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笪生】

三月後。

笪老漢今天出門忘了看黃歷,下山時,發現山坳處有重兵把守,笪老漢驚得挑薪奪路而走,很快,他被官兵抓到了貴人面前。

貴人見又是他,只簡單問了幾句話,他都一一如實作答,貴人輕嘆一聲,遂揮手,放他離去。

待回到家中,掀開籬笆門,笪老漢扔了擔子,急火火進屋,水都來不及喝一口,直喊:“老婆子,飯好了沒有?”

裏間門簾掀起,林笪氏沖笪老漢直瞪眼,“大呼小叫做啥?可是今兒在山裏讓狼給攆了?”

“婦道人家知道什麽,我告訴你啊,我今兒下山時又見着那位貴人了,他們居然還沒走,你說這都個把月了,他們到底在找什麽?”

“還能找什麽,自然是找寶貝。”林笪氏沒好氣說。

“不對,我觀察他們有陣子了,貌似他們在找什麽人,那位貴人顯見人都瘦了一圈,一直咳個不止,讓人看了心裏極不落忍。”

“你個嘴欠的,不會是說走了嘴?”林笪氏原本打了水給笪老漢,聽他如是說,劈手奪了他手中水瓢。

“我缺心眼啊,天可憐見,數月前一場大水突然給咱沖來一個女兒,我現在做夢都能笑醒。”

“噓——”林笪氏撞了撞老伴兒胳臂肘,嗔道:“你說話就不能小點聲,當心給人聽見報官。”

“怕什麽,咱們雨崩村如今跑的跑,死的死,就剩下你我兩個老不死的,誰還有心思管咱們死活,诶,不對,加上阿生,咱們現在是三個人了。”

回頭,笪生正好掀簾而出,看到他,喚了聲:“爹。”

“阿生今天看着氣色好了很多。”笪老漢被笪生一聲爹,叫得心裏只覺熨帖,在身上掏了半天,方掏出一個紙包,交給笪生。

“這是爹今天進城給你扯的一塊花布,回頭讓你娘給你裁衣裳穿,女娃兒就該穿得漂漂亮亮。”

話出口,得到林笪氏一記白眼,笪老漢尚不自知,只将花布給笪生手裏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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笪生情不自禁摸摸左臉上難看的疤痕,低垂了頭。

林笪氏接過笪老漢手上的布,回頭,笪生已經自顧去竈下忙活開了,但見竈臺裏煙霧缭繞的,林笪氏搖搖頭,對老伴說,“以後說話給我當心着點,別老捅人心窩子。”

笪老漢納悶了,“我也沒說啥呀,我就想給咱姑娘買些好看的布料裁衣裳來着。”見林笪氏依舊冷眼瞪着他,笪老漢始明白過來,“唉,不提,不提,照我說,家裏的那些鏡子啊什麽的,都給收起來吧,免得阿生見了難受。”

“還用你說。”林笪氏說完,擡腳來了竈臺,先給鍋裏添了水,她看着笪生,眼裏滿是疼惜。

笪生被煙熏的直掉眼淚,從竈下擡起頭,悻悻起身,林笪氏擡手幫她抹了把臉上的灰,說:“這生火呀,得用幹枯的蒿草做引子。”

笪生點點頭,記起院子的角落有一堆枯草,笪生出去拾了一籠進來,林笪氏笑得合不攏嘴,接了阿生拾來的蒿草,教她如何生火。

笪老漢坐在門檻吧嗒吧嗒抽煙鍋子,看着這一老一少在竈下忙碌,心中歡喜的很。

擡頭,院子裏進來一夥人,打頭的他見過多次,正是近日山腳下遇到的那位貴人身邊的陳軍爺,笪老漢咳了一聲,對竈下的二人說:“貴人來了,我不叫你們千萬別出來,我去看看。”

“老丈,我家公子身子不适,可否向您老讨碗熱水。”來人正是陳覺。

笪老漢惶惑的很,“軍爺請坐,我這便去看看水燒好沒。”

笪生似乎有聽到了陳覺的聲音,透過破了的窗戶紙,笪生看見了陳覺,以及剛剛踏入院子的衛昔。

陳覺搬了方木墩給他,正待擦一擦,衛昔擺擺手徑自坐下了,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從他坐下那刻,似乎就一直在咳。

陳覺眉頭深皺,“此番懷陽之亂已除,王爺是否也該考慮回京面聖了,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只怕……”陳覺沒敢往下說。

“我們找了很多地方,綠耳獨獨不肯離開盤龍嶺,我知道它一定是嗅到了她的氣息,我始終相信她尚在人間。”想起她決絕松開他手的那股狠勁兒,心口再次隐隐泛着疼。

笪老漢端了水出來,“貴人慢用。”

“多謝老丈。”衛昔颔首,低頭喝了口水,再擡頭,看着笪老漢,問:“老丈家中還有何人?”

把個笪老漢吓得,這位貴人這段時間大凡見到他都會問這個問題,他就不能換個問題,殊不知,他最怕別人問他這個,以前還好,就老兩口,也不怕人問,如今平白多了個女兒,他究竟該怎麽回答。

“爹,吃飯了。”

笪生粗着嗓子喊了聲爹,差點将笪老漢魂給吓出來。

衛昔聞聲望過去,只見一個身姿尚算窈窕的村姑于門邊一閃,似是沒料到有生人在,看見他們,嗖的縮了回去,不多會兒,探頭探腦從門邊伸出半個腦袋向外偷偷張望,見他看過來,又匆匆避開。

