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炸毛

第二天吃過早飯, 楊佩瑤先寫了會兒作業,約莫九點半的時候, 穿戴整齊下樓,對太太說道:“娘,白詠薇約我去喝咖啡,在仙霞路上, 我去了啊。”

太太掃一眼窗外被吹得東倒西歪的竹枝, 再看眼楊佩瑤單薄的呢子大衣,“把那條狐皮圍巾圍上, 大衣領口容易灌風……吃完東西別頂着大風走, 記着提前打電話回家讓車接。”

楊佩瑤乖巧地應着,上樓去拿圍巾。

三姨太微笑道:“孩子們長大了,應酬也多了,昨天瑤瑤接一晚上電話, 好幾個請她出去玩的, 好像還有男同學。”

太太不以為然地說:“放假嘛,出去玩玩也好, 就是天兒太冷了。”

三姨太抿抿唇,“咖啡就是洋人喝的苦藥渣子?那裏面是不是全都洋人?”

楊佩瑤下樓正巧聽到,淡淡地說:“洋人不都是壞人, 就像中國人不都是好人一樣。三姨太上次頭疼不也是吃羅伯特的藥片吃好的?”

說着攏緊大衣,開門出去。

王大力送她。

楊佩瑤想到跟白詠薇說完話,還得見顧息瀾,便道:“我不知道要待多久, 你先回去吧,我回家前回打電話。”

王大力點點頭,隔着玻璃窗看見楊佩瑤跟白詠薇會合,才放心地離開。

白詠薇早五分鐘過來,挑了個靠窗的位子。

冷風被玻璃窗隔絕在外面,而燦爛的陽光毫不吝啬地投射進來,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侍者端來兩杯咖啡和兩碟點心。

白詠薇笑道:“剛喝喝不慣,有股中藥味,習慣就好了。”

楊佩瑤點點頭。

她完全喝得慣。

前世有一陣子癡迷打王者,晚上不睡,白天只能靠速溶咖啡續命。結果把二十歲的心髒硬生生熬成了三十多歲,天天虛得不行,眼底也有了黑眼圈。

後來果斷卸載游戲,又每天堅持跑早操,才覺得恢複了些。

不過,這個時代的咖啡沒有奶精調和,味道更強烈。

楊佩瑤喝過兩口才稍微适應了些,就聽對面白詠薇道:“我喜歡上邱奎了,你跟他關系挺好的吧?”

楊佩瑤先是一愣,随即警惕起來,“我們只是普通同學關系,我對他沒有任何想法,別把我當成假想敵。”

白詠薇瞪大眼眸,“沒有最好……我也沒覺得你們倆有特殊關系。我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他平常喜歡什麽,有什麽愛好。我想追他,不知道怎麽下手。”

“慫樣,”楊佩瑤嘀咕句,建議道:“想追就追啊,你跟他說,現在跟我說有什麽用?談戀愛吧,最好是當事人親口說,沒有必要通過第三者轉達,傳來傳去就變味了。”頓一頓,續道:“就目前而言,我感覺你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白詠薇哀聲道:“你別潑我冷水。”

楊佩瑤幫她分析,“第一,邱奎姐姐過世沒多久,他肯定沒這個心思;第二,他決心要出國留學,現在全部精力都用在學習和攢錢上。如果你的追求給他帶來困擾,影響到他的生活,我堅信他會毫不猶豫地斬斷情根,別說是談戀愛,恐怕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

白詠薇低着頭,好半天才開口,“我也是擔心這個,但是我真的挺喜歡他的。每天放學,我都躲在他幫工的飯館附近看他忙碌,開始是好奇,後來就……反正跟之前喜歡陸景行的感覺不一樣。陸景行我就是覺得他好看,而邱奎,我很欽佩他,想分擔他的責任,想跟他一起奮鬥。”

楊佩瑤了解她的感受,但是真心不看好他們,遂勸道:“你慎重考慮,畢竟你們家世相差太大,你父親未必會接受他,到時候棒打鴛鴦還不如不開始。如果你能說動你家裏人,再追求邱奎不遲。我建議你們先從朋友做起,讓他看到你的誠意和能力……邱奎應該會選擇能同舟共濟的伴侶,你朝這個方向努力吧。”

