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沈執接到裴苑打過來的電話是晚上醫生剛查完房的時候,還是早上的那位醫生,打趣地看着他笑道:“你小女朋友走了?”

沈執點頭笑了笑,手機正好響了起來。

他低頭看了眼,是個陌生號碼。

但是沈執并未像往常那樣直接挂斷電話,而是盯着屏幕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在鈴聲快要停止的時候,他點開接聽鍵。

“你好,沈執,”對面是一個極好聽的聲音,聲線偏清冷裏透着疏離:“我是裴苑,紀染的媽媽,我們可以聊聊嗎?”

可以聊聊嗎?

當然。

沈執低聲開口:“您給個地址,我現在過來。”

“不用,你是個病人,”裴苑倒不至于高傲到這種程度,明知道人家腿腳不方便還非要對方出來,她說:“我待會就到醫院。”

裴苑來的很快。

估計是快到樓下的時候打的這通電話,沈執本來想打開窗子,讓病房裏的空氣清新點兒。

他正站在窗口的時候,身後房門被推開。

一回頭,裴苑站在門口,手裏拎着一盒精致的果籃。

沈執立即走過去,聲音算是很客氣地喊了一聲:“阿姨,您好。”

裴苑将果籃放在他病床旁邊的櫃子上面,待她轉頭時,低頭看了一眼他的腳踝,指了指病床:“坐吧,你的腳不該長時間站着。”

看起來裴苑知道他哪裏受傷了,而且語氣很和善,哪怕聲線是她一貫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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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執并不擅長跟長輩這樣聊天,他平常接觸最多的長輩是沈紀明,他冷漠以對沈紀明狗急跳牆,而對待裴苑他有點兒拿不準态度。

顯然這場聊天不會是一場很愉快的聊天。

或者應該是一場鴻門宴。

可面前的人是紀染的母親,是生她養她十七年的媽媽,甚至他能從裴苑的臉上找到紀染的影子,她們微抿嘴沉思的模樣那麽相像。

沈執心底嘆了一口氣。

不管裴苑說什麽,他都受着吧,畢竟他這是打算拐賣人家精心嬌養了十七年的寶貝女兒。

裴苑直接問道:“你跟染染是同桌?”

第一個問題不算太過尖銳,沈執點頭:“是的。”

“過完年之後,紀染不會再回學校了,她會留在江都。”

第二句話猶如在沈執的心頭扔下一顆雷,将他的心炸地四分五裂,可是潛意識裏又覺得這種做法确實看起來是裴苑會做的。

他不禁苦笑了一聲。

沈執微垂眸,輕聲問:“您問過她的意思嗎?”

裴苑當下冷笑,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在他們這個年紀總覺得家長應該給自己做主的權利,可是卻明白他們壓根沒有選擇權。

她漠然道:“我不需要詢問她的意思,這是我的意思就夠了。”

沈執看得出來裴苑是個極強勢的人,她想要做的事情會不管不顧地達到她的目的,她不用問紀染也不會征求她的意見。

沈執點頭,他知道他不可能說服裴苑。

他淡聲說:“或許您覺得我年紀小,還沒有定性,又或者是我們這個年紀不應該考慮所謂的感情。但是我只想告訴您,如果您一定要求染染留在江都,我尊重您的決定。我會等她,等到我們到了足夠的年紀。”

裴苑覺得眼前的人看起來并不懼怕她的話,她冷笑了聲:“你以為我還會讓你們見面?我了解我的女兒,她不是輕易動這種念頭的人。你們之間是誰主動,哪怕我不用問,我都知道。”

“本來這些話我不該對你說的,畢竟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沒有資格教訓你。可是你應該明白,你們這個年紀應該做的事情什麽。我聽染染你的學習成績也很好是吧,所以我更不能讓你們再繼續錯下去,不要仗着自己現在的資本就肆意妄為下去。”

沈執擡頭:“阿姨,我不會影響染染的學習。”

