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3)
想要他命的前提下,這人居然還想去清江。
“備船,就讓我去會會那江中羅剎。”
他着重了羅剎二字,可嘴角噙着的笑是冷的。
他一點都不相信霧茫茫的清江之中真的居住着食人的羅剎鬼。
這雍朝的确魍魉橫行,害人東西有時是鬼,有時是人,有時是妖,可萬事萬物都有因有果。
種什麽因結什麽果,天理昭昭,絕不存在無緣無故的仇怨。
“看看是什麽東西膽敢裝神弄鬼。”
入了夜的清江渡口比白日還要冷清,
中秋節過後天一日賽一日的冷,太陽一落山,濕冷的寒風就一個勁往骨子裏鑽,越靠近江邊越是如此。岸邊拴着的幾條烏蓬小船都空了,不過也是這麽個道理,除了少數吃睡都在船上的孤家寡人,任何人,只要有間不漏風的屋子,燒起火炕,擁着棉被,喝點小酒暖暖身子,怎麽樣都比在這動蕩不定的船上要舒服太多。
“果然……”尤縣令撩開車簾,哈出來的氣凝結成迷蒙白霧,“果然是這樣。”
“有什麽事嗎?”穆離鴉冷冷地問。
“您看看這……這霧,這霧不對勁。”
循着尤縣令的手指,但凡是個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這霧氣不對:江面霧霭茫茫是常态,可霧氣整日不散,濃厚如白湯就不是了。
清江上大霧彌漫,連看清楚幾尺開外的景象都成問題,活像其間住了只巨大蜃怪吞吐雲霧。
“羅剎大人發怒了。”尤縣令搓着手,往中間哈了口氣取暖,惶恐不安道:“這可怎麽辦是好?”
穆離鴉合上雙眼,“閉上你的嘴。”他嫌尤縣令話多,“別打擾我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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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個癟的尤縣令恹恹地閉上嘴。
“阿止,你感覺到了嗎?”
穆離鴉湊到薛止耳邊小聲說,薛止點了下頭,“是陰氣。”
“沒錯,是陰氣。這江上飄着的都是陰氣。”
先前他就隐約察覺出幾分不對,直到閉上眼慢慢感受才能肯定。
一旦看不見東西,其他感官就會變的敏銳,他也是這樣,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用心眼就能輕易看見,在那個單調的世界裏,濃稠的霧氣和嘩啦啦流淌的清江都消失了,只剩下上頭漂浮着的灰色陰氣,又因為這陰氣實在是太過稀薄,乍看之下連他都難以界定這陰氣究竟是從何而來。如果只是因為這清江淹死過太多人,徘徊不去的怨念化作了陰氣,那麽要怎麽解釋指定要他二人人頭之事?許多時候,連作怪的鬼神都敵不過背後算計的人心。
“到了。”車停在渡口附近的曠地,尤縣令哆哆嗦嗦的站直身子,“船已經準備好了,請二位下車。”
牛車被留在原地,一行人朝上流走了兩步,找到隐藏在蘆葦原中的一條無篷木船。
“尤縣令,你說的船不會就是這個吧?”
“就……就是這個。”尤縣令面子挂不住,話說得含含糊糊,“我……我也是沒想到會這樣。”
看着眼前這艘小船,穆離鴉臉上表情十分精彩,連薛止都看不過眼地嘆了口氣。
“尤縣令,你給在下表演一下乘船渡江如何?”
“不了不了。”尤縣令連忙擺手推拒,“這……這船哪裏能渡江,不要折煞小人了。”
如果乘這艘船,只怕還沒到江心見着羅剎鬼的面就被浪打翻了。
更何況他和薛止兩個成年男子,誰都不是的體格。
“不會反悔了吧?”
先前給他們駕車的正是那讨人嫌的少年捕快阿詢,“不是要找羅剎的麻煩嗎?怎麽,找到借口就不去了?”
