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紀染到樓下的時候,裴苑已經不見蹤影,但是凱文站在一樓大廳,顯然是在等着她。紀染慢慢走過去的時候,凱文微微點頭:“染染小姐,裴總讓我帶您過去。”
凱文見紀染眼眶通紅沉默不語的模樣,心底微微嘆了一口氣。雖然他沒有聽到裴苑說什麽,但是以他對裴總的了解,只怕說的話并不會太過寬和。
紀染跟着凱文一直走到醫院的地下停車場裏,在裴苑的座駕旁邊停下,凱文替她拉開副駕駛的門之後,低聲說;“染染小姐,上車吧。”
“謝謝。”紀染微微點頭,不管什麽時候她的禮貌總沒有錯。
上車之後,裴苑坐在後座的另一邊,停車場燈光昏暗,車窗上貼着的車膜将外面的光線阻隔住,整個車廂內陷入安靜又黑暗的氛圍。
很快,車子緩緩駛出醫院的停車場。
紀染偏頭望着窗外,此時正是江都夜晚最熱鬧的時候,整條街道的霓虹連接而起,如同連成一片色彩的海洋。
随着車子不斷地行進,路燈的光影接二連三地交錯而過,如同電影裏經典片段的剪影。
到底裴苑還是沒忍住,她并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只是這件事有種要脫離她控制的感覺,這是裴苑最不能接受。
她側着頭看向紀染,直接說道:“染染,我不會同意你們的事情。”
“不是現在因為你年紀小不同意,是以後也不會同意。等你長大了,上了大學你要談戀愛可以,媽媽絕對不會阻止。但是他不可以,沈執不行。”
紀染依舊沉默地望着車外。
裴苑一向是只說結果,不屑于解釋的人,但此時她竟還耐着性子說了原因:“哪怕他沒有遺傳他母親精神疾病的基因,你了解他的家庭嗎?恒馳集團以後就是一個鬥獸場,沈老爺子有三個兒子,以後光是争産就有的争。”
裴苑并沒有誇張,恒馳集團确實是家大業大,令人羨慕,可是恒馳集團創始人的家族龐大,歷年來這種大家族争産屢屢上報,不是沒有前例,而是前例非常之多。
用鬥獸場形容不為過。
裴苑幾乎是語重心長地說:“你不一樣,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也是我唯一的繼承人。未來裴家的一切都是你的,還有你父親那邊,他就是再不靠譜,屬于你的那一份誰都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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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染,你的人生有無限可能,你可以一生順遂不為任何事情煩惱。”
不得不說,裴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正确的。
紀染出身得天獨厚,她是獨女,沒人可以跟她争,不管是裴家還是紀家的東西,多半是要留給她的。
她不用為錢苦惱,更不用跟別人争得死去活來。
裴苑之所以對她管束這麽嚴格,無非是不想讓她成為一般的纨绔子弟。
終于紀染開口了,她一張嘴嗓子是啞着的,聲音不複尋常的軟甜,低沉沙啞地如同毛玻璃輕輕滑過:“如果沈執他不想要沈家的東西呢,他不想争。”
他跟自己說過的,沈家的東西他不想要。
可是她的話剛說完,裴苑從鼻翼裏發出一聲冷笑,顯然是在嘲笑紀染的天真,她說:“他不争,他父親能不争嗎?他爸爸可只有他這麽一個兒子,哪怕父子關系再不好,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
“況且他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我憑什麽把我的女兒交給他。”
紀染轉頭朝她看過去,裴苑的臉頰被隐沒在黑暗中,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那樣堅硬而又冰冷。
她突然發現這個論題竟是個死胡同。
沈執想要沈家的東西,勢必會卷入未來沈家可能發生的争産鬥争當中,裴苑不願意讓紀染卷入那樣的混亂又複雜的局面裏。
可是他不要沈家的東西又會成為一無所有的人,裴苑更不可能紀染跟這樣一無所有的他在一起。
總而言之可以歸結為一句話。
他們兩個就是不行。
紀染幹脆不再開口說話。
“我要回爺爺奶奶家裏。”紀染看着司機的開車方向,開口說道。
