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瞧破
楊佩瑤悻悻然走下樓。
二姨太跟四姨太已經在了, 都正襟危坐着,一派嚴肅。
楊佩環還不太明白, 瞪着一雙大大的杏眼, 疑惑地張望着。
楊佩瑤輕咳聲, “二姨太, 我打聽過了,袁老板明天要登臺,可能是最後一次唱戲,上午一場, 晚上一場,顧家問要不要去看, 他們有票子。”
“最後一場?”二姨太明顯想去看, 可眼下這個情勢又不好出去娛樂,眼睛不住地瞟向太太。
太太道:“袁老板才三十五六歲吧, 紅了十好幾年,說不唱就不唱了。去看吧, 要是有票子我也去,一起看上午場。”
二姨太不想把楊佩環留在家裏, 便道:“給佩環也要一張。”
吃過飯, 楊佩瑤給顧家打電話。
是顧夫人接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親切。
楊佩瑤一聽就聽出來了,“伯母過年好,我是楊佩瑤。”
“是瑤瑤啊,你過年也好。幾時來玩吧, 我給你準備了新年利是。”
“謝謝伯母,”楊佩瑤笑道,“最近有事不方便,改天去看您。顧會長先前說有明天葵青戲院的票子,要是需要的話跟他說。麻煩您轉告顧會長,我們家裏大概要五張票,明天上午的。”
顧夫人連聲答應,“好好,等他回來,我告訴他。”
再寒暄幾句,挂掉電話。
整個下午,楊家人都老老實實地待在各自房間沒敢出門。客廳裏一個人都沒有,靜寂得可怕。
下學期的課本還沒有發,楊佩瑤便将上學期的糾錯本找出來複習了一遍。
暮色四合時,楊致重回來。
太太吩咐擺了飯。
三姨太跟楊佩珍然後沒有下樓。
吃過飯,太太道:“你們都歇着去吧,我跟都督有話說。”
衆人心知肚明。
二姨太當即拉着楊佩環上樓,楊佩瑤欲言又止,被四姨太拽回房間。
不大時候,就聽到有人踩着樓梯重重的上樓,緊接着是門被撞開的聲音,又傳來重物在地上摩擦聲,夾雜着沉悶的呼喊聲。
像是被捂住口鼻的那種掙紮。
很顯然,楊佩珍是被堵了嘴拖下去的。
幾乎同時,樓下傳來楊致重的怒吼,“我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楊佩瑤的心緊緊提了上去。
她并不太了解楊致重,卻很清楚他對幾個兒女的感情并不重。
尤其處于盛怒之中,動手更是不計情面。
楊佩瑤隐約猜到幾分,蒼白着臉問四姨太道:“我爹會不會打死她?”
四姨太手捂着胸口,輕輕搖頭,“不知道。”
“我得下去勸勸爹,”楊佩瑤開門往外走,四姨太一把拽住她,“都督在氣頭上,聽不進人勸,很可能會連累到你頭上。”
只猶豫這一會兒,三姨太凄厲的喊聲傳了過來,“都督,佩珍是你的親閨女,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沒教好她。”
楊致重暴吼:“你也少不了,兩個一起打。”
又有“呼呼”的破空聲,不像皮鞭那麽清脆。
楊佩瑤一狠心,将四姨太推開,沖到客廳。
迎面便看到楊佩珍披頭散發地躺在地上,瞧不清神色,三姨太張臂護在楊佩珍身上,胳膊和手腕已經有好幾道血印子。
太太遠遠地坐在飯桌旁,餐燈沒有開,整個人灰突突地蜷縮着。
而楊致重手裏拿根皮帶,面目猙獰。
看到楊佩瑤下樓,幾人都是一愣。
楊致重厲聲喝道:“你來幹什麽,想看看賤~貨的下場?”
楊佩瑤低低道:“口渴了,想喝水。”
茶壺裏的茶早已冷了,楊佩瑤續上熱水,倒一杯抿一小口,又倒一杯捧給楊致重,怯怯地說:“爹喝茶,別氣壞身體。”
楊致重“哼”一聲,将皮帶扔在旁邊案面上,接過茶盅喝掉半盞,“是來求情的?趁早閉嘴上樓,否則連你一起打,都好好地長個記性。”
楊佩瑤低眉順眼地說:“不是,姐做錯了事情,該罰……可是,姐的錯在于她交友不慎,那個欺負姐的人更該挨罰。爹已經打過姐了,是不是該商議下以後怎麽辦?”