他大概從出生下來就沒學過要怎麽好好說話,穆離鴉恍若未聞,帶着薛止從他身邊飄然走過。
“喂,你不會真的要跑吧?!”被忽略的少年氣急敗壞地跺腳,“說什麽大話……”
穆離鴉轉過身來,目光卻是落在尤縣令身上,“我去重新弄條船。”
渡口岸邊上拴着好幾條烏蓬小船,他找了條裏邊有人的,還沒有動作就被人搶了先。
阿詢粗暴地把好夢正酣的船夫搖起來,“這船官家買了,有什麽要的東西立刻帶走。”
“可是……”船家半天都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東西,他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這才惶恐地搖頭,“不,不能……”
“少廢話,讓你賣就賣。”
“你們就是這樣當父母官的麽?”穆離鴉不鹹不淡地刺了他一句,捏着他脖頸處的骨頭,不容反抗地把他扯開,和那吓傻了的船家輕言慢語,“船家,我有些急事想要買你這船,你看看這夠不夠?”
他推過來一小塊金子,船夫忙不疊手下。
“夠夠夠。”別說買船了,他在江上撐一整年船都不一定賺得到這麽多。他收了金子突然想到別的,“但是……”但是江上大霧未散,羅剎蟄伏,哪裏是能渡江的樣子?
“這些您都不必擔心。”穆離鴉安撫地笑了下,“我們正是去解決此事的。”
“從今往後,妖魔伏誅,波平浪止,伏龍縣的人都不必再看羅剎鬼臉色,不管天陰雨晴,想幾時出船就幾時出船,想幾時收工就幾時收工,全憑你們自己的主意。”
興許是他描繪的未來太過美好,美好到就像是一觸即碎的泡影,船夫呆愣半晌。
“真的嗎?”
“真的。”穆離鴉拍拍他的手背,“所以船家你就不要再為我二人操心了。”
“恩公請多多保重。”
船家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細軟,又不顧他的阻攔跪着磕了個頭,跌跌撞撞地離去。
穆離鴉站在船上朝岸上的薛止伸出手,薛止搭着他的手掌上船,引得船身一片晃蕩。
他的掌心一片灼熱,就像握了團火種,穆離鴉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我沒事,”薛止的嘴唇有些發幹,“我真的沒事,小九。”
魂魄撕裂哪裏是沒事的?可聽到那個稱呼,穆離鴉有再多想說的話都說不出來,将滿心的煩悶發洩在了另外兩個人身上。
“怎麽?你們也想跟我們來?裏邊沒有位置了,想來就到甲板上站着。”
尤縣令一聽就如喪考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拉着顯然有話想說的阿詢往後退,“……小心點,我們就先告辭了。”
站在船上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沒有任何反悔的機會了。
不論拿走劍和殺死楊捕頭的是不是同一個兇手,只要他們要找的東西有一分在江中的可能,他們就必須前往江心,與那點名要見他們的羅剎,或者別的什麽邪物正面交鋒。
“出發吧。”
只有放手一搏才是他們在這無頭死局中的唯一出路。
……
這小船船艙不大,光是容納他們兩人就到了極限。穆離鴉點起那盞只剩一丁點油的舊燈,微暗的火光照亮的船艙,又随着船身的搖晃一下下地蕩着,随時都有可能因燃盡而熄滅。做完這些事情,他坐到薛止身邊,再度握住了他平日裏用來抱劍的手。
劍丢了以後,薛止雖說面上不顯,可心裏止不住地焦躁。這份焦躁就像蟲啃噬着他的心,讓他在其中怎麽都無法解脫。只有當穆離鴉握住了他的手,他才稍稍平靜下來一分。
“我一定會為你把劍找回來。”穆離鴉低聲說,“一定會的,如果找不到……”他很輕地笑了下,沒有說出後半句,只是憑借薛止對他的了解,一定不會是什麽好結局。
他從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穆離鴉這個人,有些時候固執得可怕,寧可傷害到自己都絕對學不會放棄。
“找不到就算了。”明明是和性命攸關的東西,他說得卻無比平淡,“你們已經為我做的夠多了。”
清江水流湍急,半夜也不見緩和,嘩啦啦地就帶着船往下流的淺灘漂,若非穆離鴉在船頭特地用血畫了個符號,只怕早就翻了船。
“不夠,還完全不夠。”穆離鴉執拗地盯着他,“除非能找到,我絕對不會放棄的。”
薛止看了他一會,多年來相處的經驗告訴他,這個人果然不可能輕易放棄,嘆了口氣,“你之前在牢裏是怎麽回事?”
