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苛責

可心底的歡喜卻像沸開的水一般, 咕嚕嚕往上冒着泡兒。

畢竟他沒有否認,沒有推脫, 一切都已經在考慮。

楊佩瑤低頭借着看手表, 掩去眸中喜悅, 學着他素日淡漠的神情, “再說吧,要遲到了。”

顧息瀾“嗯”一聲,再度發動汽車,不大會兒, 在武陵高中對面停下,“下午我有事情, 讓阿程送你回去。”

楊佩瑤拒絕, “不要,我自己可以坐電車……讓同學看到不好。”

顧息瀾默一默, “今天冷,讓阿程送你, 你晚兩分鐘出來,不會很多人看見。以後, 我早晨接你, 下午你自己回家。”緊跟着加一句,“好不好?”

早晨七點多鐘,太陽剛升起沒多久,正是冷的時候,而下午四點, 夕陽不曾落山,要暖和得多。

楊佩瑤抿嘴笑。

說完了,再特意問一句“好不好”。

平常發號施令慣了的人,說句軟和話也這麽生硬。

可他的聲音卻低柔渾厚,像久藏的醇酒,絲絲縷縷地散發着情意,讓人心醉。

楊佩瑤完全沒法拒絕,點點頭,“好。”

下車往學校走,走兩步,回轉身,彎腰趴在車窗邊,“會長,昨天二姨太問起你。”

顧息瀾挑眉,“問什麽?”

楊佩瑤學着二姨太的口氣,慢吞吞地說得清楚,“瑤瑤啊,顧會長的閨女是不是跟你一個學校?”

說完,飛快地穿過馬路,站在學校門口回頭望,笑得無法自抑。

朝陽下,她眉眼彎彎,一張臉如春花般明媚嬌柔,美麗不可方物。

顧息瀾才要拉長的臉立刻松緩下來。

她是故意的。

她明白他的心,所以成心氣他。

顧息瀾錯錯牙,唇角卻不自主地勾起,帶着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笑意。

楊佩瑤笑夠了,朝他揮揮手,轉身走進教室。

時候還早,只有邱奎在。

他剛把爐子生好,正打掃旁邊的爐渣。

往常都是秦越提早來生爐子,今天不知為什麽來晚了。

楊佩瑤道聲“早”,又加一句,“過年好”,放下書包主動去拿土簸箕。

邱奎回一聲,“過年好……你不用動手,別弄髒衣裳,我順便就倒出去了。”

楊佩瑤好奇地問:“秦老師還沒有來?”

邱奎笑答:“他這個月請假,秦老師的太太剛生孩子,秦老師要照顧月子。”

楊佩瑤驚訝不已,“秦老師結婚了?我以為他單身呢。”

正說着,高敏君走進來,樂呵呵地問聲好,“老遠就聽到佩瑤的說話聲,秦老師大學畢業好幾年,當然結婚了,你不知道?”

“你沒告訴我呀,”楊佩瑤抱怨,“你見過師母嗎,是個什麽樣的人?”

高敏君笑道:“沒見過真人,看過相片,跟秦老師的合影,是個老式女子,很賢淑的那種。”

這時陸陸續續有同學進來,問好聲嬉笑聲鬧成一片。

邱奎把地面收拾幹淨,見同學都到齊了,點了四名男同學跟他一起到教導處把課本領回來。

分發完課本又調換座位。

張志北換到了楊佩瑤左邊,高敏君換到了楊佩瑤斜前方,隔着兩個座位,邱奎則坐在楊佩瑤身後。

安頓好之後,邱奎宣布秦老師請假一個月的消息。

教室裏頓時像炸了鍋一般,沸騰起來。

高敏君也剛知道這個消息,扯着嗓門問:“那誰給我們上國語課?我們這一個月不會沒人管吧?”

