那堪稱妖魔鬼怪的畫像就是出自他之手。

“快些快些,要是……”尤縣令縮了縮脖子,“唉,來了。”

被衙役押來的那兩人皆是五花大綁,眼前蒙着根黑布條。據傳只要用黑布蒙住了眼睛,枉死之人就不會知道究竟是誰害了自己,回魂夜也找不到仇家。

本來他們打的是這麽個主意,但他們誰都沒有料到,變故來得如此之快。

青色的火焰憑空冒出來,飛速蔓延,将他們手腳上捆着的繩子燒了個幹淨卻沒有傷及他們本人。

一旦沒有繩子的束縛,

“快,快給我抓住他們!”尤縣令心叫不好,趕忙叫人過來幫把手,“別讓他們跑了!”

他心虛得厲害,喊到後來自己底氣都不是很足。

可這群衙役捕頭哪裏是薛止的對手?薛止連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都沒有摘,光是聽聲辯位就赤手空拳地掀翻了兩三個衙役。

穆離鴉揉了揉手腕上被綁出來的紅痕。他皮膚白,那深紅的痕跡落在上面更顯觸目驚心,估計好長時間都難以消去。

尤縣令哪裏想得到這兩個輕而易舉就被底下人綁來的年輕人居然這麽有本事。

眼看白衣的那個慢慢地朝自己走來,想起自己先前要對這兩個人做什麽,他心頭警鐘大作,全靠最後一丁點骨氣才沒有即刻跪下。

“尤縣令,某想和你做個交易。”

“什,什麽交易……?”尤縣令抖得像只小雞仔,只要不殺了他,哪怕讓他做牛做馬他都會答應。

穆離鴉目光緩慢地把這裏每一個人都看了個遍,“某還沒有想好。”他唇角一勾,“先讓那個姓楊的捕頭出來,某有樣傳家寶落到了他手裏。”

“楊捕頭?他不就在這裏……”尤縣令話說到一半突然閉上嘴,“你們誰看到了楊捕頭?!”

直到這個時候在場的人才注意到這麽關鍵的場合楊捕頭居然不在,實在是有些反常。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說起來,我最後一次看到他都好久以前了。”

他們這頭七嘴八舌,那頭尤縣令心裏煩得厲害。

天知道沒有按時供奉的話那江中羅剎會做出什麽事來。但如果他硬要制服這兩個人,大概也讨不到什麽好。

“你們都給我閉嘴!你你你,你平時不是總跟那混小子在一起的嗎?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心裏虛得厲害,連帶着眼皮突突跳動,像是有什麽極度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面對這一整出鬧劇穆離鴉都不過冷眼旁觀,“尤縣令,你手下的人,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聽出這話裏的譏諷,尤縣令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裏火燒火燎的。這兩個人是得罪不起的,他沒別的法子,只能将火撒在了那幾個捕快身上。

“都什麽時候了,知道這敗家小子去了哪裏的快點站出來,你,對,就你,還要我重複第三遍嗎?”

“大,大概在房裏睡覺吧。”那平素和楊捕頭走得近的捕快硬着頭皮站出來,臉色難看得都要哭出來了,“他……他早上還在跟我抱怨,抱怨說每天起得比雞早,還……還沒幾個錢拿,真是苦,苦不堪言。我真的只知道這麽多了。”

這楊捕頭是尤縣令老婆娘家弟弟,武練得稀稀拉拉,平日裏就最喜偷奸耍滑,說出這麽一席話也不足為奇。

面子裏子掉了個幹淨的尤縣令恨鐵不成鋼,長籲短嘆了一番,頗有些狼狽地說,“你快帶我們去找他,找到了看我不給他好看。”

“尤縣令先走,某和阿止馬上跟來。”穆離鴉莞爾,“某要的東西還在楊捕頭手上,為了這個都不會逃走的。”

“好,好的。”

穆離鴉沒再搭理他,“阿止,可以了。”

他手搭在薛止手臂上,薛止如夢初醒,擡手摘掉蒙眼的黑布,有些不适地眨了兩下眼。

尤縣令走在前邊,心裏七上八下,走得一步三回頭,正好看見了這樣的一幕:天邊那血色的殘陽像幹涸的血跡,薛止半邊身子站在刑堂屋檐投下的暗影裏,半邊身子浸沒在黯淡的血光中,深刻的五官被無限模糊,只剩一雙透着猩紅的眼珠格外醒目。這不是人,是地獄來的惡鬼,他打了個寒噤,迅速把腦袋扭回去。

過了許久,那兩個人才跟上來,讓他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

“你說楊捕頭拿了你的傳家寶,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穆離鴉看了眼暗沉沉的天,簡略答道:“一把劍。”

有些捕快是早上跟着楊捕頭去客棧的,見過那把劍,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在他們看來,那把劍不起眼得很,不像是很值錢的東西,說是傳家寶未免太過誇大了。

尤縣令也想到了同樣的東西,“很值錢?”

穆離鴉瞥他一眼,像是在說你問這個做什麽。

“就是問問,問問。”

“你聽說過江州穆氏嗎?”

“沒聽……等等,我想想,”尤縣令總覺得在哪裏聽過這四個字,絞盡腦汁地想,“我想起了,我曾在話本裏讀到過,絕世好劍何處尋,江州雲深穆氏隐,是這個穆?”