“好吧,”白詠薇長長嘆一聲,“我回家跟我爹談談,希望他能答應我,否則的話……我絕食抗議。”

楊佩瑤不屑道:“笨!你絕食,家裏人只會覺得你幼稚不懂事,意氣用事。你得拿出成年人的理智和朱麗葉的勇氣來談,你父親才會重視你的話。”

白詠薇低頭不語,拿起勺子輕輕攪動杯中的咖啡。

楊佩瑤漫無目的地朝窗外看去,就看到馬路對面,站在牆角陰影處的男人。

穿墨色西裝,沒系領帶,淺藍色襯衫最上面的扣子松着,斜靠着車門,意态從容篤定。

很有點車模的氣質。

可他比車模硬氣多了,也更魁梧。

楊佩瑤看下手表,離十點半還有五分鐘。

也不知他什麽時候來的,而且站在背陰處,竟不嫌冷?

顧息瀾仿佛察覺到她的視線,正要轉頭,楊佩瑤趕緊側過身,假裝沒有見到他。

心裏卻哀嘆不已。

今天是絕對躲不過去了。

少頃,白詠薇擡頭,又是一聲嘆,“你說得有道理,我想想怎麽跟我爹溝通……謝謝你能出來,不過你得幫我保密,我連靜怡都沒告訴,只告訴了你一人。”

楊佩瑤鄭重地點點頭,“放心,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白詠薇招手喚侍者來結了賬,“家裏有客人,我必須得回去,要不中午就跟你一起吃飯了。你怎麽走,我送你吧?”

“不用,”楊佩瑤謝絕,“我家裏待會就來人了。”

“那好,開學再見!”白詠薇朝她揮揮手,大步離開。

楊佩瑤慢吞吞地喝完杯裏最後一滴咖啡,慢吞吞地用餐布擦擦嘴巴,然後慢吞吞地系上圍巾……如果有可能的話,她真想尋條地縫鑽進去,土遁而去。

然而,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楊佩瑤硬着頭皮出門,卻跟洋大夫羅伯特碰個正着。

羅伯特還記得她,熱情地招呼道:“hello,Miss楊,好久不見了,你最近好嗎?”

楊佩瑤回應道:“很好,你也好嗎?怎麽有空來喝咖啡,診所裏不忙?”

“最近很空閑,”羅伯特誇張地聳聳肩頭,“你們要過年了,都沒有人去看病,護士們也放假了。”

楊佩瑤笑着解釋,“因為過年看病不吉利,怕帶來壞運氣,所以即便身體不舒服,也會拖幾天過完正月。”

羅伯特睜大着雙眼,做出一副完全不能理解的神情。

這一打岔,多少驅散了楊佩瑤心頭的緊張。

她磨磨蹭蹭穿過馬路,走到顧息瀾面前,強擠出個笑容,“會長。”

顧息瀾掃她一眼,“上車。”

楊佩瑤打開後車門,看到座位上放着兩只大布袋,只好又繞到副駕駛。

見她坐穩,顧息瀾發動汽車。

楊佩瑤忙問:“去哪兒?”

“回家,”顧息瀾淡淡應道:“要不上你家?今年的賬目出來了,想跟你商量一下酬勞。”

聽到“酬勞”兩個字,楊佩瑤眸光一亮,随即想起客廳永遠擺着的麻将牌,和大大小小好幾雙眼睛。

如果知道自己賺到錢,她們肯定都會豎起耳朵聽。

還真沒有個能夠談事情的地方。

又不能把他帶到自己房間。

只得跟他去顧家。

顧夫人熱情洋溢地迎接她,“瑤瑤來了,正好留下吃午飯。”

楊佩瑤婉拒,“不用了,伯母,我跟會長說完事情就回家,不麻煩您。”

顧夫人笑道:“麻煩什麽,都現成的菜,添一雙筷子的事情。再說眼看中午了,不好這麽見外的。”

楊佩瑤看下手表,已經十一點了。

也不知幾時能談完,自己堅持不吃的話,別人也不好擺飯。

便笑道:“那就謝謝伯母了……我給家裏打個電話,讓我娘別等我。”

電話是四姨太接的,什麽也沒問,說那邊催着胡牌,急匆匆地挂了。

楊佩瑤聳聳肩放下電話,問道:“顧靜怡呢,沒在家?”