先前還不覺得,等靜下心來他聞到了這船艙裏透着股經年不散的魚腥,忽然想起穆離鴉在牢裏的反常。
“你到這種時候還關心我?”
先前尤老太太來送斷頭飯,他簡單吃了一點就再沒動過。
即使他身上有一部分血緣是不屬于人的,但是他絕對不是光靠雨露就能活下去的精怪。只要是活着,就必須進食,這還是當年他教給他的道理。
“那肉是做熟了的。”
他簡單說出了事實。只有野獸才茹毛飲血,人都是吃熟了的肉,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薛止懂了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他将臉頰埋進手掌間,沙啞着嗓子說,“它越來越強大,我不知道要怎麽辦。”
守孝的那三年裏,他學習一切東西。他從沒這麽後悔過,以前父親請人教授他術法和功課時他因為貪玩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他學習着所有可能會在複仇中用得上的東西,只除了一樣,那就是要怎樣活着。按照常理來說,像他這樣尴尬的身份是需要血緣至親引導,引導他平衡身體裏屬于大妖和人的兩個部分,一面學着使用身為妖物的力量,一面處理好人性的那一半……這些都是需要人來教導的。
本來要在他成年之後教會他這些的人是穆弈煊,可他們誰都未曾料到,在他十七歲的那個夜裏……一切都毀了。
就在薛止苦苦思索良久,終于想到一句應對的話時,船身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
“要來了。”穆離鴉面色一寒,“我去看看。”
他不信江中住着羅剎,但不代表這江中沒有其他險惡的東西。
霧氣太過迷蒙,夜色又太過深濃,穆離鴉只看得到船下似乎游過了什麽東西。
不知不覺間漂浮在江面上的陰氣變得濃郁,而這幅場景只能讓他想到一個地方,那就是許久以前的周家宗祠。
看樣子他們已經無比靠近那個地方了。越靠近就越危險,他正打算讓薛止把燈遞過來,好看清那東西的真面目時,船毫無預兆地翻了。
他和薛止分別落入無情的江中,各自分散着下沉。
沉入水底。
到處都是一片深黑,看不清自己究竟落了有多深。
“……阿止。”他一開口就吐出一串水泡,帶着幾分腥氣的江水湧入喉嚨,逼出血腥氣。
他屏住呼吸,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就先前在船上來看,薛止狀況十分糟糕,他必須找到薛止。
好在薛止沒有被湍急的江流帶走多遠,他奮力掙紮着手腳,還是游到了薛止身邊。
只有這個人不能出事。
他甚至想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怎麽樣,就将嘴唇貼了上去。在過去情窦初開的那會,他偷偷想過,薛止這個人親近起來是什麽滋味,可沒有一種是這樣。一望無際的黑暗潮流,随時可能要他們命的暗礁,還有……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嘴唇挨在一起,中間帶起微弱的溫度又很快被沖散。
這是他肺腑中最後一點氣息,他拼着一點最後的力氣想要把薛止往上送,可最終還是沒有這麽多力氣。
只要把薛止送上去,他就能能夠去找那東西搏命,只要能解決了那東西……他袖子裏藏着的那把劍再度發起燙來。不要擔心了,我不會有事的。他反複安慰道,可那劍還是戰栗不止,半點都沒有安靜下來。
就在他拉着薛止奮力往上游的同時,一抹長長的白影倏地從眼前掠過。
“……”不知這白影是敵是友,他勉強做出副防備姿态。
那白影來到他們身邊,纏着他和薛止的腰,輕盈地往上一沖。
後來的事情他就不再記得那麽多。
江州的夏日潮濕多雨。春末夏初,兩季相交,院子裏種着的山茶漸漸開敗了,純白深紅的花朵邊緣卷曲起來。
不像其餘花是一瓣瓣凋零,這種花是整朵整朵凋零的,每到夜裏人聲阒靜的時分薛止都能聽到花落的聲音,啪嗒啪嗒,像一場不合時宜的驟雨。
就在最後一朵山茶也落下那天,薛止居住的偏院來了個他意想不到的客人。
門被拉開的時候,他正盯着眼前那張空白的宣紙發呆。這些時日裏他心煩意亂得厲害,怎麽都難以壓制,習慣性地以為是那個偷偷從山中劍廬跑出來的少年,便沒有第一時間回頭查看……
“薛止。”
聽出這是誰的聲音,他手猛地一抖,不慎在紙上留了撇難看的墨跡。
“穆先生,您怎麽來了?”
