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文心頁(肆)

北帝看進去了月燭君的眼睛,維持了片刻笑容,最後還是垂下了嘴角。他想起了從前事。

月燭君垂下了眼,平靜道:“陛下若是無事,不妨去修煉片刻。”

北帝卻仿佛被他這無所謂的态度激怒了,他心中一時苦澀,像是盛滿了滾燙烈酒,燙得整顆心都蜷縮起來,輕輕一刺,就要傾瀉出滿腔的雜亂心緒。這些心緒帶着溫度和黏稠血液,是從傷口流出的陰暗念想,并不适合給他的心上人看。他再次湊近了月燭君,那雙銀灰色的眼睛一旦不含笑意,便顯出一種和獸類相似的殘忍冷酷,他貼在月燭君耳邊,放緩了聲音,問道:“那你當年,為何要趁我醉倒時偷親我?”

月燭君面色一白。

當年的王朝早已灰飛煙滅,和那位帝王有關的記憶卻像是被精心裝裱的畫卷,妥帖收藏在他的心裏。此刻被人強硬鋪展開來,像是把他的整顆心都從中間剪開,要把所有糾纏在溫熱血肉的柔靡情絲都讓他人看見。

對于當年的謝尋瑾來說,那情絲是一株只能生長在陰暗處的甜美毒株,有着世上最豔麗花朵和最惑人香氣,卻偏偏永遠不可能結出果實。謝三郎出身在簪纓世家,從小學習的是最嚴格的君子六藝,七歲時便因為一首《詠絮》傳出才名,十二歲時又因為作《春江花雪賦》引得洛陽紙貴,十四歲時與玄魚道人清談,最終辯得對方啞口無言,徹底名揚天下。

他什麽都有了,財富、聲名、地位,就連外貌,也被贊過誰家玉郎,只是他才名太盛,又出生謝氏,談論他外貌的人便相對少了。

在十歲那年,謝尋瑾被選為了太子第二位伴讀。太子要大他四歲,身邊另一位伴讀為衛氏三郎。他做伴讀的第一日,向東宮行禮,被叫起後,最先看見的是少年胸前衣物花紋,再擡頭,才對上一雙含笑眼睛。

十四歲的太子,已經是一位長身玉立的少年郎了。

天家當初是在馬背上打下的天下,是故皇族子弟一向比世家更尚武。衛三郎亦出身于武将世家,和太子趣味相投。這二人站在一起,足足比還沒開始抽條的謝尋瑾要高出一個頭去,像是兩只長腿鶴中間圍進去了一團毛茸茸的兔子,此刻正在将這只兔子當成什麽稀奇物事打量。

謝尋瑾被低頭打量得不太開心,但他儀容禮節皆為上佳,表現出來也不過是神情端肅,言談間仍然周到無比。他從前也這樣做過無數次,從未有人能看出他的不滿。也或許是看出了,但并不在意。他畢竟還只有十歲,即使素有才名,也還是太小了,誰會在乎一個小孩子開不開心?只要不失禮,不惹出麻煩就足夠了。但是太子發現了,他往謝尋瑾的手裏塞了兩塊糕點,柔軟的碎粉落在他的掌心裏,還帶着溫熱香氣,像是剛做好不久的。

“吃吧。”太子笑道,神色間看上去頗為得意,“我們剛從禦膳房裏偷出來的。”

謝尋瑾猶豫片刻,就将點心放入了口中,點心在他的舌尖像是綻開的花瓣一樣一層層柔軟化開,泛出甜意。第一層是香橘,第二層是葡萄,第三層是花瓣,最後一層是一塊桃子果肉。再如何端方沉肅,世間哪個小孩子能抗拒這樣一塊糕點?謝尋瑾被這美味俘虜了。

太子彎腰摟住了他的肩,輕輕戳了下他因為塞滿點心而鼓起的腮幫子,笑吟吟地問他:“好吃嗎?”

謝尋瑾點了點頭,他面皮雪白,一點害羞也看得清楚無比,此刻眼睛亮晶晶的,長而卷翹的睫毛垂下來,櫻桃似的嘴唇緊緊抿着,避免咀嚼出聲音,像是一只專心進食的小松鼠。年輕的東宮更滿意了,他繼續道:“這可是孤最喜歡的點心。我們現在是共犯了,下次換你把風。”

從善如流地點了頭後,從此謝尋瑾就上了賊船。他沒有不識趣地問為何貴為東宮,還要去禦膳房偷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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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太子不好意思,摸了下自己鼻梁,解釋道:“這種糕點只有熱的時候才好吃,口感軟糯,涼了後就流于平淡了。若是不去偷,等到這盤糕點經過層層檢驗端到孤面前的時候,早就涼透了。”

太子直起身,放開了謝尋瑾,回頭看了眼衛三郎,道:“你跟衛朔都是行三,再稱呼三郎有些不便,我們又都還未取字,不如以後就暫時互相稱名吧。”他話語一頓,笑道,“如何,阿朔?”