顧夫人苦笑,“跟阿平一起去了大學圖書館,查什麽外文資料。一早就走了,不曉得幾時回來,大學裏不放假嗎?”

楊佩瑤不知道,反正前世大學即使放寒假,也有些同學不回家,留在學校打工或者學習。

正說着話,顧息瀾一手提着算盤,另一手攥着幾本賬本走進來,神情淡淡地問:“在這兒還是去書房?”

楊佩瑤連忙道:“在這裏吧。”

客廳有顧夫人跟下人在,她可不想到書房單獨面對顧息瀾,怕被那張臉給凍死。

顧息瀾從善如流,把賬本攤在飯桌上,吩咐阿秋取來筆墨。

賬本是豎着寫的,數字也不是阿拉伯數字,而是用大寫的壹貳叁記數。

楊佩瑤翻開幾頁看得頭暈,也沒看明白,便合上了,托着腮幫子看顧息瀾寫字。

顧息瀾寫得是蠅頭小楷,個個跟方塊似的,非常工整。

楊佩瑤嘆服不已。

她寫不了這麽小的毛筆字,尤其是筆畫多的,肯定要糊在一起。

遂半是敬佩半是阿谀地道:“會長寫的字真好,為什麽不用鋼筆,多方便啊,不用每次研墨?”

顧息瀾淡淡回答:“我喜歡聞墨的味道。”

楊佩瑤鼓鼓腮幫子,紙墨确實有股好聞的香味兒,可她還是不喜歡用毛筆。

少頃,顧息瀾寫完字,又開始撥拉算盤珠子。

楊佩瑤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他撥動算盤珠子的手上。

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指腹處似是覆了層繭子。

突然就想起在某文學網站看到的古言文,裏面的男主要麽是王爺要麽是将軍,必然是常年習武,體格非常好的,然後用帶着薄繭的手指挑起女主的衣衫,在身上處處點火巴拉巴拉的。

如果把顧息瀾寫在小說中,不知道他能不能算霸道總裁那一挂。

帶着薄繭的手指勾起女主下巴,然後邪魅一笑,“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後各種不可描述,地毯、浴室,一夜七次。

楊佩瑤腦補到嗨處,“噗嗤”笑出聲,連忙收住,歪着頭問:“會長,您學過武嗎?”

顧息瀾撥拉算盤珠子的手便頓了頓,視線移向她如花般美麗的笑靥,心驀地亂了。

淡淡“嗯”一聲,“別打岔。”

重新核算剛才撥弄的數字。

楊佩瑤捂着嘴傻笑。

這位還真是越來越往接近霸總氣度了。

顧息瀾算完帳,指着紙上的兩千四百六十八塊,“這是這三個月賣服裝的盈利,已經抛去成本、人工的純盈利,你覺得自己該拿多少報酬?”

楊佩瑤撇下嘴。

按照網文套路,此時的顧息瀾應該開出張十萬元的支票,“啪”拍在桌子上,“女人,這是你的了。”

哪裏會這樣問?

真遺憾顧息瀾不是網文裏的霸總,而她也不是人見人愛的瑪麗蘇女主。

楊佩瑤收回心思,默默思量着。

大約兩千五百塊錢的盈利,顧息瀾作為老板至少對半分,拿走一千五百塊,還剩下一千。唐俊傑是廠裏的設計師,已經拿了工資,按理不應該再拿設計費。

那麽她拿走五百塊不算多吧?

可她又有些心虛,嘟嘟哝哝道:“八千八的廣告費幾乎都打了水漂,顧會長半點不心疼,輪到給我付報酬就這麽不痛快。”

顧息瀾掃她一眼,做出了決定,“以後每個月給你五十塊零用,其餘的給你攢起來。”

“為什麽?”楊佩瑤驚呼。

說是給她攢着,說不定哪天反悔,不給怎麽辦?

飯要盛到自己碗裏,才算是自己的。

顧息瀾面無表情地說:“沒有原因。”

“會長自己做了決定,還叫我來商量什麽?耍着人好玩嘛?”楊佩瑤氣不打一處來,大大的杏仁眼圓瞪着,裏面全是怒火。

顧息瀾道:“五十塊足夠你日常花用,如果需要買什麽貴重東西,再跟我要。”

楊佩瑤毫不客氣地開口,“我現在就要,要五百。”

顧息瀾挑眉,“幹什麽?”