楊致重“啪”拍下案面,“是哪個畜生幹的?”
楊佩珍半天沒吱聲。
三姨太急道:“快說呀,說出來,你爹替你做主。”
楊佩珍含含混混地說:“我不知道,我們三個女生一起去的,舞廳沒有座位,就跟人拼桌。”
三姨太問:“那些人都是誰?”
“不認識。”
“另外兩個女生是誰,找她們去問問。”
楊佩珍忽地坐起來,“娘你別問了,還嫌我不夠倒黴,非得把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讓人都知道我被欺負了?鬧出來,你們臉上都有光了?”
話音未落,楊致重一巴掌扇過去,“畜生,在家裏知道張牙舞爪了,還說丢人,楊家的臉都讓你丢盡了?”
這下打得着實不輕,楊佩珍唇角立刻滲出血絲。
楊佩瑤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體。
楊致重怒氣未消,惡狠狠地丢下一句,“明天把那孽種弄掉,立刻送到老家,不許再回杭城。”
拿起皮帶“咚咚”上了樓。
三姨太哀哭道:“這可怎麽辦,老家也沒個體己人,誰伺候二小姐?”
太太面無表情地喚來周媽,“地上涼,把二小姐扶回去。”又看眼楊佩瑤,神情複雜地搖搖頭,“你也回去。”
楊佩瑤垂眸應着,剛要上樓,聽到身旁電話鈴聲響,順手接起來,“楊家公館,請問哪位?”
“顧息瀾,”對面傳來低沉的聲音。
楊佩瑤心口驟然梗了下,有些想要哭,忙吸口氣,忍住了。
顧息瀾問道:“是明天上午的票,五張?你也去嗎?”
楊佩瑤不便多說,只“嗯”了聲。
顧息瀾又道:“九點鐘半開始,提前十分鐘進場,你跟櫃上說是顧先生交代的,他會把票給你……我在樓上有個包廂,你想去樓上也行。”
楊佩瑤回答:“好,知道了,多謝您。”
聽筒裏,顧息瀾又問:“你怎麽了,生病了,聲音不對。”
興許是經過線路的美化,顧息瀾的聲音不像當面說話那般冰冷,而是低柔醇厚,直直地撞進她心裏。
楊佩瑤再吸口氣,盡量平靜地說:“沒有,家裏有點事兒。”
“三九天,正是最冷的時候,明天出門記得多穿衣裳……就是聽個戲,不用打扮那麽漂亮。”
前半句還行,後半句又有了他平日的風格。
楊佩瑤抿抿唇,聽他道:“九點了,該洗洗睡了。”
挂了電話。
太太狐疑地問:“誰打來的?說什麽?”
楊佩瑤道:“是顧會長,告訴戲票的事兒,說九點一刻到櫃上取票,九點二十進場,又說顧夫人要看晚上場的戲,問咱們要不要一起。我說不用,晚上另外有事兒。”
太太點點頭,“取票的時候,別忘記把票錢結算給他。”
楊佩瑤道聲好,側頭看到春喜拿着抹布在擦地。
地板上隐約有些血漬,不知道是皮帶抽的,還是別的什麽。
楊佩瑤再不耽擱,匆匆回房間。
四姨太仍在她屋裏,見她回來,長長嘆口氣,“瑤瑤,你……二小姐不會念你的好,只會更恨你。”
楊佩瑤道:“恨就恨吧,我不圖她感謝我。我只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想起四姨太未必明白這話,又道:“你說假如有天我犯錯,都督會不會也這麽打我?”
她沒看到楊致重抽皮帶,卻親眼見到他扇巴掌。
重重的一下,幾乎用了十足的力氣。
全然不顧及那是他親生的閨女。
四姨太柔聲安慰,“都督挺喜歡你的,只要別觸到他逆鱗,不會有事。”
可是,将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呢?