話音剛落,就見校長譚鑫文推門進來,身後還跟着位穿長衫的男老師。

譚鑫文笑道:“怎麽會讓你們沒人管?這個月,你們班的國語課暫時由姚學義老師擔任,姚老師是杭城知名大儒,在許多報刊上發表過文章,能夠跟姚老師就讀,是你們的榮幸。姚老師目前還擔任高二二班的班主任及國語老師,工作比較繁忙,你們要盡量配合姚老師,共同把國語學好。”說完朝姚學義點點頭,“姚老師,您說兩句。”

姚學義雙手背在身後,淩厲的目光環視全班一周,在楊佩瑤臉上停了數息,輕咳兩聲開口道:“我既得“師”的名分,便不會誤人子弟。我教學比較嚴,凡課文必須背熟,凡生字必須寫對,凡文法必須正确,凡字跡必須工整,但有不服不從者,可另請高明。”

滿屋子人都靜悄悄的,楊佩瑤心裏更猶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學校裏那麽多老師,怎麽偏偏讓姚老師來代課。

他可是對自己半點好印象都沒有。

正思量着,譚鑫文已經走出教室,姚學義尋一根粉筆捏在指間,“下面開始上課。”

在黑板上寫下《與吳質書》四個字。

不得不說,他的板書比秦越要好,字體瘦硬挺秀,很有韻味。

姚學義沉聲道:“這是建安二十三年,曹丕寫給好友吳質的一封書信,旨在追憶往事,也評點了當時建安諸子的文章,抒發了對亡友的追憶之情以及對吳質的思念與牽挂。整篇文章以抒情為主,間具敘事與論理。下面找位同學讀一下,你們班長呢,班長是誰?”

邱奎站起來,“我叫邱奎,是高一二班班長。”

姚學義點點頭,“把課文讀一下。”

邱奎翻開第一課,毫不猶豫地開始念,“二月三日,丕白。歲月易得,別來行複四年……”

語句非常流暢,半點磕巴都沒有。

楊佩瑤一邊感嘆一邊把自己不認識的字标記出來,正手忙腳亂,聽到姚學義道:“停,先到這裏,字句讀得不錯,情感上稍嫌匮乏。下面請另外一位同學……”指着楊佩瑤,“你接着念。”

楊佩瑤一下子懵了。

這個時代的課本,文言文跟白話文各占一半,白話文還好些,有标點符號,而那些文言文連斷句都沒有。

以前,她全靠課下的預習才能跟上秦越講課的節奏,現在剛拿到的新書還沒捂熱乎,就讓起來讀。

這不是為難人嗎?

可又不能不讀。

只得接着邱奎讀完的磕磕巴巴往下念,沒讀幾句,就見姚學義鐵青着臉把課本拍在講臺上,“連基本的斷句都不會,這就是最具潛力學生的水平?我看國中生都比你強,你是怎麽升到武陵高中的?”

楊佩瑤臉上火辣辣的,低着頭一言不發。

她走後門入學的事情誰都沒有說,就連高敏君也沒告訴。怎麽可能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前說出來?

姚學義又道:“沒聽到我問話?既然不回答,就表明你目無尊長,請你出去,我的課堂不歡迎你。”

楊佩瑤猛然擡頭,“英雄不問出處,我怎麽入學跟上課有關系嗎?”

姚學義譏諷道:“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連意思都沒明白,張口就敢說,真是贻笑大方。”沉了臉又道:“別以為你有權有勢就可以為所欲為,武陵高中永遠看重的是成績而不是家世……請你立刻出去,如果你堅持不走,我這課沒法上了。”

楊佩瑤有心跟他對峙下去,可想到耽誤全班同學的時間,而且自己是學生,本身就處于劣勢地位,只好忍住氣,抓起書本走出教室。

教室裏生着火爐還挺暖和,可到了外面,冷風一吹就感覺出冬天的寒意。

楊佩瑤才不會傻乎乎地站在門口等,掉頭去了校長辦公室。

譚鑫文正伏案寫什麽東西,看到她,驚詫地問:“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

楊佩瑤怒氣沖沖地說:“姚老師說有我在,他拒絕給同學們上課,所以把我趕出來了。”說着把事情緣由從頭到尾講述一遍,“譚校長,我雖然上的學不多,加起來不過九年,但是我也知道有些人學問好,師德未必好。姚老師先是未曾講授就要求學生誦讀,然後因個人喜好罔顧學生課業,更因為私憤而把學生趕出教室。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我要是能夠讀得滾瓜爛熟,還要老師幹什麽?”

譚鑫文倒一盞茶水給她,溫聲道:“邱奎可是讀熟了吧?”

