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林源問宋渠:“怎麽想着來這兒。”

宋渠說:“開房要錢。”說完宋渠正對着林源就跪了下來,頭揚起的弧度和他早上在醫院看着家屬林源一樣,無辜又脆弱。

宋渠說:“我想給你口。”

說完宋渠就要用牙齒解林源的皮帶,林源的手這時候擡握住宋渠的下巴,他蹲下身,捧着宋渠的臉說:“我們先吃藥。”

公寓樓下有家711,林源進電梯前買了瓶礦泉水,和那兩盒锂鹽藥一起放在床頭。

宋渠像被針紮了耳膜,受了刺激般彈跳起身,聲音也尖銳起來:“我不要吃藥!”

林源沒立即起身,仰着頭看宋渠,那張臉上有慌張有憤怒,姣好的五官看上去都猙獰了起來。他就像個瘋子,說的話做的事都沒有邏輯。

林源不氣餒,好像對此習以為常,連點驚訝都沒有。他站起身後慢慢抱住宋渠,像安慰又像依靠,宋渠雙手還是垂着,任由林源的雙臂控住自己。他才發現林源的身子在左右晃,像站不穩,又像是什麽舞步,重複的多了,宋渠覺得那更像後者。

在舞步裏宋渠喃喃着,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見咨詢師。”

林源答應:“好,我們不去。”

醫院的不去,江大心理咨詢中心的也不去。

那聲好讓宋渠瞬間崩潰了,眼淚開始粘上他的睫毛根,宋渠擡起手想掙開林源的懷抱,林源沒讓他得逞。

宋渠帶着哭腔地說:“你不要這樣。”

“我們分手好不好,我們不要在一起了,你也不要管我了,我會把你也毀掉的。”

他開始胡亂地說否定自我的話:“你就當從來沒遇到過我好不好,你不認識我,我們也沒上過床,你就當宋渠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沒有這個人。”

宋渠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拖累,躁郁的在折磨他的精神,也摧殘他唯一能訴說的最親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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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源親宋渠的頭發,那個擁抱絲毫沒有卸力:“可是我已經遇到你了。”

“半年前在這兒,我們說好了。”林源掰過宋渠那張滿是淚痕慘白的臉,語氣堅定的不合時宜,“再加一個林源,我們說好了的。”

宋渠沒太聽清,他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了,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林源把他抱到床上,喂他吃了藥,吃完藥後宋渠開始發困,他想睡覺,眼睛閉上又是一片黑暗,眼睛睜開茫茫又是一片模糊的淚膜

混亂和平靜的交錯間宋渠想起來了,半年前是在這兒,他想自殺,那是在晚上,白天他在學校的心理咨詢中心和老師聊了一個小時,那一個小時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咨詢那天宋渠把自己的情況告訴學校的心理咨詢師,關于親情的匮乏和大學前的學習壓力,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講到林源,那個年輕的男老師一臉一言難盡地打斷他:“你成績又好家境也好,你為什麽那麽想不開呢。”

宋渠第一次做心理咨詢,沒經驗,完全想不到老師會這麽說。他也愣住了,說不出下一句。

他向來心思敏感反應快,不可能聽不出這句話的潛臺詞,那個老師接着說:“人要往前看,盡可能的将追溯過往痛苦的時間用來往前看,做做義工支教什麽的,你看到別人的生活如何,忙起來了就不會亂想了。”

宋渠還是沒說話,似乎對那個潛臺詞的存在性報以幻想。

那個老師換了個姿勢翹起二郎腿,嘆了口氣:“同學我這麽和你說吧,你知道來找我咨詢的其他人都是什麽個情況嗎?”那老師張開五指有模有樣的開始數,“有的因為長得醜,有的因為原生家庭太差,有的社交障礙校園裏幾棵樹每天都數五六遍。可是你不一樣,你父母可能在親情上做得不夠好,但他們給你的物質條件是很多人只能想想的,你都能來江大,不管看臉還是拼能力,前途都是不可估量,你還提到你在院辯隊,說明你的人際交流也沒問題,你和這些人一比,你真的是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宋渠咳了一聲,聲音還是幹巴巴的:“您的意思是,我說得這一切是不值一提的。”

“也不能這麽說,就是比你慘的人,真的很多。有的時候‘比下有餘’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而且你下面的人,真的很多很多很多。”

那個老師一笑:“你還在江二中那邊有房。”

宋渠聽了也想笑,他覺得荒謬,人和人不應該這樣比,痛苦是比不出個上下的。

而就因為其他看似不錯的外在條件,他的痛苦就可以不值一提,就可以翻篇?

“對了,你說你高中是理科,那你喜歡你現在的專業嗎。”

“還行吧。”

那個老師說:“我再非常冒昧地問一下,你有什麽,在童年的時候有什麽不好的經歷嗎?”

宋渠猛地一擡頭,眸裏寫着震驚和不可思議,那雙眼好像在說有,可宋渠卻搖頭。

他覺得不可思議不是因為他有什麽不好的經歷,那就是普普通通的童年,孤獨但沒有肉體創傷。他覺得不可置信,是因為對面坐着的人無端的揣測。

揣測你的痛苦不是來源童年肉體創傷的陰影,那你的痛苦就是不值一提。

“那就……”老師又笑,“那就更沒有問題啊。”

“我高三的時候看過精神科,”宋渠在做最後的掙紮,“當時醫生有給我開藥。”

“什麽藥。”

宋渠張開嘴沒說出話,是一時沒想起藥盒上長長的化學藥劑的名字。

“那你吃了有什麽感覺嗎?”