裴苑深吸了一口氣,本來她已經當了惡人以為能說通,但是看來她倒是需要說的更明白一點兒。

其實從早上見到他們在一起,裴苑就讓凱文去調查。

紀染告訴裴苑,那個男孩是他們學校裏的年級第一,這很容易查到。

但是當看見凱文交給她的資料時,裴苑才知道這個少年的身世有多麽的負責。恒馳集團她并不陌生,這孩子家世倒是不錯。

結果當她看見對他身世的詳細描述時,裴苑便再也忍不住。

這也是她來醫院的原因。

對,年少時的喜歡很飄渺,說不定一句話就能把兩個人吵散,又或者是高考之後選擇大學的不同,也能讓他們各奔東西。

但裴苑做事一向決絕。

她不能去賭那萬一的可能性,畢竟從高中走到最後的戀人也不是沒有。裴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一路走下去。

所以她淡淡開口說:“我反對你們,并不單單是因為你們現在年紀小,也不單單是學習的事情。”

“是你的家庭。”

……

接下來的一切,就像剛才發生的那樣,偷偷溜出來家門的紀染撞見了這一幕。她那樣失望和難過,哪怕就算裴苑是打着為她好的旗號,紀染也沒辦法接受。

當她吼出這句話,我為你感到羞恥時,對面的裴苑是震動的。

她眼睛不自覺地睜大望着紀染,顯然她從沒預想過紀染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就連脫口而出的紀染自己,都沒想到。

紀染打小被她管束,習慣了聽從她的安排,況且裴苑性格這樣強勢和說一不二,哪怕是紀慶禮沒跟她離婚的時候,也沒有對她這麽說話過。

反而是一直聽話的紀染,為了一個少年對她發火。

母女兩人都被這樣的沖擊震驚着,一時整個病房裏陷入凝滞的安靜。

最後還是裴苑望着她,緩緩開口:“如果說我最後悔的事情,那就是給你讓你選擇你爸爸。你看看不過半年的時間,你變成了什麽樣子。”

紀染看着她,眼睛裏同樣是失望。

她一開口,聲線裏的哽咽和難過幾乎傾瀉而出,無處遁藏:“你想過沒,你口中那個得了病的人,對你來說是個陌生人,你不在乎你不在意。可那是他的媽媽,是一想到就覺得心底很溫暖的存在。”

“就像你對我一樣。”

媽媽是不一樣的,就像紀染對裴苑也是的,哪怕裴苑對她要求那麽多,強勢霸道地安排着她的一切,讓她有種被壓的喘不過氣。

可她每次出差的時候,如果她已經睡着,那麽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會看見床頭擺放着的禮物。是裴苑回來時,偷偷進入她房間放下的。

會在帶她逛街時,看着鏡子裏試着衣服的紀染露出欣慰的表情,雖然那樣的神色轉瞬即逝,但是紀染有偷偷看見。

這些數不盡的點點滴滴記憶,讓她在裴苑對她過分嚴厲的時候又會忍不住心軟,相信她始終是愛着自己在乎自己。

所以裴苑也是她心底,那個只要一想到就會覺得特別溫暖的存在。

但是現在裴苑的做法讓她無法接受。

此時對面的裴苑似乎被紀染這句‘就像你對我一樣’震驚,她們母女并不是那種能夠剖開心扉交流的關系,裴苑幾乎從沒對紀染說過我愛你這種話,紀染也沒有像尋常女孩那樣表現的太過依賴她。

但是這一刻,她是能感覺到紀染對她的依賴和眷念。

裴苑再開口時,語氣沒那麽冷硬,而是帶着一種近乎解釋的語氣:“染染,或許你不贊同我的做法,但是我不後悔。你們不适合,你不了解他的家庭不了解他的出身,你是一頭紮進去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走錯。”

“什麽是對的路呢?”紀染望着她,自嘲地笑了一聲。

她當然知道在裴苑眼裏什麽是正确的路,因為上一世她就是朝着那條路一路走下去的,沒有行差踏錯一步,每一步都是她的規劃。

紀染眼眶裏隐隐蘊着淚,烏黑的眼眸被一層水光蒙上,搖搖欲墜。

她說:“或許您不信,但是我走過那樣的路,走過你所說的對的路,心無旁骛地學習、工作,不要被外界幹預。可是您知道嗎?那并不幸福。”

“你說的那條路,并不幸福。”

午夜時,打開手機通訊錄的時候,連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沒有朋友,也沒有喜歡的人,壓根不知道原來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可以這麽幸福。

哪怕是兩個人喝一杯奶茶,都那麽甜。

甜到讓她再也不想去走那條所謂正确的路。

她見過那個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未來,所以她現在想要去感受另外一種未來,是她和他的未來。

她想要知道這個未來有多不一樣。

裴苑并不想在沈執面前再跟紀染争執下去,所以她決定結束一切,帶紀染立即回家。但是紀染低頭看着從始至終坐在病床上安靜望着她的沈執。

她詢問:“媽媽,我可以再跟他說幾句話嗎?”

