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東北大局
眨眼回到北京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前幾天因為大牙住院倒也不覺得什麽,這幾天身體養好了,我和大牙都有點兒待不住了。別的不說,身上的毒疽實在是要命,就像潛伏在我們身體裏的定時炸彈,誰也說不準什麽時候會突然爆炸。
想想這些事,我就頭疼。其實這事兒根本不用考慮,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回去繼續折騰還有一線生機,越這麽拖下去,對我們來說越沒有什麽好處,看來安逸逍遙的日子又要過到頭了。人骨地圖上所标記和第二處位置是在四平市東部的二龍湖附近,與葉赫古城說遠也并不是太遠,都是當年葉赫部的疆域範圍之內。
三天後,我們三人準備妥當後,再一次踏上了征程。
高速公路上的車不多,窗外是望不到邊的一整片耕地,地壟溝一趟趟筆直地排列着,随着地勢起起伏伏,看上去就像是用梳子細心梳理過一樣,有一種特殊的韻律美。間或偶爾還可以看到成群的牛羊和恬靜的村莊,這一切樸實無華的景象組合在一起,像是一幅渾然天成的田園風光畫,頗有詩情畫意。
本來我們可以直接就去二龍湖,可是大牙早就答應要送猴子一輛遙控汽車,一直沒有兌現。這次回來,大牙特意給那小子買了輛豪華加長版的,我們也就只能先回趟娘娘廟,還了猴子的願,順道也給老孟頭和老古頭捎點兒禮物,畢竟先前打擾人家不少日子,心裏總有些過意不去。
太陽剛剛西下,我們終于又到了那個熟悉的路口,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村莊。
夕陽中的小村莊依舊寂寞而寧靜,田裏種着菜,籬笆裏栽着花,大有雞犬桑麻光景。太陽即将沒入地平錢,金色的光線淡淡地抹在村子上,整個村子都顯得熠熠生輝。
柳葉并不想打擾這份安寧,進了村子後便放慢了車速。沿着狹長的村路小心行駛,先到了古大叔家門前。
古大叔聽到動靜已經從屋裏出來了,見是我們來了,顯然有些驚訝。
大牙咧着大嘴先給老爺子一個擁抱,就像久別多年喜相逢一樣,把老古頭笑得額頭上的皺紋都抻開了。
進了屋,我們也沒見外,直接坐在炕上和老爺子唠起嗑來。自從上次幫了老古頭的忙,老古頭基本上就把我們當成了自家人,坐在炕上陪着我們聊了一陣後,見天也不早了,猜到我們還沒有吃飯,便下地要張羅飯菜,說啥也不讓我們走,非得留我們在他家住一宿再走。
我看了看柳葉,無奈地笑了笑,沖着老古頭點了點頭,讓大牙去車上把東西搬下來。
老古頭見我們買了那麽多東西,臉一拉說:“你們可真是,又不是外人,買啥東西啊!這錢不好掙啊,知道點兒花,用錢的地方都在後頭呢!再說,我這老頭子可沒那麽高的檔次,也喝不慣這種瓶裝酒,喝着還不如村裏的小燒有勁兒。”
大牙一邊往屋裏搬東西,一邊沖老古頭笑道:“古大叔,您要是這麽說我們下次可真不敢來了。又沒多少錢,咋說也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您老那小燒該咋喝就咋喝,這瓶裝酒都是高度酒,可以存着。反正也擱不壞,以後來客人了再喝。”
古大叔裏裏外外一陣忙活,也不用我們伸手,讓我們在屋裏多歇會兒。
想想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我們又向老古頭借出了他家裏的族譜,趁着飯前這工夫,逐頁又翻看了起來,希望能在這裏面再找出些有價值的線索。只是從頭翻到尾,除了先前已經知道的那些事情,再也沒有什麽新的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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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牙把書往炕上一撇,伸了個懶腰,直接就躺炕上了。
柳葉突然皺了皺眉,盯着封底內頁看了起來。我伸脖子也瞅了瞅,似乎上面劃拉着一段字,但是看筆畫肯定不是漢字,好像是日文似的,但是也不太像。我見柳葉盯着這些字時神情有些不對,就問柳葉是不是這字哪裏不對?
柳葉點了點頭,告訴我們,這種文字是“女真小字”,雖然她并不認識多少,但是其中有個字符她倒是認得。說着,用手指了指其中一個文字,告訴我們這個是葉赫那拉氏的符號,相當于姓氏圖騰,她以前在別的文獻上見過,所以能認出來。
大牙聽柳葉這麽一說,趕緊翻身又爬了起來。
剛好出去買菜的老古頭進了屋,我便随意地問了問老古頭,還記不記得他們家以前的滿姓了。
老古頭搖了搖頭,告訴我們,那個早就不知道了,誰還記得這個啊。
吃過晚飯,收拾好碗筷後,我們便張羅着去老孟頭家看看,免得老孟頭挑理。
老古頭點了點頭,告訴我們屋子都收拾出來了,晚上回來直接睡就行了。就在我們剛出門的時候,老古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告訴我們,老孟家的那個孩子前幾天摔壞了,正在家躺着呢,好像還摔得不輕。
老孟家的孩子?孟星?猴子?