楊佩瑤嘟起嘴,“我怎麽能跟他比,他門門功課優秀,算術考九十八分,我望塵莫及。”

譚鑫文道:“放假前邱奎跟秦老師借了下學期的課本回去念。咱們學校圖書室也有往年的課本可供借閱。我記得去年錄取成績剛出來時,邱奎也來借過課本。”

楊佩瑤低頭不語,她假期幾乎全玩了,确實也沒想到可以借課本預習。

可這并不是姚學義侮辱她的理由。

楊佩瑤站直身體,理直氣壯地說:“我承認我沒有用功,但是也絕對不認可姚老師的做法。如果每個老師都像姚老師這樣,看不慣學生就無故趕她出教室,我想武陵高中也沒有必要開下去了……姚老師課前還提出四點要求,如果學生都會都能做對,所謂的老師又有什麽用?”

譚鑫文長長嘆口氣,“姚老師是嚴格了些,可他教過的班級國語成績都極出色,而且請他暫代你們班級的國語,也是秦老師要求的。這樣吧,下課後,我會跟姚老師談談。希望你也能夠努力,争取達到姚老師的要求。一般而言,學生該主動配合老師的進度,而不能讓老師遷就學生。”

稍頓片刻,又道:“姚老師心情不好,可能也跟張培琴退學有關。”

楊佩瑤驚詫地問:“為什麽退學?”

譚鑫文斟酌數息,緩聲道:“張培琴家庭比較特殊,你聽說過雲州張家嗎?”

“沒有。”楊佩瑤搖頭。

譚鑫文道:“雲州張家是節烈之門,家中有七座貞節牌坊,非常看重女子聲譽名節。過年期間,張培琴被兩個惡棍推搡幾下,她祖父讓她回雲州跪牌坊去了。”

楊佩瑤愕然。

在封建禮教嚴苛的明清年代,這種事情屢見不鮮,可如今是風氣頗為開放的民國。

男女手牽手在大街上走已經是司空見慣了。

竟然還會有人因為跟男人發生肢體接觸而罰跪?

真是匪夷所思。

按說張培琴在這種環境裏長大,深受其害,應該更能體諒女人的不易跟無奈才是。

可她卻對邱奎姐姐的遭遇表現的那麽尖酸刻薄,對于楊佩瑤用那麽惡毒的語言來辱罵,還胡亂诽謗。

如果她也處在張家那個環境,說不定也會因為這些流言蜚語而被責罰。

是不是,只有刀砍在自己身上才會覺得痛?

只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楊佩瑤深感震驚,可又不想對她表示同情。

思量會兒,開口道:“如果姚老師因為張培琴而感到憤慨的話,有兩件事情可以做,一是勸服張培琴的祖父,讓他改變心意,重新讓張培琴回歸學校;二是教訓那些惡棍一頓,以解心中郁氣,替張培琴報仇。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把火氣撒在我身上,又不是我支使的人。”

譚鑫文啞口無言,好久沒有出聲。

楊佩瑤也沒再說話,把課文默讀了一遍,該斷句的地方标上符號,不認識的字用鉛筆圈起來。

讀完之後,過去請教譚鑫文。

譚鑫文耐心地把錯誤之處一一糾正過來。

楊佩瑤再讀兩遍,聽到下課鈴聲響,跟譚鑫文鞠個躬,離開校長室。

姚學義還沒上完課,隔着老遠聽到他誦讀課文,聲音慷慨激昂極富情感。

楊佩瑤不願意見到他,轉頭上個廁所,再回來發現下課了。

高敏君看到她立刻湊過來,“你去哪裏了,我剛還四處找你,站在外面沒凍壞了吧?”

楊佩瑤抿嘴笑,“我去校長室告狀了。”

“真的?”高敏君唉聲嘆氣,“我覺得姚老師确實挺過分,不應該那樣對待你,但他講課講得蠻好……你怎麽辦,不可能不上國語課呀?”

楊佩瑤也發愁。

課當然是要上的,否則她更加跟不上了。

只能寄希望于譚鑫文能夠說服姚學義,或者改成另外一位老師來代課。

頭一天開學,就在忙碌而緊張的氣氛中度過。

自由活動課上,邱奎主持班會,決定為了慶賀秦老師的弄瓦之喜,他跟高敏君作為代表去看望秦老師。

高敏君拿出一張紙,讓每人寫上幾句祝福的話。

楊佩瑤發揮美術特長,在旁邊畫了幾張極具喜感的卡通娃娃臉。

放學後,高敏君叫楊佩瑤,“你想不想去,要不一起吧?”