眼尖如他,還是瞧清了那左臉上醜陋的疤痕。

陳覺眯了眯眼,頗有些不好意思的咳了一聲,他就覺得這老漢說話吞吞吐吐的,原來他家女兒貌醜,難怪不好意思吐于人前,想來,是他家王爺多疑了。

衛昔亦有同感,許是思念太甚,才會産生幻覺,總覺得她離他不遠,就在附近,如今見着這小村姑,容貌确實醜的驚人。

眼神示意陳覺,兩人遂起身告辭離去,臨走,陳覺在木墩上放了一錠金子。

笪老漢老淚縱橫,對着離去的二人納頭便拜了下去:“好人吶,我們阿生有救了。”

撿到笪生的當天,他有找郎中為笪生看過,郎中說是笪生先是為毒箭所傷,後來又被毒蟲所咬,兩毒性相克,卻又不致喪命,故而毒性囤積于面部久久不散,只要有銀子,就一定能治好。

可關鍵笪老漢窮了一輩子,哪裏有銀子給笪生治病,因此,便耽擱至今,好在那郎中見笪生可憐,幫笪生用銀針刺穴,将毒暫時封住,不讓毒性擴散,只要半年內及時治療,還是有望恢複原貌的。

貴人這一錠金子足稱得上雪中送炭,把個笪老漢給感動的涕泗橫流。

笪生背靠門板深深閉眼,她才剛看見他了,果然如阿爹所說,他瘦了一圈,似乎病了,一直咳個不止,他停駐盤龍嶺三月之久遲遲不肯離去,是因為她麽?

手下意識撫上臉頰,竟是流淚了,笪生想,就這樣吧,她如今這副樣子,人見人怕,鬼見鬼嫌,她剛剛就是故意在他面前演那一出戲,他不是也沒認出她來。

就這樣,笪生安心在笪老漢家住了下來,跟着林笪氏偶爾做些農活,養養鴨,漿洗些衣物,日子過得雖乏味,卻也樂得逍遙。

笪老漢實在不忍笪生頂着這樣一張臉,他用貴人留下的那錠金子去醫館抓藥,孰料,那錠金子到底招了禍端,官府疑笪老漢偷盜,金子被沒收,笪老漢也被收監。

林笪氏訴苦無門,又逢貴人離去多日,只能打破牙齒和血吞,只恨老天不開眼,平白冤枉了好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林笪氏探完監回家途中,适逢大雪路滑,跌斷雙腿,笪生找到林笪氏的時候,林笪氏已經死去多時,只得草草将林笪氏安葬。

按照林笪氏事前說的,笪生憑着記憶将漿洗好的衣物送到鄰村的雲員外家。

恰巧今日雲員外納妾,因此,笪生多得了五文錢,附帶,雲員外還賞了她一個肉包子,笪生沒舍得吃,用布帕子裹了帶回家放在了林笪氏墳頭,笪生在林笪氏的墳頭大哭了一場,人死不能複生,笪生覺得可能是她命中帶煞,才會給笪老漢夫婦帶來不幸,她挖空心思想着怎麽營救笪老漢。

思來想去,她想到了表姐盧芸,聽說,懷陽王之所以這麽快被□□,其間盧芸夫婦功不可沒,加之又有京裏的禦前紅人付鳴镝為之說話,盧芸之夫付鳴遠非但遭赦免,竟也得了一個懷陽縣令的封賞,雖說只是個七品地方小官,好歹也是公職人員,日子過得倒也安逸。

念在母親曾經對盧芸的諸多照應,笪生決定向盧芸求救。

笪生在付宅外面徘徊兩天,愣是大門也沒得進,只因她衣衫褴褛,容顏大改,門公看見她就放狗咬她,有幼時那段經歷,笪生即便有武藝傍身,看見狗追過來,想也不想撒丫子就跑,她想,她這輩子大概是改不了怕狗這毛病了。

不讓進門,那麽她就在外面蹲點,她想盧芸總該會出來的吧,不曾想,她貓在這疙瘩一蹲就是兩天,盧芸壓根就不曾出門,相反,拜訪盧芸的人卻是絡繹不絕。

第三天早上,有馬車停在付宅外面,笪生認得那是掌府馬車,趕車的正是前任管家榮海,也是她遠房表舅。

魚書扶賽珠從車裏下來,幫賽珠緊了緊身上披着的大氅,笪生緊擰了眉,這大氅是她心愛之物,是她去年及笄時父親送的,如今卻到了賽珠手上。

得到通報,出門迎接賽珠的是盧芸的貼身婢女大春,見了賽珠,客氣的很,一口一個掌小姐。

笪生眯了眼睛。

“芸姐姐身子可大安了?這有了身子的人就是喜食酸的東西,這不,母親釀了些果脯特特着我給芸姐姐送些過來。”

“我替我們夫人謝謝掌夫人了,外頭冷,快些裏面請,我們夫人日盼夜盼,就盼你這好妹妹呢,可巧,你就來了,正好陪夫人說說話。”大春笑着與魚書一左一右攙賽珠進府。

臨進門,魚書向後望了一眼,她總覺得有雙眼睛一直盯着她,讓她很有些不安,賽珠掐了她胳臂一把:“看什麽看,眼睛長腚上啦!”

“沒有,可能是我眼花。”魚書忍痛,擡腳跟上。

“旺財呢?讓它将那花子給我緊了趕走,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明兒她再敢來,直接打死喂狗!”大春冷聲吩咐。

門公牽了旺財過來,打眼一望,槐樹下,那‘花子’已經走了,大門直接從裏面關上。

走投無路的笪生回到家,又冷又餓,她将自己關在屋裏一整天,第二天清晨,笪生拎起笪老漢遺留下的斧子上了盤龍嶺,由此,一個真正的樵女,誕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笪,念dá音。

看到這裏小天使應該明白了,笪生就是楔子章裏的那個樵女,笪生迫于生計山中砍柴,接下來又将有怎樣的造化等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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