司機朝副駕駛座上的凱文看了一眼,顯然是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開,凱文只能把頭轉向後面看向裴苑。
裴苑淡聲:“送她去。”
最後車子還是在爺爺奶奶別墅外停下,紀染臨下車時,裴苑轉頭看向她:“要是再讓我發現你大半夜跑出來,我不介意這幾天把你帶在身邊看管。”
紀染知道裴苑說到做到,也知道自己晚上跑出來确實不太妥當,點頭表示答應。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間到了臘月二十九,這天紀爺爺拉着紀染一起寫對聯,紀染打小就開始學書法,寫的一手好毛筆字。
不管是紀家還是裴家的對聯,每年都是由她親自寫。
老人家不喜歡外面賣的那些花裏胡哨的春聯,喜歡親手寫的這種。
“今天吶,爺爺給你親自磨墨。”紀爺爺興致極好的說道。
于是午飯之後,爺孫兩人忙活了起來。對聯紙也是自己剪裁的,紀奶奶和紀染忙活着裁紙,紀爺爺把他收藏的好墨錠拿了出來。
只不過在磨墨之前,他盯着看了好久,看起來是很不舍。
紀奶奶忍不住開口吐槽道:“你爺爺吶,又舍不得他這些老寶貝了。”
紀染知道爺爺有收藏墨錠的習慣,而且很多都是明清的墨錠,價值不菲。她沒想到只是寫個春聯而已,爺爺會把墨錠拿出來。
于是她開口說:“爺爺要不然就用普通的墨汁吧,你要是舍不得就收藏着嘛。”
誰知老爺子板着臉,直接說道:“收着幹嘛,這些東西買來又不是只為供着,當然要用才有它的價值。”
紀染點頭,顯然老爺子比她們通透多了。
于是祖孫三人,裁紙、磨墨,一個下午把別墅上下的對聯寫完不說,紀染還特地多寫了一份讓家裏司機送去給外公外婆家。
兩邊的長輩,她一個都不舍慢待。
紀染還特地拍了幾張照片,發給沈執,雖然他們這幾天沒見面,但沈執并未離開江都。本來沈紀明一直打電話催他回B市,但他直接把病歷單發了過去,沈紀明真怕他的腳有什麽問題,也不再催促了。
紀染的照片發過來的時候,沈執正好剛把自家的對聯貼起來。
他衣袖還挽在手臂處,伸手拿起茶幾上的手機,低頭看着紀染發來的照片,幾張照片都是她寫的對聯,顯然是得意之作。
特地拍給他炫耀的。
沈執心情不錯,露出一抹笑意後,修長的手指尖搭在鍵盤上敲擊,直到旁邊一雙柔軟的手掌輕輕伸過來将他手肘處的袖子往下扯了扯。
他有些驚詫地望着原笙,見她垂着頭,溫柔地将他的衣袖整理好,末了,小聲嘀咕道:“這樣會冷。”
沈執心頭一暖,低聲溫柔問:“媽,你畫完了?”
原笙一直都喜歡畫畫,醫生也說過畫畫有利于她的病情,所以沈執給她請了專門的老師學畫畫。現在她已經能自己畫畫了。
家裏有個畫室,是給她準備的。
原笙點頭,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沈執的手機,發現她是跟人聊天,而且她眼尖一下看見染染兩個字。
“是女孩子?”原笙輕輕問道。
沈執這幾年回江都很少,當初他們把送走時,是拿了沈家的錢。本來他外公外婆就心存內疚,覺得自己是為了錢把外孫送人了。
哪怕那人是他爸爸。
後來是因為程荟到江都的家裏鬧過一次,那次原笙又被刺激的不輕。
所以沈執回來的就更少,以至于他這次寒假回家,他外公外婆高興壞了。老兩口從他回家那天就開始忙活,蒸包子、炸肉圓子,頓頓桌子上都是五六個菜。
至于原笙,這幾年她的病情逐漸穩定,不再像以前那樣易怒,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不理人。這次沈執回來,她也是忙前忙後。
沈執住院兩天的事情沒告訴他們,騙他們說是沈家有事兒。
誰知一回家原笙第一個發現他走路的姿勢不對勁,哪怕他自己已經盡力走路自然。
原笙拉開他的褲腿看見上面有些吓人的淤青時,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甚至還主動要求跟外婆一起去超市買東西,她因為生病的原因,一向都很抗拒去人多的地方。
可她不僅跟外婆去超市,後來居然還嫌第一天買回來的骨頭不夠新鮮,第二天又跑去菜市場買東西。
沈執看着她為自己忙前忙後,突然覺得,哪怕從小多大有多少人喊他是神經病的兒子,他都從不怨恨原笙。
他始終在意着她。
染染說的對,她是他心底一提到就會覺得柔軟和溫暖的存在。
沈執點了點頭,結果原笙竟是有些興奮,她小聲問:“是你喜歡的女孩?”