“放在枕頭下面枕着不行?”楊佩瑤賭氣道:“沒有錢我睡不安生。”

“好,合理!”顧息瀾掏出皮夾,從裏面掏出五張百元鈔票,推到楊佩瑤面前。

楊佩瑤觑着他淡漠的臉色,突然又慫了,指尖扒拉過一張捏在手裏,其餘的慢慢推回顧息瀾跟前。

顧息瀾問道:“能睡好覺?”

楊佩瑤嘟哝着,“那就少睡會兒呗,省出時間念書。”頓一頓,“您可不許賴賬,以後得還給我。”

顧息瀾不搭理她,把鈔票仍舊放回皮夾,伸手收拾桌上的紙。

楊佩瑤忽然想起一事,賠着笑臉道:“會長您幫我寫幅字呗?”

“什麽字?”

“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我想貼在床頭,激勵自己好好讀書……不用寫太大,半張紙大小就成。”

她想起那個人渣道格爾了,想确認一下是不是當真跟顧息瀾有關。

顧息瀾估量下尺寸,提筆蘸墨先寫下前半句,又重新蘸墨開始寫第二句。

楊佩瑤提着心,湊近了看。

她身上有清雅的茉莉花香,混雜着花季女孩獨有的溫潤體香,絲絲縷縷地往鼻端襲來。

顧息瀾有些心猿意馬,擡眸,正瞧見她巴掌大的小臉,肌膚瑩白如玉,泛着淺淺紅暈,而小巧的鼻頭上一粒淡褐色的小痣,俏皮靈動。

鬼使神差般,顧息瀾提筆朝她鼻尖點去。

楊佩瑤本能地閃躲,毛筆擦着鼻頭,在她白淨的臉頰上留下一道重重的墨痕。

楊佩瑤直覺得腮旁一涼,伸手抹一把,指腹一片烏黑,頓時像燎了尾巴的小野貓,“騰”地蹿起來,怒道:“會長您啥意思,耍着人好玩嘛?”

顧夫人原本見他們兩人有說有笑的,心裏歡喜,特意避到廚房吩咐飯菜,此時聽到聲音急步走過來。

楊佩瑤氣急敗壞地告狀,“伯母,您看會長,往我臉上畫黑印子。”

顧夫人狠狠瞪顧息瀾一眼,領着楊佩瑤去洗手間。

楊佩瑤看到自己花臉貓一般的形象,更是來氣。

他把自己當什麽了,小貓小狗?

心情好就逗一逗,心情不好就訓一頓。

這副樣子還怎麽出門見人?

眼淚不受控制般滾落下來。

顧夫人擰了帕子給她擦臉,可墨漬怎可能一下子就擦掉?

楊佩瑤拿着香皂狠命往臉上抹,她皮膚白,墨漬又不好洗,皮都快搓掉了,腮旁的墨痕仍是頑固地彰顯着存在感。

楊佩瑤索性不再費勁,搽了點雪花膏,抽抽答答地說:“伯母對不住,我不能留飯,想回家了。”

顧夫人怎好強留她,慈愛地拍拍她的手,“瑤瑤別生氣了,回頭我就罵他。”

顧息瀾真是該罵,都二十六了,一個大老爺們往人家小姑娘臉上畫黑線。

這不是小學生經常玩的把戲?

顧息瀾仍在飯桌旁坐着,看楊佩瑤紅着眼圈出來,面上毫無表情,心裏卻着實後悔。

當時也不知怎麽想的,就是看到她那張俏臉近在眼前,心神蕩漾,一時起意想在她鼻頭點一下。

誰知道就成這樣了?

楊佩瑤看都不看他,穿上大衣往外走。

顧息瀾瞧見她圍巾還在,一把抓起來追出去。他人高腿長,沒幾步便走到楊佩瑤身旁,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作者有話要說:  民國時期的紙幣非常複雜,不同階段甚至不同省份都有不同錢幣。

本文最初設定的是面值最大的紙幣是十塊,但十塊體現不出會長的王霸之氣。

數五十張十元鈔票和拍出五張百元大鈔根本不是一個level,所以臨時改成最大票面為百元。

請勿考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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