穆弈煊還是那副豐神俊秀的模樣,中間的十多年沒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跡,除了長途跋涉後的淩亂。
“剛從外面回來。”他按住眉心,有些疲倦地閉上眼,“正好來看看你。你近些時可還好?藥可有按時服用?”
他已經從穆離鴉的口中聽過了,穆弈煊從某個時間段起就開始頻繁外出,這段時間更是一連一個月都不在,問他去了哪裏也從來不說。穆離鴉還說,父親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明明都那麽累了,為什麽不肯留在家裏好好休息?
“還好。”他不動聲色把那張紙悄悄換到後面去,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有的。”
穆弈煊把他的日常起居一樣樣問過以後,突然問了他一個相當古怪的問題,“你水性如何?”
水性?是說下水游泳嗎?
他搖搖頭。
先前被穆弈煊送到山中學劍的一年裏,師父也曾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他說不知道,師父就把他帶到了溪澗邊上,讓他親自試試看。
每個初學游泳的人都要嘗試過溺水的滋味。興許是童年那段遭遇太過慘烈的緣故,一旦将死的威脅,他體內那殘缺的魂魄就會灼燒般地疼痛起來,師父等了一會沒看到他浮上來,趕忙下水去撈,撈起來以後看到他渾身抽搐,當天夜裏就發起高燒。師父通宵衣帶不解地守在他的床邊,直到快要天明,熱度方才慢慢地消退。
從此師父就再不提下水的事了。
“不行嗎?那這個你帶着吧。”
穆弈煊将一樣東西按在桌上,他遲疑了好久才動動眼珠,有了點反應,“這是?”
“拿起來看看。”
這東西薄薄的一片,比龍眼要大一些些,色澤純白,表層泛着珍珠一樣的光澤,對着光看卻是溫潤半透的。
因為離得近,他聞到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有些像柔軟連綿的春潮雨露,又帶着幾分馨香。
穆弈煊知道他沒看出究竟,但并不解釋這究竟是什麽東西,“是好東西,将來有可能救你一命。切記要時刻帶在身邊。”
他們話還沒說完,外邊的的木頭走廊裏就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又輕又快,小鳥兒似的。
“阿止,阿止,你在不在?”
他還捏着這片散發着潮濕水汽的片狀物。
“暫時不要告訴他。”穆弈煊眼中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說出的話卻是帶着幾分戲谑的,“讓他知道了肯定又要鬧騰。”
聽出這話裏的意思,他将這東西收進懷裏。就在他做完這些之際,門再度被人拉開。
“阿止,我帶了……父親?您怎麽在這裏?”
薛止清楚地看見,在看到穆弈煊的剎那,穆離鴉滿臉的笑容頓時僵住,表情甚至有幾分扭曲。
“進來說話啊。”穆弈煊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帶了什麽?給我也看看?”
逃走的意圖也被截斷,穆離鴉不得已坐進來,陪着他們說話。
“靠着我坐。”穆弈煊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置,“連自己父親都不親近了嗎?東西呢?”
“不,不敢。”穆離鴉慢慢坐下來,攥着的拳頭一點點松開,“……也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就是這個。”
在他細長的手指間捧着一簇紅色的光火。這是山間精怪消亡後的一抹殘魂,通常會被一般人當做螢火蟲。
“我覺得很美,就……想着給阿止做把小刀。”
這樣不完整的殘魂是不能用來鑄劍的,不過做些小工具還是可以的。
穆弈煊的目光在他們身上逡巡半晌,“多大的人了,怎麽片刻都離不開人呢?不過你變得會為薛止着想是好事。”
“因為……阿止手邊那把裁紙刀太鈍了。”他輕聲解釋,“我想了好久了。”
等看夠了兒子坐立不安,像身上長了虱子的狼狽樣,穆弈煊一哂,“你以為你那些事我不知道嗎?”