楊佩瑤心有餘悸地說:“四姨太,我很怕。”
四姨太張臂抱着她,“瑤瑤,要是真有那麽一天,我也豁出去護着你。都督打兩下,洩了火也就沒事了。”
楊佩瑤輕輕靠在她肩頭,少頃,嘆道:“你怎麽還不生個弟弟?我肯定對他好。”
四姨太苦笑,“我哪裏知道,想懷的懷不上,不想懷的就輕而易舉上了身……改明兒我得拜拜送子觀音。”
說兩句閑話,四姨太便離開。
楊佩瑤頹然坐在寫字臺前,看到桌面上的紅包紙和那一幅字,心裏百感交集。
顧息瀾肯定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一直都帶在身上。
所以看到她就能馬上拿出來。
以前只感覺他煩,現在終于知道他待她的好。
可是……如果不會有将來,再好有什麽用,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楊佩瑤看兩頁英文課本,平靜下心情,便洗漱上床。
一夜沒睡踏實,總覺得外頭似乎有人來來回回地走,還有人在悲悲切切地哭。可礙于屋裏太冷,又懶得出門看。
也多少有些害怕,怕聽到什麽不好的消息。
第二天卻醒得早,外面灰蒙蒙一片,不曾全亮。
楊佩瑤穿上衣服下樓,聞到一股濃郁的中藥味。
春喜打着呵欠從廚房出來,瞧見楊佩瑤,忙打聲招呼,“三小姐起這麽早?”
楊佩瑤問道:“給誰熬得藥?”
春喜左右瞧瞧,低聲道:“二小姐的孩子沒了,昨晚連夜請大夫來開了藥。”
楊佩瑤捂住嘴巴,久久未能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記得給二小姐炖些雞湯喝。”
春喜道:“太太已經吩咐過了,好好伺候着二小姐……三小姐再回去歇歇,飯待會兒才能得。”
楊佩瑤嘆一聲,“你去忙吧。”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到昨天楊佩珍俯着的地方。
地板被擦得幹幹淨淨,全無痕跡。
這空當,只聽樓梯“咚咚”作響,楊致重從樓上下來。
楊佩瑤起身招呼,“爹,早”,又趕着去沏茶。
楊致重習慣喝茶,從睜開眼到臨睡前,這一天間茶水總不能斷着。
沏好茶,楊佩瑤恭敬地奉到楊致重面前。
楊致重掂起茶盅蓋拂兩下水面上的茶枝,淺淺抿一口,指指旁邊椅子,“坐。”
楊佩瑤坐下,小心翼翼地問:“爹不生氣了吧?”
楊致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低低咒罵一句,又道:“我不指望你們幾個丫頭給楊家增添光彩,只求你們能老實聽話,我自會給你們相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你看看,偏偏鬧出這種事兒,傳到外面,別人怎麽看我?都背後指點着說楊家有個懷了野種的閨女?”
話到此,瞧見楊佩瑤緊張的模樣,安慰道:“瑤瑤,你是個好樣的,仁義。爹脾氣暴,上來火氣剎不住,畜生雖然該死,爹也不能親手打死她。”
張口畜生閉口畜生,孩子是畜生,爹媽又是什麽?
楊佩瑤抿抿唇,斟酌着詞語道:“我怕着呢,怕爹連我一起打。後來又想,我是爹的閨女,爹養我這麽大,就是捱兩下打,能讓爹消氣也值得。”
楊致重點點頭,忽而冷笑聲,“爹沒那麽糊塗……這事不能善了,我得查下去。娘的,吃了豹子膽敢惹到我頭上?老子不發威,杭城的人還當我是病貓,以為我彌勒佛呢!”
話音剛落,太太蒼白着臉下樓。
楊佩瑤忙過去攙扶着。
楊致重緩了神色,對太太道:“沒睡好?吃完飯再回去補個覺。”
太太搖頭,“家裏哪能容得我清靜,一會兒哭一會兒鬧的,吃了飯跟桂香她們去聽袁老板的戲……往年事情也不少,可沒覺得累,今年完全不行了,精神不濟。縣上那幾家鋪子也讓阿灏媳婦管着吧,我看她賬目上倒清楚,又年輕不怕吃累。”
楊致重二話沒說同意了。
這會兒二姨太跟四姨太都下了樓,周媽張羅着擺飯。
太太才又開口道:“昨天晚上肚子裏那塊肉已經掉了,寒冬臘月的,別往老家折騰了,單是路途就經不住,在家裏養着吧。”
楊致重沉着臉“嗯”了聲。
飯菜擺好,周媽端一碗湯出來,“給二小姐的雞湯熬好了,也給太太盛一碗吧。”
太太搖搖頭,“我不愛喝那個,盛一碗給都督,再給四小姐和三少爺盛一碗,佩環小臉上一點都沒肉。”
二姨太賠笑道:“她吃得不少,最近盡長個頭了。”
一家人吃完早飯,先送楊致重出門,其餘人上樓換衣裳。
太太見楊佩瑤穿着大棉襖,系了圍巾,包裹得像個大粽子,唇角彎了彎,“今兒穿得倒嚴實。”
在屋裏,楊佩瑤沒覺得冷,出了門,就覺得北風裹夾着刺骨的寒意呼嘯而來,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饒是這般寒冷天氣,去葵青戲院給袁老板捧場的人也不少,還沒到開門的時候,戲院門口已經等了許多人。
楊佩瑤擠到櫃上報出顧息瀾的名字,裏面穿長衫的男人打量她幾眼,遞出來五張票。
楊佩瑤問道:“這個多少錢一張?”