裴苑眼神複雜地看着沈執,今晚她氣惱過、冷漠過,但是也有內疚過。紀染的話确實讓她有所觸動,作為一個母親,她這麽一個少年确實太過殘忍。

因此一向從不退步的裴苑望着他們,低聲說:“我在樓下等你。”

裴苑推門離開,高跟鞋在地上發出的聲音漸漸遠去。

紀染這才看向沈執,他眼神落在她身上,神色溫柔缱绻:“好了,快回家了,太晚了。”

紀染沒想到他說的會是這句話,皺着眉想要開口,卻又遲遲說不出口,直到她輕吸了下鼻尖,小聲問:“你有沒有想跟我說的?”

可是這麽問似乎有點兒歧義,她又說:“如果你生氣,你可以跟我說,也可以罵我。但是你放心,以後誰都不可以說你,哪怕是我媽媽也不行。”

沈執擡着頭看向她,沒說話。

但眼神是那樣軟。

此刻他心底唯一的想法的只有,何其之幸,他喜歡的那個人是紀染。

都說人生的道路那麽長,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不斷的變化。可是不管從他最初遇見紀染開始還是現在,她始終是那個心底柔軟猶如小太陽般的少女。

沈執站了起來,他輕輕張開手臂,嘴角勾起,微微笑起:“染染,過來。”

紀染走過去的時候,沈執收攏手臂将她抱在懷裏,他的臉頰在她臉側輕蹭了下,聲音柔軟:“染染,我難過,但是我并不生氣。”

說完這句話時,沈執輕輕松開她,兩人望着彼此的眼睛。

沈執說:“你媽媽說的話是事實,哪怕她不說也存在着。我母親她确實是個精神病人,我不能保證這樣的遺傳基因沒有遺傳給我。所以你不要對你媽媽太失望,她只是說出了一個事實。”

連他自己都在逃避的現實。

突然紀染拼命地搖頭,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剛才和裴苑那麽對峙的時候,她都沒有落淚。

但是現在她哭了出來。

因為心疼。

世界待他已經這麽不夠好,她身邊的人也要這麽傷害他。可是這一刻,他卻還想着的是她。

紀染的眼淚落在他的肩膀上,明明穿着的病號服,可是眼淚像是穿透厚厚的衣服,燙着他的皮膚。

紀染哭地哽咽,終于她抱住他的脖子,搖頭:“你很好,你一直很好。”

突然紀染好想重新回到她的二十七歲,因為在那個時空裏的沈執雖然冷漠驕矜,可是他永遠那麽驕傲,不用擔心外界的狂風驟雨的傷害。

那時候的他,誰都傷害不了。

可是她突然又好心疼,那個二十七歲的沈執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過往,才走到那裏。

是什麽樣的傷害和诋毀才讓他成為那個銅牆鐵壁防護的驕傲男人。

沈執本來想安慰她,可是沒想到反而惹得小姑娘越發哭的大聲,她的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落在他的心頭,猶如滂沱大雨那樣。

心疼地心髒猶如被一只大手緊緊攥着。

連呼吸都有些凝滞。

他捧着她的臉頰,鼻尖輕輕抵着她的鼻尖,聲音低沉沙啞:“染染,我一直覺得我并不是個幸運的人。運氣這兩個字好像天生跟我沒關系。”

“可是我突然發現,并不是我不幸運。”

他的聲音微微停頓,臉上露出一點點的笑容,哪怕那樣淺淡,卻是發自心底。

“是我用勁了所有的幸運,只為遇見你。”

他的小姑娘像個小戰士一樣,永遠為他搖旗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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