半夜趁穆衍他們睡了偷跑下山,趁着天亮又偷偷跑回去,平日裏一個月最多偷偷來這麽兩三回,近些時越發猖獗,壓根都不在山上睡了,随便穆衍什麽時候去查房被子都是涼的。
“……您要罰我嗎?”十四五歲的少年想要占領先機争取從輕發落便硬着頭皮說,“我下次不敢了。”
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平日裏最苛刻的穆家當家的今天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好說話。
“既然你高興,又沒有耽擱到白日的正事,”穆弈煊的目光裏摻雜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憫和悲哀,“我又能當那麽不近人情的父親嗎?”
他的孩子沒有看見,可坐在他對面的薛止偏偏瞧見了。他在可憐自己的孩子?為什麽呢?因為他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嗎?可這又說不通,不然平時他就不會對他這麽嚴苛……所有的事情都像是沒有頭緒的亂麻一樣,越是糾纏就越是絞緊。
穆離鴉有些赧然地側過頭,“您沒有。”
“唉。”穆弈煊摸了摸他的發頂,“看出來你嫌棄我了,我走了,你和薛止好好相處。早上不要急着去劍廬,來我房裏找我,我們一起去看你祖母。”
送走了穆弈煊以後,小少爺盤腿坐下來。
“你們之前在說什麽?”
“你說不說?不說我就走了。”
穆離鴉走到一半,試探性地擡眼看了眼他,不确定地說,“……我真的走了。”
“走吧……”又寫毀了一張宣紙,他嘆了口氣,掙紮着說出了心中所想,“不要走。”
得到了挽留的穆大少爺立刻收回腳,轉到了卧房的方向,“我先睡了,等會你睡之前記得把燈熄了。”
他說話的同時搖曳的銀燈被人吹熄,黑暗無聲無息地從外頭蔓延了進來。
……
原來當年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薛止掙紮着睜開眼睛。他身上還是濕的,但因為火光照耀的緣故不再寒冷。
喉嚨幹得想要裂開,沒一會細長的葉子就帶着微涼的液體送到了他的唇邊,而在迷蒙的視線裏晃蕩的是線條優美的下颌和一只骨節均勻的手。
霧氣不但沒有散去,甚至比前半夜更加濃厚。
“別動,你在發燒。”
怪不得他在那夢中冷熱交替,好不安定。
穆離鴉坐在火堆邊上,平靜地敘述起他們的現狀。
他們來時的那艘小船已經葬身江腹,估摸着連片碎木頭都撈不起來。
“中間發生了什麽我也不太清楚,因為我覺得自己像是暈了過去。”說是暈了,但也保留有一兩分意識,感覺得到是什麽東西把他們帶出江水,送到了這裏。
清江下流地勢寬闊,一片淺灘,他們此刻正身處其中最大的一片島嶼。這江中小渚說是最大的一塊,也不過就是三四步能走到頭的大小,加上天黑霧重,他們這樣和被送入江中等死的祭品有什麽區別?
薛止沒有按他說的一直躺着休息,等到那陣暈眩感好了,還是掙紮着坐了起來。他要保護這個人,不管怎麽樣他都要擋在這個人前面,但現在他的劍丢了,他很快就會變成這趟旅途的累贅。他不願這樣,卻無可奈何。
“你帶了什麽東西在身上?”穆離鴉問了他這麽一個問題。
薛止本來想說什麽都沒有帶,可想起夢中往事,“有……有一樣東西。”
他病得迷迷糊糊的,摸了半天先摸出個瓷瓶,瓷瓶密封得極好,這樣都沒有進水,然後他摸到了那小小的片狀物。
“就是這個了。”他也不知道穆弈煊的暫時究竟是多久,所以一直戴在身上,連睡覺都沒有放開,久而久之連自己都要忘記了。
現下他們剛死裏逃生,有什麽事都要一樣樣地說清楚。
穆離鴉接過來,不用多看就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是龍鱗。”
連帶的,他知道自己昏過去以前看到的白影是什麽了。是白龍的殘影,寄宿于這小小一片龍鱗之上,只要佩戴之人遭遇了水災,就會凝結出實體來帶他們脫離危難。
“是父親生前給你的吧。”
穆離鴉知道,薛止是很難有機會接觸這種罕貴寶物的:龍鱗本就是難得之物,更難得的是有真龍願意将自己的精魄附在上頭給人做護身符,所以這個人一定要與那條龍有着極深的因緣。父親當年是為了什麽把白龍鱗交給薛止,難道他早就預料到他們會在水中遭遇劫難嗎?