那話本講述了一位年輕劍客滿門滅盡,隐居與深山之中苦練劍術只求一朝為報仇雪恨的故事。

劍客的仇人是一教之主,與妖鬼邪祟勾結,若是光憑劍術的話只怕連對方的衣角都無法碰到。他不得已踏上了尋求神兵利器的道路,而江州穆氏就是他這趟旅途的終點。

全天下懂鑄劍的人成千上百,只有江州穆氏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們鑄的劍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劍客從穆氏借走了一把寶劍,就靠這把有靈性的劍殺出一條血路,手刃了仇人,作為代價,百年之後他的魂魄不入輪回,被神秘的穆家人收走。

“但那只是……”

“只是話本?”穆離鴉冷笑,“你大概是沒見過來我家求劍那些人的派頭。”

最绮麗的鲛绡,龍眼大的東珠,姹紫嫣紅的深海珊瑚,……但凡能夠想得到的珍奇異寶都有人特地獻上,只為了求一把劍。

“你們所有人的全部身家加起來,都不夠那把劍的一副劍鞘。”

說着他們走到了縣衙東南側,面前的一排廂房都是供做公職的捕頭捕快歇息的。

楊捕頭住在左起第二間,隔着屋門都能聞到那股濃烈得近乎不祥的血腥氣。

意識到這楊捕頭極有可能遭遇不幸,穆離鴉輕快地掠過走在最前方的捕頭,推開沒鎖的屋門。

映入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血色,牆上地上都滿是噴濺的鮮血,躺在正中的是楊捕頭殘缺的屍身。

楊捕頭死在了自己的屋內,屍體血肉模糊,像是被大型野獸撕咬過一般。

最可怖的是,他的一條手臂被活生生從身體上撕了下來,斷口可見斑駁的森森白骨。

“……沒有,不在這裏。”

不論穆離鴉怎樣将這屋子翻過來找,他都沒有找到被楊捕頭帶走的那把劍。

這使得他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薛止的魂魄本就不算多麽穩妥,若是這一魂一魄意識到自己的另一半不在附近,鬧起來是遲早的事。

天黑了大半,其中一個捕快壯着膽子點起了燈籠照明。

“楊捕頭手底下好像……”寫了什麽東西。他臉色煞白,哆嗦着找身邊人幫忙,“來幫把手。”

兩個捕快合力将楊捕頭血肉模糊的屍體搬開,發現是一行歪歪曲曲的血字,隐約能夠辨認是一句話。

“來清江見我。”

……

伏龍縣是個窮縣,又因為百姓窮得比較平均,所以鮮少發生入室殺人的血案。

這場景實在太過富有震撼力,所有人都靜默了,尤縣令更是一副恨不得當場暈死過去的衰樣。

到底是什麽東西闖入了縣衙,殺死了楊捕頭,再留下這麽一句話?清江,住着羅剎的清江,那麽殺死楊捕頭的兇手是誰,答案似乎已昭然若揭。

“都是你們害的!”

突然少年捕快阿詢大叫起來,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眼神透着股陰狠,恨不得從穆離鴉身上剜一塊肉下來,“都是你們不肯去死,現在好了,羅剎鬼發怒了,我們所有人都得遭殃了。去死啊!”他歇斯底裏地咆哮着,完了還透着少年人單薄的胸口劇烈地起伏。

身旁其他人想勸,可他們也不是真心想要阻攔,哪裏攔得住這從小習武的少年。

氣頭上的少年雙目血紅,唰地拔出腰間佩刀,朝着穆離鴉就沖了過來,“去死,災星,瘟神,去死就好了!”

尤縣令軟弱,其餘人無能,眼看伏龍縣将要大禍臨頭,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想快些砍死這兩個人,将他們的頭顱切下來獻給羅剎鬼平息災禍。

穆離鴉站在原地,連一絲一毫都沒有挪動,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即将到來的殺身之禍。

“去死!”

薛止只稍微側了下身,順便擡手一捏,就制住了這持刀的少年。

阿詢的手腕關節被薛止捏得咯咯作響,握不住的佩刀叮地一聲落在血跡斑駁的地上。

“你不該動他。”他口吻平淡,說的話卻十分毒辣,“你哪只手動他,我就廢了你哪只手。”

“看着點,別把人廢了。”

劍丢了以後,穆離鴉心情極度惡劣,不再好聲好氣應付這群牛鬼蛇神。

“就不說各位的反應了。各位心裏都想着要我們去死,我知道的。”他皮笑肉不笑地将那些束手旁觀的捕快們掃視一周,“危急關頭永遠都只有自己人可靠。”

這群捕快們心中升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恥。事發得太突然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就是他們也在心中暗暗希冀阿詢能夠殺了這兩人。

“我去死?”穆離鴉俯下身,拍了拍少年阿詢的臉頰,惹得這狼崽子用飽含仇恨地瞪他,“我活的好好的為什麽要去死?”

“你……”他手勁極大,沒兩下阿詢的臉頰就高高地腫起。吃痛的少年呸了一聲,“災星。”

穆離鴉偏了偏頭,躲開這口唾沫,“你說我是災星?就你也配?”

他的母親說他是災星,那夏末拜訪的紅衣娘娘說他是給全族帶來滅頂之災的瘟神,她們就算了,憑什麽這什麽都不知道半大小子也能說他是禍害了?

“我既不是伏龍縣的人,又不欠你們任何東西,我為什麽要為了你們去死?你們是死是活和我有半分幹系?”

“你們還想動他。你們還想要他的命。”

他為了薛止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麽能容忍有人把主意打到薛止頭上。

聽聞他這一番發言,在場除了薛止以外所有人都禁不住絕望地閉起眼。

伏龍縣的天命大概就到這裏了……

“不過你們運氣比較好。我要找的東西就在江中,不用你們多說,我也會去的。”

尤縣令睜開眼,驚疑不定地看着他。這人居然要去清江?在知道江中有羅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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