我趕緊又追問了幾句,果然,真是猴子出事了。
中間的細情老古頭也說不太明白,我們趕緊匆匆出了門,順道在村頭的小賣店又買了些水果罐頭和一堆小食品,裝了滿滿的一大包後,直奔老孟家。
進了正屋,猴子正鋪着個褥子,無聊地躺在炕上看電視呢,孟大爺并沒在屋裏。
猴子見是我們來了,眼睛瞪得溜圓,好像不相信似的,揉了揉眼睛,看清真的是我們後,龇牙咧嘴地爬了起來,沖我們嘿嘿地一陣傻笑。
大牙把給他帶來的禮物和買的東西都推到了猴子跟前,摸了摸猴子的腦袋,問猴子究竟是怎麽回事,怎麽還受傷了。
猴子看着眼前的這堆東西,眼睛直放光,咽了口唾沫,擡頭告訴我們,前兩天,他和三驢子還有小賀去韭菜地找酸沫漿吃,然後就到旁邊的局寨子裏去玩,一不小心就掉到了菜窖裏,崴了腳,沒辦法下地了。
“酸沫漿?”柳葉好像沒有聽說過這是什麽東西。
我沖柳葉笑了笑,告訴她,“酸沫漿”是我們這邊的叫法,其實是長在野地上的一種草,嚼起來酸酸的,生津止渴,農村也沒有啥吃的,這東西也算得上是應季的美味了。
大牙拍了拍猴子的腦袋說:“猴子,你們去的那‘韭菜地’在哪疙瘩啊?還有那個‘局寨子’,是啥地方?咋還整出地窖來了?”一邊問着話,大牙一邊摸出袋薯片,撕開後直接遞給了猴子。
猴子接過薯片,一邊“咔吧、咔吧”地吃着,一邊告訴我們,“韭菜地”就在村東頭五裏地左右,是塊荒甸子,甸子上有兩個墳包。這塊荒甸子能有他家的院子那麽大,四周都是苞米地。裏面每年都長很多的酸沫漿,他們年年都去那裏采酸沫漿吃。而“局寨子”就在離韭菜地不遠的地方,是在一個土嶺子上,裏面都是些破牆碎瓦,有時還能撿到子彈殼。
我們正說着話,就聽院門響了一聲,老孟頭出去給猴子抓藥回來了。
剛一進屋,見我們幾個坐在屋裏,老孟頭也愣住了,好半天才醒過神來。當知道我們這次回來是特意看猴子時,老孟頭搖了搖手,沖我們說道:“看啥看,一個半大小子,也沒個老實氣兒,瞎淘!這不,腳崴了,這下子老實了,不得瑟了。”
猴子撇撇嘴,也不敢還嘴,沖他爺爺直翻白眼。
大牙揭開被子看了看猴子的腳,然後用手按了按,問了問猴子的感覺,又把腳放下了,讓老孟頭放心,沒啥事。半大小子哪有不淘的,好在沒傷到骨頭。他聽說個偏方挺好使的,一會兒給寫下來,明兒個去抓點藥,用紗布裝上後,用開水煮開,熱敷在腳面上,用不了幾天就能消腫了。
說起猴子,老孟頭直晃腦袋,顯然,這淘氣的孫子讓老爺子倍感頭疼。我們有些好奇地打聽老孟頭,那個局寨子是怎麽回事,怎麽還有地窖呢?
老古頭看了看我們,嘆了口氣:“唉,這些事啊,陳芝麻、爛谷子了,一晃多少年了。那裏解放前曾經住過一夥土匪,匪號叫什麽‘東北大局’。那家夥的,那夥人可老橫了,殺人如麻,和八路軍都對着幹。最早以前還能在那疙瘩撿到些子彈殼、破刀片子啥的,現在是啥都沒有了。”
大牙“哦”了一聲,突然插話道:“大爺,你說啥?東北大局?”