楊佩瑤欣然應好。

三人結伴往電車站走,邊走邊讨論該給秦老師帶什麽東西。

臨近站牌,楊佩瑤看到汽車旁邊的程信風,恍然想起早上顧息瀾的話,連忙上前道:“今天我和同學去看望秦老師,就不麻煩你了。”

程信風道:“會長交代過要把三小姐送回家,不如我先送你們去秦老師那裏。”

楊佩瑤想到三個人來回折騰挺麻煩,便點點頭,對高敏君道:“上車吧。”

秦越的家離邱奎幫工的酒館不遠,邱奎認識路,便坐在副駕駛位上。

兩個女生坐後排。

楊佩瑤突然想起一事,“見到秦老師,不要提我的事兒,怕秦老師跟着擔心。”

高敏君高聲道:“老師肯定會問的,問姚老師上課怎麽樣,同學們表現好不好,我們怎麽回答?”

楊佩瑤笑,“就挑好的方面說呗。”

高敏君撇撇嘴,“姚老師把你趕出教室之後,還訓了三四個人,不過都不像對你那麽兇。邱奎,你給佩瑤出個主意,如果姚老師每次都這麽對待她,國語課根本就沒法上了。”

邱奎轉過頭,很認真地說:“要我是佩瑤,我會盡力做到最好,課文背過,生字寫會,讓他挑不出毛病。”

說着話,就到了長門街。

三人在附近一家糕點鋪子花一塊五錢買了兩斤點心,又聽路邊賣雞蛋的人說坐月子吃雞蛋最補,又買了十只雞蛋。

秦越看到他們非常歡喜,果然問起姚老師上課的情況。

高敏君根據在車上商量好的,挑出姚學義的優點講了講。

秦越欣慰地點頭,“姚老師古文功底非常好,教學也自有一套方法,你們在課下多用功,這樣課堂上就不需要因為生字詞、背默寫的問題耽誤時間,姚老師可以多講授一些知識。”

這時,裏屋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秦越連忙站起身,“許是尿了,我去換尿布,你們稍坐會兒,我很快出來。”

不大工夫,秦越擁着一位婦人出來,笑着介紹,“這是我妻子,趙鳳芝。”

三人忙起身喚“師母”。

趙鳳芝梳發髻,穿肥大的棉襖棉褲,包裹得非常嚴實,跟高敏君說得那樣,是個舊式女子。

看起來比秦越大好幾歲。

與楊佩瑤想象中秦越的妻子形象大不一樣。

趙鳳芝溫和地笑笑,給三人續上茶,對秦越道:“學校的事情重要,不如過完這個星期,你回去上課好了,別耽誤學生功課。”

秦越在椅子上鋪張棉墊子,扶她坐下,溫聲道:“等你出月子再說,他們很懂事,知道用功學習,再說現在有更好的老師代課,不會耽誤。”擡起頭對邱奎道:“這陣子辛苦你和敏君,要多抓同學們的功課,尤其幾個聽課吃力的,你們費心多幫扶他們。”又問楊佩瑤,“你也不能懈怠,這學期争取再前進幾個名次。”

楊佩瑤道:“老師放心,我一定盡力。”

高敏君緊接着開口,“秦老師,這學期我要超過佩瑤,您替我作證,如果做不到我就退出話劇社。”

楊佩瑤“哧哧”地笑,“你不用退出劇社,你在班裏給大家表演幾個節目就成。”

說過一會兒話,天色已全黑。

三人起身告辭,秦越送他們出門。

正巧有四個穿裋褐的男人吆五喝六地走過來,領頭那位腰裏別把砍刀,指着秦越家門問:“這是趙鳳芝的家?上個月保護費還沒交,利滾利的話已經欠下八塊錢了。”

楊佩瑤蹙緊眉頭,正要從書包掏錢,程信風從車裏出來,飛起一腳踹向那人胸口,“利滾利,滾個屁!牛二,你是不是活膩歪了?”

那個叫牛二的滿臉痛苦地揉着心口窩,卻不敢喊疼,忙着招呼,“程哥,程哥,您老怎麽到這地界了,咱有話好好說。”

程信風罵道:“瞪大你的狗眼看仔細了,往後都給我敬着點兒,這家主子要是有個磕着碰着,你們往二爺面前說話去。”

牛二連聲答應,又賠笑,“不敢不敢,程哥,咱們哥兒幾個在這附近收保護費收好幾年了,怎麽又來這一出,您老給個明示。”

程信風喝一聲,“滾!”

将幾人打發走,立刻收斂了剛才的暴戾,恭敬地站在楊佩瑤身後。

秦越神色複雜地看向楊佩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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