“不過有龍鱗也好,待會下水有法子了。”
“嗯。”薛止對他的決定一貫沒有任何異議,“你發現了什麽?”
他對穆離鴉的情緒十分敏銳。若是沒有發現什麽,他不會貿然說出下水查看這種話。
“我醒得比較早,就趁機看看這周圍的情況。我發現這島不對勁。”
穆離鴉站起來,走了兩步俯下身。
“我剛剛險些就被這個絆倒。”
松軟的泥土被人挖開,露出其中埋着的鐵鏈來。
這鐵鏈有手臂粗細,上頭蒙着一層紅鏽,內裏卻未完全朽爛。穆離鴉說他順着挖了一段,發現這鎖鏈不止有一根,無數根鎖鏈蚺結在一起,四面八方地延展開,就像蜘蛛的密網,将他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穿透。
“我懷疑……這島本身就是被人刻意造出來的。”
作者有話說:
以前的小穆雖然見爹慫但真的是個霸王。
着和薛止約定的時間差不多到了,他打算就此收手,浮上水面和薛止一同破除陣法,突然從更深的地方傳來了低沉的咆哮。
死水被驚動,擴散出一圈圈波紋,側着他的臉頰過去,留下點微微的刺痛感。
過了許久,他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氣蔓延過來,而在這之下有什麽人在說話。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聽到了一點模糊的人聲,像是在什麽地方聽過,又因為太過模糊而無法分辨。
随後又是一聲長長的、如同野獸發出來的嗥叫,飽含怨毒的憎惡。
江水宛如沸騰了一般,劇烈地波動起來。
的。最開始的話,他只想着能夠遠遠地看着那個少年,而聽到他說自己也是同樣,他禁不住有了一份卑劣的期待。
那妖僧的話,在他的心中種下了一顆劇毒的種子。
因為他的确是這樣,明明不可觸碰,無法帶給對方任何美好的承諾,可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
冰冷的江水浸透他身體的每一寸,寒冷又炙熱。
柔和的氣流湧入肺腑,他向着更深處沉去。
此時此刻,他需要操心的只有這一件事。哪怕只有那麽一分可能,他都無法對那個人置之不顧。
穆離鴉此刻正靠着江底一塊突起的石頭上歇息。
在真正來到這裏之前,沒有人能想到江底居然還有這樣一方地方,頭頂是靜默的江流和密布的石像,光怪陸離的水波和暗影落在肌膚上投下時刻變換的紋絡,身下是嶙峋的黑色怪石,不遠處還有一片約莫三十尺見方、深不見底的池子,當中填充着腥氣沖天的深紅色液體。
早先穆離鴉在江中見到的血光就是由它發出來的。濃稠得像是鮮血的深紅色液體一刻不停地翻滾沸騰,熱意逼人,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其間隐約一道黑影穿梭着,很容易就讓穆離鴉想起他們前半夜的遭遇。
只是這黑影看起來頂多跟成年男子身高差不多長短,哪裏像是能掀翻那頂烏蓬小船的模樣?