“沒什麽感覺。”宋渠這麽說的時候其實在想林源,林源比處方藥起作用。

老師“哦”了一聲:“那可能就是些維生素含片吧。”

聽到這句話後宋渠徹底放棄了,那可能就是些維生素含片吧。

宋渠從來不想要同情,他也沒有奢望別人可以感同身受他一個人的黑暗的孤獨,但他同樣承受不了,當他鼓起勇氣去剖析症結時,那個聆聽的人高高在上只站在自己的視角,用所謂經驗反反複複想證明,這個症結也是不值一提的。

那些在我眼裏沉重到只能用死亡來終結的痛苦,在別人眼裏如同維生素含片,不值一提。

咨詢的時間也到了,離開前老師故作輕松地拍了拍宋渠的肩,“我覺得你就是想太多了,學文科心思多也正常,但是也別想太多。你可以多去聽理科的課,高數物理什麽的,對你的思維會有幫助。”

那個老師說:“總之就是你自己也要想開一點,沒問題的。”

咨詢結束後宋渠回寝室午睡,之後是下午的課,上完課吃過飯他還去參加下一場辯賽的準備,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決賽,所有人都跟打了雞血一樣。那次相聚來了十多號人,在校內的咖啡館裏,老辯手新生和教練一起坐滿二樓的長桌探讨辯題,說着說着畫風也變得輕松,畢竟這次是外院史無前例能争前三,多比一場都是賺到一場。

那天張昭也在,他和宋渠游泳比賽後關系一直都不錯,他看着新生裏一半的理科生感慨:“我聽說今年日語專業男生比女生都多,前幾天籃球賽也進八強了。”

另一個學長說:“是啊,我原本以為文理兼招後你們這個被調劑的理科生意見會很大,沒想到适應的這麽快。”

宋渠這一屆是江大外國語學院第一次文理兼招,以前都只收文科生,結果兼招後除了英語,其他小語種調劑來很多擦着錄取分數線的理科生。

包括宋渠,他五個志願全填的理工科,被調劑到俄語後他其實沒多失落,只要還是江大。

新生裏有學日語的,故作老成的嘆了口氣:“轉專業是不可能的,這輩子是不想再學數理化了。”

他一說完所有人都笑,宋渠聽他們高聲闊談,看他們笑,自己也笑。

張昭看出宋渠不是很在狀态,以為他是煩專業的事:“宋渠你想轉嗎,下學期還有次機會,只要大一這一年沒不及格都可以轉。”

“沒,”宋渠說得是實話,“我沒不喜歡學俄語。”

有學姐對宋渠說:“要是不想轉專業,大二的交流項目要是感興趣,已經可以開始申請了。有什麽問題多來問,別和學姐客氣。”

宋渠想說他還沒開始考慮這事,話說出來也客套:“好啊,以後一定。”

說這話的時候宋渠突然發現自己開了某種上帝視角,他看着自己說“以後一定”,那個看自己的人在說哪有什麽以後,你明天都活不下去。

沒有人在意你的痛苦,你融入不進別人的熱鬧,你哪有什麽“以後一定”。

宋渠,人間值得,有意思嗎?

宋渠聽到張昭說他:“你們別看宋小學弟現在文文靜靜的,那一上辯場完全是另一個人,黑的能給他說成白的,不管前面對方多占優勢,他的總結一出來就是贏了。外院今年能進決賽,沒宋渠這個四辯是不可能做到的。”

宋渠聽張昭誇他,心裏卻一點波瀾都沒有。

那個聲音又說,你聽別人眼裏的你,是真的你嗎。

宋渠,有人懂你嗎?

宋渠不好意思地和在座的人說抱歉要提前離開,臉上一點異樣都沒有。他當然也沒聽見張昭之後講他和林源,說游泳比賽後在學校裏看見林源未必旁邊是宋渠,但宋渠身邊的一定是林源。

出門後他宋渠先往學校外的燒烤店走,問老板買八斤煤炭塞到書包裏,那還沒他高中書包沉。老板問他大晚上買什麽炭火,宋渠說明天和同學商量着去燒烤,結果方才買好的煤炭不小心碰了水,怕是明天幹不了。

老板聽了,還友情送了宋渠一個打火機。

宋渠将打火機攥在手裏,和老板說了句謝謝,他往校門走,卻最後在門口上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也開心,從江大到新城區開車要小半個鐘頭,是個肥差,一路師傅和宋渠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宋渠不挑話題但是每一句都會回,說話不說話的時候他都一直看着窗外,看着車一輛一輛來了又走,各種燈光印在出租車廉價的車膜上變了色澤。

宋渠付錢,下車,進公寓後上電梯,來到2606開了門。

窗簾是拉上的,門內一片漆黑,和公寓走廊上的光亮行成鮮明對比。

宋渠應該是躊躇猶豫過的,但他還是進屋,沒有開燈,關上了門。

宋渠睜開眼,窗外是暗藍的,顏色沉的像保存不當的古畫。房間裏沒開燈,只有靠窗那麽有亮光。

林源就在落地窗旁,坐在他一個人靜坐過千千萬萬次的冰涼的大理石面上,就着窗外的光看着一本書。

他不知道林源看了多久,天暗得很快,沒多久,暗藍就只剩下按了。宋渠想對面的寫字樓上,“我愛江省”的字樣一定又開始閃動了。

林源又翻了一頁,他已經快把書舉到眼跟前了,直到真看不清了,他也只是阖上書,而不是開房間的燈。

阖上書後林源才發現,宋渠眼睛睜着,宋渠醒了。

林源起身起的慢,三五步就從窗邊走過來,将書放在床頭後坐在窗邊,他手指曲起輕輕一勾宋渠的鼻梁,哼的笑了一聲。

是宋渠先開口對林源說:“我睡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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