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游征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所指何事,側向甘砂那邊,頭枕着彎曲的胳膊,另一手指尖悄悄撩開她的鬓發,那道隐藏的疤痕漏出來,如同撥開茅草後出現的羊腸小徑。
甘砂被他的目光燒灼,不動聲色地帶開他的手,游征沒有再繼續。
“怎麽弄的,你一點印象也沒有了麽?”他問道,目光仍停留在原處。
甘砂略略支起腦袋,把頭發都撥向腦後,也側卧與他視線相接。因着前頭她鬧出的小尴尬,這會反應下意識熱絡了些。
“磕牆角吧。”
“哪磕的?”
“家附近,”她笑了笑,“不是說講故事麽,怎麽成了審問?”
游征又伸過手拈起她一縷鬓發,食指纏繞着玩,小心地不揪疼她。她乜了一眼,轉動的眼珠子黑白分明,有點俏皮。他把鬓發別到她耳朵後,才說:“其他的你一點印象也沒了麽,幾時磕,為什麽磕的……”
她眨眨眼,更顯狡猾,“洗耳恭聽。”
游征嘆了口氣,沉默中理清思路後,緩緩開口。
那是游征八歲的暑假,槐花路附近還是一片矮樓,《粉紅色的回憶》尚在潮流前線上,他媽媽游靜芙在其中一條巷子開着一家理發店,生意火爆,雇了一個店小妹,有時忙不過來游征得幫着掃地。那會正值玩心大的年紀,對這種體力活自然推三阻四,少不了被游靜芙揪着耳朵從店門口拖回來。當然也會有所回報,游征總是附近小孩裏第一個買得起新款悠悠球的人,也第一個把閃光的小球玩出新花樣,享受衆星捧月的待遇。
一個夏日的尋常午後,游征揉着惺忪睡眼下樓,手裏還攥着一只悠悠球,正打算出門找伴。這時一陣抽噎聲驅散了他最後一絲睡意,只見一個和游靜芙差不多年紀的女人領着一個淚光滿面的女孩進門,店裏通常是男性顧客居多,他不由多看一眼那女孩。只這一眼,他腳步一滞,忘了出門。
女孩大概也與他同齡,差不多的個頭,一張芙蓉面,兩根羊角辮,嬌俏可人。在游征的慢慢成長過程裏,審美觀的健全可能也能有這女孩的一份小功勞。懵懵懂懂的年紀尚不懂見色起意的猥瑣,只是單純想親近可愛之人。
小芙蓉坐到理發椅子上,帶她來的也許是媽媽,她請游靜芙給小芙蓉剃光頭。
游征驚駭過後,湧起更多的好奇,他坐到鏡子對面牆根的待客長凳上,呆呆看着,手中悠悠球無意識耍起來,全是最簡單的動作。
游靜芙怕是誤以為聽錯,又确認一遍,說多漂亮的女孩子啊,剃掉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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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長了虱子,不剃不行,一張臉板板正正,小芙蓉聞言嚎啕起來。
游征看那小芙蓉,除了頭發亂了點,像多日沒打理長毛的鞭子,衣服什麽的并不顯邋遢,起碼看出生活條件不差。
“好了別哭了,一會頭發掉嘴裏。”那女人似沒什麽耐心,說罷坐到游征旁邊,抱起胳膊蹙眉看了小芙蓉一眼。
游靜芙展開一幅理發布,把小芙蓉脖子以下罩起來,蓋住她一聳一聳的肩膀。
“頭發還要嗎?”游靜芙問那女人處理意見,如無異議她将收集起來賣給專門收長發的人。
似乎小芙蓉的頭發是她的死穴,那女人略顯煩躁地揮手,果然說不要。