衛朔一笑,道:“我自是無礙。”

謝尋瑾終于嚼完了那塊糕點,咽了下去,道:“我也可以。”

“知道了,阿瑾。”太子笑道。謝尋瑾看了他一眼,也沒有提出異議。至于太子,姓燕名庭葳,自出生之日起便已經昭告天下,但除卻他的父皇母後,再無人敢如此喚他。他可以稱謝尋瑾和衛朔的字,他們卻仍要喚他殿下。

從此與太子同進同出的伴讀變成了兩人,而三個人中,總是要有兩個人更親密。太子和衛朔同歲,相交間更見平等,他待謝尋瑾則總是像是長兄照顧幼弟,雖然親密,卻也有許多事不會跟他說。

謝家大郎二郎均與謝尋瑾年歲相差甚大,太子和衛朔,是謝尋瑾少有的說得上話的朋友。

十四歲那年,玄魚道人批言太子:“命孤而道寡,不可信也。”

這句話一直傳到了東宮裏。

衛朔皺了眉,他和太子間的相處一向随意,此刻曲着一只腿坐在桌上,另一只腿随意垂下,腳尖在地上輕點,也沒被太子叫下來。他最近不知從哪裏得了兩個核桃,寶貝得不得了,天天握在手裏打轉。此刻聽了這句批語,卻握緊了拳頭,再松開時,掌心只剩一堆碎屑。

衛朔沉默片刻,僵着一張臉問道:“你們誰要吃核桃?”

謝尋瑾在思索對策,沒有說話。反倒是被批“不可信也”的太子笑吟吟地湊過去,從衛朔的掌心裏撿了果肉,和衛朔分食着吃了。他安慰神情沉重的二人,道:“孤為東宮,本就注定這一生稱孤道寡,玄魚道人如此批語,也算是沒錯了。”

“殿下慎言。”謝尋瑾道。

當世崇尚玄學,玄魚道人在士道之間素有聲望,所以這一次他給太子的批語才能流傳得如此快、又如此廣,簡直可以算是來勢洶洶,打了東宮一個措手不及。這句批語的前一句雖然刻薄,但是也勉強與東宮身份相合,可是一旦和後一句合起來,便是誅心之言了。為君者不可信,則天下萬民無可信之人,國之亂象,常由此生。

衛朔拍幹淨了手,對太子認真道:“我可以幫你揍那狗屁老道一頓。無論他信不信你,我是信你的。”這是衛朔的态度,也是衛家的态度。

太子大笑擺手,剛要出聲,卻被謝尋瑾打斷。

“不必了。”謝尋瑾道,“我會為殿下解決這件事的。”

在當日謝尋瑾離開東宮後,士林間便傳出消息,三日後,謝家三郎将與玄魚道人于一合觀清談。此事名為清談,實為論道,若是謝尋瑾能勝,這句針對東宮的批語自然會連同玄魚道人一起,成為一個笑話。

三日後,謝尋瑾于會場引經論典,侃侃而談,話術刁鑽而妙極,從午時雄辯至夜間,最終辯得玄魚道人啞口無言,慨然長嘆。

在得勝後,謝尋瑾道:“吾常伴太子身側,知其慧心,遠勝于己。蓋因其以天下為任,常思己身。吾與道人誰可信之,諸君當自評判。”

自此,謝尋瑾正式揚名天下,太子聲名亦重歸賢德聖君之相。

每年的七月,皇家都會南下避暑,同時舉行圍獵。

往常來說,圍獵開始前都會有禦林軍提前進行排查,驅除棕熊一類的猛獸,避免貴人真的被猛獸襲擊。

這一次負責保衛的是魏王,為太子的庶長兄,曾與玄魚道人相交甚密。

謝尋瑾原本跟在太子身邊,在圍場深處卻意外出現了棕熊,侍衛抵擋不住,讓太子一行先行離開。混亂中驚了馬,謝尋瑾被驚馬帶到了森林深處,被樹枝挂了下來,跌落在泥土裏。驚馬很快跑得不見蹤影,更糟糕的是,他還崴了腳。他确認過自己連站都站不起來後,就靠樹坐在了原地,等人來救他,甚至抽空整理了一下自己儀容。

謝尋瑾此時仍是白身,但心中已經想着回去定要讓人參魏王一本了,連文稿都在腹中拟好。在這之後,他又一點點抽絲剝縷地在心中盤算到底有多少人是支持的魏王,多少人是牆頭草,在回去後要如何操作,才能将這件事利用到最大化。陛下為太子挑伴讀,确實是上了心的,謝尋瑾與衛朔一文一武,基本上奠定了太子登基後的官場格局。

但是在天色漸漸暗下來,應該來找他的侍衛卻一直沒找來之後,謝尋瑾還是在衣袖下暗暗握緊了拳。他再如何冷靜鎮定,此刻不能行動,又被孤身一人丢在這深林之中,能聽見的只有風聲穿過樹林時的鬼蜮之聲,和遠處沙啞枭鳴,他也是會怕的。且他幹糧和飲水都放在了那匹驚馬身上,從清晨出發至今,已經有四個時辰滴水未進,寒冷與饑餓都在消磨他的冷靜。

最終,最先找到他的,是燕庭葳。

無怨星夜幾多情,從此長恨此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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