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緣生
一旬後。
碧海心再一次見到了血滴,那只黑虎長大了許多,趴伏在血滴腳邊打着盹兒。
“阿瑟。”血滴輕輕喚了一聲。
碧海心看向她,慢慢抽出了腰間軟劍,指向了血滴,她神情堅硬而冰冷,一字一頓地對血滴說道:“你騙我。”
血滴露出了委屈的表情,辯解道:“……我沒有,我只說了這味毒對雲無覓修為無害,雲無覓的修為确實沒有下降不是嗎?”
碧海心低低道:“不是這一句。阿雪,你說你永遠也不會害我,你失約了,你讓我親手遞給了師父那味藥。”
血滴收起了玩笑一般的委屈,她不再特意收斂自己身上鋒芒,眼角眉梢便輕易流露出輕诮得殘忍,才讓碧海心發現她早就已經變了。血滴是魔,碧海心一直知道這件事,可她今天才認識到,不止血滴是魔,阿雪也是,她們是一個人。她跟魔交友,與抱蛇而行之人何異?可是她從決意抱起那只蛇的那一天開始,她就想過,這只蛇或許總會對自己露出毒牙的。她只是恨自己天真,為何忘記蛇能咬自己,自然也能咬別人?
是我錯!
碧海心手中劍猛地向血滴刺去,血滴沒有動,可是這一劍刺向她咽喉,卻在最後關頭偏開了劍鋒,僅僅劃破了她的肌膚。碧海心和血滴對視,她看見了血滴眼裏的自己,想起她曾經看見過的千萬次凝眸,情不自禁紅了眼眶,神色卻越發決絕。
碧海心用劍指住了血滴丹田,逼迫道:“血滴,給我解藥!”
血滴道:“阿瑟,你是知道我的,我的毒,從來沒有解藥。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做到,如今他變成這般,正好方便你得償所願,況且雲無覓修為無損,天底下有何人能傷他?你實在不必憂心。”
碧海心劍尖刺破了血滴衣料和皮膚,穿透血肉,抵住血滴氣海,只要再向前進一寸,血滴就會從魔女變成一個廢人,到時自然有無數仇家蜂擁而至啃食她的血肉,她會生不如死。碧海心神情發狠,紅着眼眶盯住血滴,血滴卻只是對她笑,這笑容嬌俏又讨好,眼睛裏還有一點嗔怪的委屈,仿佛她真的不明白碧海心為何要怪她。
她們僵持,久到碧海心持劍的手開始顫抖。
那滴淚,最終還是從碧海心的眼中落了下來。她猛地閉上了眼睛,顫抖着退後一步,收劍入鞘,對血滴說道:“是我錯,是我最後親手給師父下了毒。若我從你入魔那一日起便和你斷絕往來,何至于有今日之果?若我能守住心中妄念,又何至于今日怪罪于你?”她語速愈說愈快,不知到底是想說服血滴,還是說服自己,情緒如疾風驟雨,打在她的道心上,最後她停住話語,重新睜開眼看向血滴,握住劍柄的手指已經用力到發白。
碧海心眼角尤有淚痕,神色卻一片死寂,她說道:“只是阿雪,你也有錯,刻意地隐瞞仍然是一種欺騙。你走吧,以後也不要再來。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這最後一句話輕薄而鋒利,如刀鋒割紙,輕易割裂了所有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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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滴還想再說什麽,碧海心卻将她逐出了結界。她進不去結界,更不可能在太清久待,只能離開。她心中含恨,卻又早預料到會有今日情形,直到她遠遠離開了太清,她才伏在那只黑虎身上,臉埋在那一身皮毛內,壓抑着落下淚來。
妖界西南境,碧沉淵。
“你說的是真的?”站在藥田裏的男子回過頭來問道,他的眉平緩無鋒,細長如柳葉,是一種如水墨暈染邊緣一般的淡,其下一雙眼卻如被濃墨勾勒,狹長眼尾微微上揚,眼瞳深處似乎含着一抹隐約的綠,生出異于常人的妖相,待人要細看時,那縷妖異卻又如雲霧隐青山一般,尋不到了。他皮膚瑩白,嫣紅唇色便如紅梅落雪,輕輕一抿唇珠,無心也生媚色。
“是真的嗎,花花?”他又問了一遍。
他在問一朵花。這朵花只有五片又小又圓的白色花瓣,中間簇擁着一朵嫩黃花蕊,綠色莖上生出兩片細長葉子,看上去再普通不過,在路邊随處可見。不過現在這朵花扭了扭莖,兩片葉子卷在一起,捂住了花瓣,仿佛被男子注視地有些害羞,它嬌叱道:“廢話,老娘的消息還能有假?”是一個嫩生生的、還帶着點奶音的小姑娘的聲音。
男子放下了手上的事,走過來,俯身彎腰,對那朵花伸出手。花從土中拔出根莖,抖了抖土,順着男子的手爬上了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嘟哝道:“靈藥都不伺候了,你這是要去幹嘛?我提醒你,太清可是道修第一大派,随便一個弟子都能打敗你兩萬三千次,再把你卷巴卷巴丢到煉丹爐裏!”她一邊說,一邊偷偷用男子的衣服擦幹淨了自己的根,把土蹭滿了男子的肩膀。
“我還能去幹嘛,當然是準備去偷人。”男子平靜道,已經開始收拾家當,全當沒看見花的小動作。
“偷人!”花花用葉子捧住了自己的花盤,發出一聲尖叫,“你知不知道你要去哪偷,偷誰?”