那是游征第一次極有耐心觀看游靜芙剪發,原以為像給短發男人剃頭那般,掄起電動剃發刀貼着頭皮鏟一遍,沒想到還要先理順頭發。這個過程花了游靜芙不少功夫,小芙蓉的頭發有點打結,她小心翼翼護着才把發量濃密的一頭烏發疏好。接着按绺來将頭發剃掉,斷發整齊擺進一個鞋盒裏。
褐色的紙盒是游征遞過去的,那如一口棺材,安葬着一個小女孩對美的渴望。他瞧着裏頭黑漆漆的頭發,也同覺毛骨悚然,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刺癢的手感其實也同病相憐,游靜芙為了方便他清洗散熱,只留下一層烏青發茬。
小芙蓉全程雙眼緊閉,睫毛如輕盈蝶翼不時顫抖,漸漸不再哭泣,只餘下淚痕兩道。當她完事跳下凳子時,腦袋低垂,似是不忍面對鏡中的小尼姑。游征一直大喇喇盯着,不意被人撞破那點促狹的好奇與幸災樂禍,小芙蓉冷冰冰剜了他一眼。游征脖子一梗,噤若寒蟬,左右張望反倒欲蓋彌彰。
之後輪到那女人剪發,小芙蓉就坐在長凳的另一端,離他遠遠的。
他無所事事又甩起悠悠球,眼角似乎捕捉到風吹草動,悠悠球翻飛得愈發輕快起來。靈巧的手指張合,閃光的小球沿着細線流暢滑動,光亮在空中劃出繁複的軌跡,游征像個雜技人,從自娛自樂變為炫技,并且悄悄把身子往小芙蓉那邊扭,好叫她看個清楚。
許是男孩子天真的賣弄逗樂了她,小芙蓉水霧沉沉的雙眼漸漸開亮,目光炯炯而筆直地盯着他。
游征動作越來越大,細線不祥地發熱,忽地軸承卡了一下,細線崩斷,悠悠球吧嗒吧嗒掉地,滾到一堆未來得及清掃的頭發裏。
噗——
小芙蓉肩膀一震,笑了出來。
游征又惱又樂,從雜發堆裏拈出悠悠球,厭嫌地甩掉一些斷發,甩不掉的吹走,剩下的掐一截紙巾細致擦拭。
游靜芙抽空問他怎麽今天沒出去瘋,游征暫停瞥了小芙蓉一眼,小芙蓉只當方才不曾留意過他,雙眼放空瞧着前方。游征略感無趣,焦點又回到自己的折戟上,含糊了一句。
小芙蓉并沒停留多久,便跟着那女人離開。小小的午後插曲只在游征心裏掀起淺淺漣漪,待到晚上睡覺時已忘卻大半,等翌日他快要想不起這個有點可愛的過客時,那顆小光頭又出現了。
小芙蓉在店門外探頭探腦,陽光太盛,圓溜溜腦袋锃光瓦亮,游征似被強光所刺,眯了眯眼,摸着自己比她稍有優越感的發茬跨出門檻。
小芙蓉沒跑開,挪到門側,游征也大膽搭讪,喂了聲道:“你住附近嗎,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
她穿了翻領白色短袖衫和深色短褲,一眼過去像秀氣的男孩子,用依然睥睨人的語氣,冷冷道:“我也沒見過你。”
游征嘻嘻笑,小芙蓉目光落到他垂下的雙手上,“你的悠悠球呢?”
他攤開空空的兩手,迷惘一瞬,旋即扭頭往屋裏緊跑,走得太急,給門檻絆了一踉跄,又是引得背後噗嗤一笑。
游征很快折回來,一邊手揣一個悠悠球,其中一個朝她遞了遞,“你要玩嗎?”
小芙蓉接過一個,找出線圈套進中指,站開一點甩了下去,悠悠球直直墜落,在最低處嗞嗞轉起來,五彩光閃爍,在她小腿映出一道淡淡的小彩虹。
“我只會這個。”小芙蓉手掌一彈,将球收攏回手心,看向游征的眼神帶上點期待。
“看我的。”游征早已迫不及待要表演,兩手像提着一具提線木偶,悠悠球長了翅膀般在空中閃爍翻飛。
男孩靈動的雙手和專注的神情輕而易舉激起小女孩心中的崇拜,小芙蓉不禁一拍手,說:“你能教我嗎?”
游征又撞進那直率又熱情的眼神裏,臉頰飛紅,咧嘴笑道:“可以啊!”
打那天起,巷口巷尾,只要有陰涼的地方,就能看到兩顆惹眼小光頭湊一塊玩悠悠球。
起先是游征昔日玩伴發現,呲牙咧嘴做鬼臉打趣道:“你們兩個小和尚!”