老孟頭看了看大牙,愣眉愣眼地點了點頭。
大牙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沖我和柳葉笑了笑:“‘東北大局’知道不?當時可是咱四平人最多、勢力最大的土匪團夥,黑道上的‘扛把子’啊!”見我和柳葉不知道,大牙嘿嘿一笑,得意地點上一根煙,告訴我們,“東北大局”這股土匪,大掌櫃的叫董文廷,當年三十多歲,辦事說話有些愣頭愣腦的,人又莽撞,诨名叫做“董大愣”。
這家夥一直游手好閑,不務正業。日本鬼子投降後,東北的政權大多都歸屬了共産黨,而這董大愣趁着時局不穩之機便糾集了一夥人暗地“起局”。別看這人文化不高,但是野心很大,一心想要獨占東北,所以匪號就叫“東北大局”。為了讨好國民黨政府,他們對外聲稱是“東北軍”,挂起了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
董大愣一方面采用封官加冕進行招撫,另一方面火拼争鬥吞并地盤,很快就把四平周邊所有的匪股基本上都招到了門下。時間不長,“東北大局”的匪徒就發展到了二百多人,全部配槍,還有火炮,戰鬥力極強,成為這片地區中勢力最強的匪股。
大牙比比劃劃地講得繪聲繪色,柳葉覺得新鮮,聽得也是津津有味。
大牙知道這些事情,我倒是并不意外,肯定是從他爺爺那裏聽來的。大牙他爺爺極具傳奇色彩,解放前倒騰藥材,天南海北的哪裏都走。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生意本身就不好做,也不知道怎麽弄的,後來竟然被抓上了山,當了“胡子”,成了山寨裏的“先生”,也就是個郎中,負責給別的土匪抓藥治病,身份特殊,在山上也很受尊敬,地位也挺高。最後眼看着時局變了,再留到山上早晚得挨槍子,這才好不容易逃了出來,總算是撿回來了一條命。
大牙口若懸河地白話着,我不經意地就瞥了一眼老孟頭,突然發現老孟頭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眼神有些不一樣了。吧嗒吧嗒地不停地抽着煙,直到大牙說完了,這才眯着眼睛問大牙咋知道這麽詳細,這事是聽誰說的。
大牙摸了摸腦袋,如實相告,說是他爺爺解放前是做小本生意的,走江湖路,吃江湖飯,所以這些綠林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是他爺爺以前講給他聽的。
老孟頭點了點頭,看了我們一眼,這才說道:“其實這事要不是你們,我還真不能說。這東北大局的绺子多少和我家還真有些關系哩!我本家二叔在绺子裏是‘馬號’,報字‘小旋風’,專門管那山上馬匹和所有車輛。聽說還是山上的‘四梁八柱’之一,有頭有臉。雖說和我家也沒有什麽太大的瓜葛,但就為這個,解放後,我家裏也遭了不少罪。”
說到這兒,老孟頭搖了搖頭,估計又想起了那些陳年舊事,眼神也有些迷離了。狠勁兒吸了一口煙後,神态這才恢複了正常,接着告訴我們,他爹就是為了這事才丢了性命,而他本家二叔也在解放後的一次圍剿中被打折了腿,沒挺過多長日子就死了。
過去占山為王的土匪內部組織都極為嚴密,而且還有一套完整的組織機構,大頭目叫“大掌櫃”,也叫“大當家的”,內部稱其為“大哥”或是“大櫃”;而二頭目稱“二掌櫃”,內部稱“二哥”或是“二櫃”。在“大櫃”和“二櫃”之下一般都設有“四梁八柱”。
“四梁八柱”中的“四梁”一般都是主要人物,而八柱是僅次于“四梁”的骨幹。其餘的匪衆都統稱為“崽子”。
這些事情,我也是以前聽大牙的爺爺說的。當時還小,聽這些事情就像聽故事一樣,天天晚飯後,我們幾乎天天準時在大牙家門口的榆樹下等老爺子說故事。那個年代,信息匮乏,根本就沒機會看到報紙或是電視,除了村口的大喇叭偶爾放些二人轉或是評書,可以娛樂一下以外,大牙他爺爺肚子裏的故事對我們的吸引力那可是最大的。
老孟頭告訴我們,他小時候聽他爹說過,其實他爹也是從他那個本家叔叔那兒聽說的。據說當年那夥土匪來這兒紮寨好像是別有目的,整件事都是當時绺子裏的搬舵先生“綠林好”決定的,山上的兄弟大都反對。不為別的,因為這塊地方沒山沒靠,一馬平川,根本不适合紮寨,萬一打起伏來,四面受敵,只能被動挨打。但是大櫃卻很信軍師的話,最後還是選在了這裏。
說到這兒,老孟頭喝了口水,神秘兮兮地說道:“也不瞞你們,我那個本家二叔倒是聽到點兒風聲,好像軍師在那疙瘩挖出了什麽東西,然後偷偷地給運走了。據說整整裝了三大馬車,這事過了不久,整個寨子的人就差不多都撤回東豐縣的大本營去了,扔下了個空殼子。”
挖出了什麽東西?
我們幾個相互看了看,忙問老孟頭知不知道挖出的到底是啥?
老孟頭搖頭笑了笑,告訴我們,這事也是他那本家二叔随便說了一嘴,八字沒一撇的事兒,誰知道是真是假。不過,那地方也确實挺怪的,好幾十年了,始終也長不活莊稼,一直撂着荒,種啥都不長。
有道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說那裏寸草不生,我敏感地感覺到可能還真有些問題。上學時學過苗木學,對土質多少有一些了解,不長草的土地原因有很多,絕大多數都是因為土壤板結程度過高引起的。但是像這種幾十年來都不長草的情況,顯然就沒那麽簡單了。我倒是想起一種可能,莫非那裏的土中含有大量的石灰粉或是鉛、汞等重金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