男人道:“多少錢也買不到,前五排都是送出去的。第七八排的座位也都兩塊錢一張了。”
楊佩瑤看一眼手裏戲票,是第四排的座位,擠出去把售票男人的話告訴太太。
太太皺眉,“那就按四塊錢一張給。”說着要掏錢夾子。
楊佩瑤拍拍手袋,“我這裏有。”
太太知道她過年發了財,沒再作聲。
還差五分鐘到九點二十,楊佩瑤正百無聊賴,瞧見有人自人群中穿過,朝她走來。
眸光頓時一亮。
太太注意到,随着望過去,看見個穿墨色長衫戴黑色禮帽的男人。
男人膚色有些黑,長得人高馬大,一臉嚴肅。
楊佩瑤道:“那就是顧會長。”
話音剛落,顧息瀾已經走近,問道:“拿到票了?”
楊佩瑤揚起票給他看,“拿到了”,指着身邊的太太,“這是我娘。”
顧息瀾拱手行禮,“楊太太。”
太太含笑道:“多謝會長從中周旋,今天聽戲的人多,戲票不好買。”
顧息瀾淡淡一笑,“舉手之勞,當不得謝。我娘也愛聽戲,經常過來捧場,多少年的老交情,所以買票能通融些。”
看眼手表,“馬上就要開門了,我先到那邊去下,失陪。”
太太笑着點頭,“顧會長請便。”
楊佩瑤看顧息瀾大步離開,慌忙追過去,喚一聲,“會長。”
顧息瀾停步等着她。
楊佩瑤從手袋裏掏出錢夾,“我娘說給你的票子錢。”
顧息瀾掃一眼不遠處緊盯着這邊的太太,擡手接過,“家裏出啥事了?”
楊佩瑤猶豫着搖頭,“不方便說。”
顧息瀾不勉強,又道:“明天我接你上學,七點半在電車站等你……戲院開始進入了,你去吧。我待會兒也上去,二樓最中間的包廂。”
聲音很柔和。
楊佩瑤驚詫地擡頭,瞧見他幽深的黑眸裏,冰霜似是化了凍,彙成涓涓細流,溫存寧靜。
頓時心跳如擂鼓。
直到坐進戲院,心裏的激動仍不能平複。
就聽二姨太跟太太閑話,“顧夫人看着挺年輕,沒想到兒子這麽大了,一點看不出來。”
先前太太擔心楊佩瑤跟顧家走得近,怕跟這位會長有什麽瓜葛。
現在卻是放了一大半心。
兩人年紀差得遠,顧息瀾對閨女冷冷淡淡的,對她也不刻意親熱,而且楊佩瑤既沒塗脂抹粉又沒費心打扮,穿得跟個圓粽子似的。
如果真有意,定是要在穿着上花功夫。
心思一松,面上就帶出笑,“顧夫人保養得好,又不操心,是顯年輕。”
“是呀,看起來跟四十剛出頭似的,不知道怎樣保養的?”二姨太“啧啧”兩聲,探身問楊佩瑤,“瑤瑤,顧會長的閨女也是在你們高中?”
“啊?”楊佩瑤驚愕,很快想到二姨太許是誤會了,把她經常念叨的顧靜怡當成顧息瀾的女兒了。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
可轉念一想,假如顧息瀾真如自己原本以為的三十好幾歲,那麽二十歲上成親生子,閨女長得十五六歲完全有可能。
誰讓他整天穿長衫,打扮那麽老氣,還戴頂呢帽子,怎麽不拄上文明棍呢?
再讓程信風在旁邊攙着。
誰見到他都得稱一聲“老大爺”。
一邊腦補着,不由低頭暗笑。
四姨太瞥她兩眼,忽地俯過身,貼在她耳邊低聲道:“瑤瑤,你跟顧會長關系是不是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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