他看着原笙,歲月是優待她的,哪怕她病了,可是她的美貌并未消失,反而依舊保留着幾分屬于少女的天真。
她不喜歡別人動她的頭發,所以這麽多年養了一頭極美的黑發。
此時她傾身過來看着他的手機,黑發如瀑,極是秀美。
沈執沒想到她會問的這麽直接,可是因為是她問,他反而并不想騙她,點頭時輕聲說;“嗯,是的。”
原笙竟是十分配合地輕輕捂着嘴巴,開心地說:“是小景喜歡的女孩呀。”
她還是習慣叫他小景。
原景。
“以後有機會,我帶她來見你好不好。”沈執微眯着眼睛,可是眼底那種應該被稱為幸福的東西,還是洩漏了出來。
原笙望着他,小景是沉默寡言的,她很少看見小景這麽開心。
從小到大,似乎只有有一年,小景認識了一個小女孩,那是他第一個朋友,會維護他的朋友,那時候他提到那個小女孩時,眼底的光跟現在一樣耀眼。
突然原笙搖頭:“你喜歡就好,媽媽就不見了。”
沈執有點兒錯愕地看着她陡然轉變的表情,他知道原笙并不是反對他喜歡誰,要不然她也不會一直笑眯眯地跟他讨論。
就在他想仔細問的時候,原笙突然握住他的手掌,語氣極認真地叮囑:“小景以後不可以把喜歡的人帶來見我的,一定不行。”
沈執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掌,纖細瑩白,勁道很大。
“為什麽?”沈執心底隐隐有想法,但還是問出了聲。
原笙搖頭:“媽媽是病人,不可以讓人知道媽媽是這樣的。”
原笙像是個犯錯的小孩一樣,不敢擡頭看着他,她總是對不起小景的。小時候因為她,沒人願意跟他玩,因為她是人人口中的瘋子。
他被人嘲笑,被人鄙視,也是因為她。
她邊說邊搖着頭,似乎生怕沈執沒有聽進她的話。
沈執眼底突然蔓起漫無邊際的悲傷,因為原笙,也因為他。直到他伸手抱住原笙,本來一肚子話要說的原笙安靜了下來。
沈執抱住她的時候,才發現原笙這麽瘦弱,可哪怕她是病人,她也想要盡全力她的孩子。
“不怕,不怕,她知道的,我喜歡的這個女該她什麽都知道的,”沈執輕輕摩挲着她的後背,安撫着她,許久他笑着說:“她還說你是我心底一想到就覺得很溫暖的存在。”
原笙安靜地聽着他這句話。
“真好,真好,”沈執懷裏的原笙小聲念叨着,直到最後她說:“小景,你能喜歡上這樣的女孩,真好。”
喜歡上一個正确的人,何其之幸。
原笙就是愛上了一個錯誤的人,蹉跎了她自己的一輩子,也讓她的孩子經歷着那樣辛苦的人生。
到了除夕夜,紀慶禮總算是帶着江利绮和江藝住進了紀家。江利绮哪怕懷着身孕,也跟着忙前忙後,一副女主人的模樣。
紀奶奶倒也沒說什麽。
至于紀染,除夕夜中午去了外公外婆家吃飯,晚飯回的這邊吃。反正兩邊是一個都不能落下。
到了晚上的時候,大家都沒有立即上樓,而是在樓下客廳看電視。
只不過紀染想跟沈執打電話,先上樓一趟。等她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正好江藝也從她房間出來,兩人的房間就在對門。
誰知江藝本來抓在手裏的手機,居然直直地朝紀染這邊飛過來,最後落在她腳邊。
紀染垂眸看了一眼,本來打算直接走人,可是她垂眸時看見手機屏幕上的聊天記錄,于是她彎腰将手機撿起來。
然後看着屏幕裏的對話記錄。
這是江藝跟一個男人的對話。
對方:【你把紀染手機號碼給我吧。】
江藝:【我才不呢,除非你求我。】
對方:【求你。】
江藝:【順便再給我買了個包。】
對方:【買買買,你回來我就給你買】
江藝:【我要你現在就買。】
對方:【我說話一向算話的,上次你給我通風報信,讓我偶遇她。我不也給你買包了。】
接下來就是一行數字,是紀染的電話號碼。
江藝見她看自己的聊天記錄,撲過來将手機搶了回來,怒道:“你這人怎麽這麽沒素質,居然看別人的聊天記錄。”
江藝趕緊退出聊天的界面。
紀染冷冷地看着她,腦海裏突然想起一個人,沈越。
那天沈越在天空之境遇到她,原來竟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故意給他通風報信。
“是沈越對吧,”紀染厭惡地看着江藝,她實在是沒想到江藝的膽子可以這麽肥。
江藝還在強撐着,死不認證:“你在說什麽呢,什麽沈越,我可不認識。”