她才不是和尚呢!游征心裏反抗道,但小芙蓉只是古怪瞪了那男孩一眼,紅着耳朵不說話。
那男孩見人沒反應,更加肆無忌憚,瘦小猴一般手舞足蹈,嚷嚷:“還是個啞巴小和尚!”說罷,踮起腳在小芙蓉腦袋上摸了一把。
“喂!”游征先叫了出來,那會還不曉得毛手毛腳是冒犯,只懂得不能随便攻擊人。
那瘦小猴卻更起勁,還想來第二手,倏地胸膛被推了一掌,趔趄一下險些站立不住。只見小芙蓉仍舊一言不發,跨到他跟前,許是女孩個頭蹿得比較快,她鼻孔俯視他頭頂,盛氣淩人的模樣不怒自威。她更是舉起一手,威脅性地将落未落。
瘦小猴一瑟縮,更顯矮小委頓,眼神踟蹰在個頭都比他高大的兩人身上,驀然扭頭狂奔,只抛下一句:“回頭找你們算賬!”
游征和小芙蓉等了幾天,沒等到想象中的秋後算賬,反倒等回了一則奇怪又合理的流言:游征攀上另一個光頭大佬了!
似乎理所當然地,那段時間時不時有小孩拉幫結派來店裏找他,想一睹光頭大佬真容或者挑釁。可惜游征和小芙蓉打游擊戰,狡兔三窟,加之小芙蓉每天十一點和下午五點準時回家,那些人最多堵到形單影只的游征。
游征一直藏着小芙蓉是女孩的秘密,那個年代和年紀的男孩愛逗女孩玩又不愛跟女孩玩,課桌上早早畫上泾渭分明的三八線,誰要多跟女孩多說幾句話,第二日就變成了誰誰想追某某,更有惡劣者會在兩人名字間添加下流的動詞。小芙蓉似乎也默默配合他的小把戲,話很少,不會讓聲音露餡,打扮也雌雄未辨。
游征後知後覺問她名字,小芙蓉扔下三個字,踩着死線跑進回家的夕陽裏。他咂摸道:是個女孩的名字,可真嗲。
那個暑假的尾巴,他教會了小芙蓉好幾個花式,也不知他教得好還是學生悟性高,她進步很快,游征甚感欣慰。相識時間不長,如果暑假就這麽平淡結束,估計他沒多久就會忘了這段小時光。變故出現在一個中午,小芙蓉問了他兩回時間,将近十一點還磨磨蹭蹭沒回家。游征覺着新奇,問她門禁取消了嗎。小芙蓉只答了句沒有,又磨着他教新玩法。游征早已饑腸辘辘,敷衍婉拒了,小芙蓉照常把悠悠球還給他——家長不許她買玩具,連游征特許她帶回家練習的一個也不敢拿——然後扭頭走了。
游征年紀雖小,也覺察到她情緒不對勁,可饑餓感蓋過一時冒出的體貼,他朝她背影努了努嘴,也匆匆跑回理發店。
游靜芙忙得時候顧不上給他做飯,游征時不時會拿了錢跑外面吃,這天也是,游靜芙還差他順便帶一份回來。他趿着拖鞋往外跑,跑到巷子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撞進眼簾,猛然剎車之下,拖鞋掉了一只。
又是那嘲諷又自如的噗嗤笑裏,游征狼狽地深一腳淺一腳跑回來,撓撓光頭問她怎麽還在這。
小芙蓉腳底碾着一顆小石子,輕輕踢開,恰好蹦到他足尖,游征垂頭看了一眼,只聽她洩氣道:“我爸媽不在家,我忘記拿鑰匙了。”
游征想了想,“那你上哪吃飯?”
小芙蓉恨恨瞪了他一眼,游征方覺哪壺不開提哪壺,于是爽快朝前進方向點了下腦袋,“走啊,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大概也餓透了,小芙蓉咽了口口水,雙頰漲紅道:“我沒帶錢……”
游征走近拉了下她手腕,拍拍自己褲兜,說:“走啊,我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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