男子手上收拾東西的動作頓了一下,說道:“我當然知道。天下最高處,獨住雲中君。正因為知道,我才更要去做,錯過這一次,我哪裏還有下一次機會?”
花花開始在他肩膀上拼命蹬腿,準确地說是甩根,只是她的根平時被她精心保養,又細又軟,根本打不疼人,速度都快得要看見殘影了,也只能發出幾聲輕響。她氣得大喊道:“阆仙——!要送死你自己去,姑奶奶才不要陪你!我告訴你雲無覓傻了,是想讓你放棄他!放棄他!不是讓你去偷人的!去偷一個傻子,我看你真是比傻子還要傻子,阆仙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阆仙被吵地頭疼了,聲音再軟糯的小姑娘尖叫起來都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雞崽兒,而他的一朵花能頂三百個小姑娘。畢竟這朵花名為風聞,可聽天下事,聽得東西多了,自然要格外能說一些。
阆仙道:“別吵,花花。你陪我去,我給你五十滴靈液。”
花花瞬間安靜了,用兩片葉子尖尖挨着尖尖,扭了扭,扭捏道:“給老娘一百滴,老娘就陪你一起去。”
“好。”阆仙一口答應,繼續收拾東西。
花花用葉子卷住他一縷頭發,晃蕩道:“不過阆仙,我還是不明白,你偷一個傻子回來有什麽用?”
阆仙道:“他修為無損,則紫府魂魄無礙,應該是中了毒,既然是中毒,自然有解藥可以治好他。還有,我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回來了,在修真界躲不過太清,我們必須要去凡間界。”
花花繼續問道:“那那些靈藥呢?”
阆仙道:“我會布下結界護住他們,裏面也有幾株已經生了靈智,互相照顧一下,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
花花道:“那好吧,最後一個問題,你準備怎麽讓雲無覓跟你走?他修為無損,天下間可沒有什麽迷藥藥得倒他。”
阆仙沉默了片刻,才道:“我還沒想好,不過我想,他既然傻都傻了,大概會自己願意跟我走的吧。”
花花一頭霧水,不過她數了數一百滴靈液就是她自己平日裏要攢一百年的分量,又很快開心起來,把這件事丢到腦後去了。
阆仙和花花出乎意料地順利地進入了駐雲峰。
太清已經知道雲中君中毒了,但仍然與從前一樣,無人上得了那座峰,雲中君設下的陣法運轉一如往昔。他們無法探得具體情況,只能保守消息,權作無事發生,避免形勢生變,暗中由精通陣法的長老進行推演,以求早日見到雲中君。
花花指引着阆仙找到了雲無覓,他坐在崖邊,在看雲,頭發披散着,和随意披在身上的道袍一起,被風吹得不停翻飛。世人皆知雲中君是天下表率,從不會衣冠不整現于人前。阆仙已經走到了雲無覓身邊,可是雲無覓仍然盯着雲,沒有看他,直到阆仙握住了雲無覓放在膝上的手。
阆仙說:“我找到你了,雲無覓。”
雲無覓才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他神情懵懂,很明顯不明白阆仙的意思,卻并沒有展現出好奇心,待發現阆仙再沒有動作後,他又重新轉回去看雲了。
花花:“完了,是真傻了。”
阆仙:“……”他長久地沉默,說不出話來,他其實是抱有着僥幸來的,雲無覓在修真界是一個活着的傳說,傳說只能以完美或悲劇收場,不能變成一個笑話。誰會相信他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傻子呢?阆仙錯覺眼眶裏流淌過溫熱的濕意,可是草木無心,又怎會流下淚來?
阆仙繞到了雲無覓身前,半跪下來,開始替雲無覓整理衣物,一點點撫平他衣上褶皺,幫助他系好衣帶。他伺候過的靈藥一個個都比雲無覓嬌貴,此時伺候人穿衣,還算是大材小用了。待穿好了衣物,阆仙又拿出梳子開始替雲無覓梳頭,他動作又輕又緩,指尖滑過雲無覓發絲時,像是在安撫一只皮毛柔順的大貓。他站在雲無覓身後,看不見雲無覓神情,自然不知道雲無覓已經沒在看雲,而是在看剛剛被他握住的那只手。
阆仙牽起雲無覓的手,待雲無覓看過來後,直視他的目光問道:“雲無覓,你願意跟我走嗎?”
雲無覓看着阆仙,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很幹淨,是那種纖塵不染、空無一物得幹淨。
他聽不懂。阆仙意識到了,他嘗試着牽着雲無覓站起來,雲無覓乖乖站了起來,而且本能地反握住了阆仙的手。他一站起來,高出阆仙半個頭,肩膀和胸膛都比阆仙更寬闊,原先坐下時因為眼神懵懂而産生的無害感便消失了,反而像是他牽着阆仙,而不是阆仙牽着他。
阆仙松了一口氣,聽話就好,聽話就代表着雲無覓願意跟他離開太清。
“我會治好你的。”即使知道雲無覓聽不懂,阆仙還是仰頭看向雲無覓雙眼,認真地對他許諾道。
“我們下山。”阆仙對花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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