說完她也不想再下樓,準備退回自己的房間。
紀染上前幾步,一腳擋住她準備關上的房門,冷漠地看着她:“不認識是吧,那行,你現在就跟我去樓下。讓爸爸來看看你到底幹了什麽龌蹉事情。”
江藝是真的怕了,立即關上門,準備删掉聊天記錄。
只要沒記錄,紀染就是口說無憑,她死不認賬就好了。
于是她伸手又打開手機,準備删掉聊天記錄,可是紀染怎麽可能眼睜睜地看着她這麽做。兩人搶奪了起來,紀染擡腳直接踩在江藝的腳上。
江藝光顧着手上的手機,壓根沒想到紀染會她一腳,當即疼地弓着背。
紀染直接從她手裏輕松把手機拿回來。
這時江利绮正好找上來,剛才她就給江藝發信息,讓她下樓陪着長輩們一起看春晚。誰知她答應說馬上下來,到現在還沒下來。
一上來,她就看見兩個女孩似乎打了起來。
江利绮趕緊喊道:“染染,你在幹嘛?你怎麽能打江藝呢。”
“幹嘛?”紀染被她賊喊捉賊的态度逗笑了,她揚了揚手裏的手機,冷笑道:“你還是問問你的好女兒吧,她居然敢把我的手機號碼直接給一個混蛋。”
“哦,對,你女兒還挺有生意頭腦的,敲詐了人家一個包呢。”
江利绮聽着紀染的話,目瞪口呆。
紀染真的被江藝惡心的夠徹底,她是真的一秒都不想跟這個待下去。所以她直接拿着手機往樓梯口走。
身後的江藝連聲哭喊道:“媽媽,你快攔住她,她肯定要去告狀了。她想把我們都趕出去。”
江利绮被她這麽一喊,也有些慌了,趕緊上前去攬住紀染。
誰知紀染這時候壓根不想搭理她,直接道:“讓開。”
江利绮拉住她的手腕,小聲道:“染染,你聽阿姨的話,你放過她一次好不好,我一定好好教育她。”
“晚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底線,你教育過嗎?”紀染望着她,毫不客氣地說:“你只會縱容她。”
說着,紀染繞開她準備下樓。
江利绮還是沒放棄,一直跟着她走到了拐彎的平層處,江利绮再次拉住她的手臂懇求說:“染染,是我縱容她了,但是馬上就是新年,你讓大家過個安靜的新年行不行?”
紀染真的被她倒打一耙的功力折服了,她好笑地看着江利绮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在鬧事?”
她也不再生氣,很平靜地說:“既然是這樣,那就把這個聊天記錄給我爸看看,看他怎麽覺得。”
樓下紀慶禮和老爺子還有老太太說話的聲音,隐隐傳了過來。
江利绮望着面前的少女,突然她的腦海裏響起一個聲音,随後她眼底的怨毒竟是再也忍不住,她低聲說:“你要這樣,就別怪我……”
她的聲音太小,紀染又不想跟她糾纏,伸手準備撥開她拉着自己的手掌。
可下一秒,異變突生。
江利绮竟是腳下不穩一樣,直直地摔了下來,然後在樓梯上滾了下去,巨大的聲音驚動了還在客廳裏的人。
紀染站在原地,看着摔下樓的江利绮。
她的腳掌如同生了根一樣。
直到紀慶禮的聲音響起,“利绮,你怎麽回事,你怎麽摔倒了。”
此刻江利绮還沒有昏倒過去,當她被紀慶禮抱在懷裏的時候,她的手臂慢慢擡起來,隐隐地指向還站在樓梯處的紀染。
這一刻樓上的江藝也聽到下面的動靜,當她跑下來的時候,看着下面的江利绮,竟是瘋了一樣地指着紀染:“是你把媽媽推下去的,是你,你怎麽這麽壞。”
終于紀爺爺和紀奶奶也被吵嚷聲喊了過來,當他們看見躺在地上的江利绮時,一下驚呆了,還是紀爺爺先回過神:“趕緊叫醫生,打電話。”
可是他剛喊完,突然紀奶奶扶住他的手臂,似乎是因為沒站住,有點兒暈。
直到她指着江利绮說:“血,流血了。”
這時候衆人才發現江利绮穿着的羊毛長裙上竟是滲出血跡,随後血跡蔓延開來,竟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周圍一片混亂,紀染依舊安靜站在原地。
安靜地。
直到許久,她開口說:“我沒有。”
可是沒人聽到她說的這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染妹:你這個後媽,我跟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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