托血池的福,他身上因為下水而濕漉漉的衣服已經幹了,只是左邊肩膀的位置洇出兩小片深色血跡,應當是受了傷,但不像是很嚴重的樣子。
他的精神不是很好的樣子,半閉着眼睛,眉間萦繞着幾分黑氣,面色慘白,嘴唇确實反常的殷紅。
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他也沒有睜開眼睛,只是等腳步聲停在自己面前時,低聲說了句話。
“把我的東西還回來。”
從外頭回來的人正是妖僧琅雪,他滿意地看到自己的獵物還在籠中,便從懷中取出先前給薛止見過的那條發帶,居高臨下地松開手。
輕飄飄的綢帶被上頭頗有分量的珠子墜着,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穆離鴉的手中。
“還給你就是了。”甜膩的嗓音,內裏包含着的卻是劇毒,“也不是多麽名貴的東西,真小氣。”
穆離鴉沒有急着将披散的長發重新束起來。
哪怕是借着黯淡的血光和珠子微弱的冷芒也能看出他的皮膚是玉石一般的冷白色,比素色的綢緞還要光潔白皙幾分。柔軟的綢帶纏着他骨節勻長的手指,無端多了幾分**意味在裏頭。
琅雪盯着他看了許久,忽然咧開嘴,露出個無比惡意的笑容。
細瘦的指尖深深地陷進他下颌的皮膚裏,扳着他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看自己。
穆離鴉越是不肯看他,他就越是惱火。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股惱怒的情緒是從何而來。
“污濁的凡人哪裏能生出這幅模樣?承認吧,你和我是同一種東西。”
琅雪那張面皮底下有什麽東西活了過來,突起的筋絡快速地蠕動,表層像入了水的泥漿迅速消弭,原本的五官被看不見的大手抹平,又憑空在那張白板一般的臉上重塑了新的形體。
不算那詭谲的白發紅瞳的話,這張新的臉皮居然和穆離鴉一模一樣。
兩張美麗得有些妖異的面孔湊得近了,任何人看了都得屏住呼吸。
黑色的發絲和雪白的交織在一起,就像落入塵世的冬日新雪。但絕不會有人把他們誤認為是雙生子。因為穆離鴉的氣質是冷冽但清澈的泉水,其中漂浮着凋零的花朵,底下不摻一絲雜質,而琅雪卻更加的污濁,就像是被污染過的大雪,只要輕輕掃開表層的潔白就能見到底下腐爛的淤泥和屍骸。
“看着我,喜歡嗎?”
穆離鴉睜開眼睛,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樣,抿起嘴唇,慢慢地微笑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很喜歡你那張臉孔。”
“我不像你就是以人形出生。像我這樣的妖怪生來就是沒有人形的,我想要變成什麽樣子都随我喜歡。”
“是嗎?”
穆離鴉擡起手搭在琅雪的面皮上。
蛇是冷血,琅雪的皮膚也和寒冰無異,觸手一片冰冷。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甚至覺得自己摸到了下方細小的鱗片。
“真醜陋。”穆離鴉紅唇輕啓,說出的話卻無比刻毒,“你這幅樣子醜得要命。”
琅雪也不惱,揚起眉梢,深情地說“或者說你比較喜歡我的這個樣子?”
那張與穆離鴉相似的漂亮面皮再度扭曲起來,就像熔化的蠟又一點點冷卻。
琅雪再度變回了初見時那娟秀得模糊了性別的豔麗模樣。
“這是誰的臉?”
穆離鴉沒有錯過琅雪眼中一閃而過的冷銳殺意,“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
“我該不該知道還輪不到你做決定。”
琅雪收斂起那份真實的殺意,“你猜猜我去找誰了?”
穆離鴉很厭倦地嗤了聲,也就是同時,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完了掌心一攤黑色的血跡。
他中毒了。蛇毒。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就是在那家馄饨鋪子裏着的道。
“你用蛇毒控制我,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琅雪在他面前吃馄饨,還有後來的激怒他都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的蛇毒滲透到他的心肺深處,再無法輕易拔除。
“穆公子,你猜他會不會來的?”
穆離鴉呼出一口濁氣,像是這麽點對話就消耗了太多精力,感到倦怠地偏開了視線。
錯将他這幅模樣當做是否定的琅雪笑得更加肆無忌憚,
“沒關系的,我都懂的,都懂的。”
他看他的眼神裏多了幾分憐憫,但這虛假的憐憫浮在表層,更多的是幸災樂禍和惡毒。
“凡人就是這樣自私,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就是防備着我們這樣的東西,恨不得我們死絕了就好。他真的會冒着溺水的危險前來尋你嗎?”
蛇毒好比一把刮骨的刀,穆離鴉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面上的那層死氣也愈發濃重。
掌管着他的生死的琅雪笑得越發甜蜜動人,“你為什麽要選擇這樣的凡人?哪怕他上一刻對你是情深的,你也不能夠保證下一刻他會不會出賣你。”
“是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
“嗯?”
琅雪挑起眉毛,頗有興味地注視着他,“你說什麽?”
“他會來的。”穆離鴉冷冷地打斷了琅雪的挑撥,“你不就是打得這個主意嗎?”
血氣一陣陣地上湧,牽得他心口劇烈地絞痛,他按住心口,努力不讓毒侵蝕到更深的地方。
“穆公子,話不要說得這麽好聽。果你真的這麽有信心,那麽你留給他半片龍鱗是為什麽?”
琅雪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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