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文心頁(伍)
謝尋瑾的身上常年貼身戴着一塊玉,用紅線串着,垂在他胸口的位置,被妥帖藏在他的裏衣之內。在見到燕庭葳的那一刻,就連他胸口的玉也發起熱來,好像在他胸腔中藏進去了一個滾燙又柔軟的秘密。他的心跳聲那麽大,讓他無措地隔着衣服握緊了那塊玉,仿佛這樣就能稍稍減去一點心尖溫度。而在燕庭葳眼中,那少年在擡眼看見他的一瞬,眸光驟然一亮,在這樹影憧憧的深林之中,像是有兩顆璀璨星子落入那雙如水眸中,将整張臉龐都映得鮮活起來,而謝家玉郎,本來就是生得極好看的。
“殿下。”謝尋瑾喚了一聲,這兩個字并不纏綿,卻有着極力壓抑的顫抖,一如靜水下暗流翻滾,洩露出一絲心潮起伏痕跡。
燕庭葳的聲音不知為何也有些怪,他短促嗯了一聲,就別開眼去,背過身在謝尋瑾身前蹲下,對他道:“我背你出去,上來吧。”
謝尋瑾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腳,咬了下下唇內側,沒有說什麽于禮不和的話,趴上了燕庭葳的背部,雙臂摟住了太子脖頸。夏日衣衫單薄,他們又貼得那麽近,謝尋瑾感受到衣料下青年背部肌肉輪廓,堅實而有力,默默紅了臉。他渾身發熱,像是被泡在晃晃悠悠的溫水裏,被安然又滿足的少年情熱包裹住,一時什麽都沒有想。他下巴擱在燕庭葳的肩上,悄悄一寸一寸地數他的肩寬,數完後像是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情不自禁看着燕庭葳的側臉偷笑,笑容又甜又軟。他想:就算是肌膚相親,兩顆心能貼在一起的距離,也只有這麽近了。
之前他看這樹林還是鬼影憧憧,處處危險,如今趴在這人背上,卻只看見了如水月光從交錯的枝葉間灑落,照亮了藤蔓上小小的白色花叢。
燕庭葳的步子邁得又輕又穩,且會有意撥開樹枝,避免劃到他背後的謝尋瑾。走到一半時,謝尋瑾便被流動的月影蠱惑,趴在燕庭葳的肩上沉沉睡去,待到次日醒來時,已經回到了自己營帳之中。
他從美夢中醒來,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沉默了片刻,将臉埋到了帶着香氣的絲綢緞面中去。謝尋瑾心思一向深重,連他在宦場沉浮數年的父親也不能盡數看清,此刻卻像是撕開所有冗餘籌謀,露出最深處一塊軟.肉,是由少年溫熱的淚凝成的澄澈情思。這淚水顫動着化成血液,流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中去,從此深深紮根于他血肉之中,種下一株甜美又酸澀的植株。
他軟弱片刻,便又重新變成了那位處處完美,從不行差踏錯的謝家三郎。
他仍然與往常一樣為太子出謀劃策,與太子和衛朔同進同出,如常談笑,甚至看上去要比從前做得更好,連衛朔都說他性格開朗了許多。謝尋瑾微笑着收下了這句贊賞,反問道:“難道我從前不夠開朗,冷待了阿朔?”
衛朔大笑,錘了他肩頭一拳。雖然這句話并不好笑,但是意趣相投的少年郎聚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與笑不完的趣事的。
只有謝尋瑾一人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心上憑空生出一座庭院,院中長出了一片葳蕤春草,住進去了一個人,便再也不能跟從前一樣。沒有住人的庭院和有人住的庭院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座庭院一旦住進去了人,就會被留下越來越多的屬于那人的痕跡,直到最後從裏到外都沾染上那人氣息,再也脫不開。
太子及冠後,陛下下旨禪位太子,遷居西宮頤養天年。在燕庭葳登基的前一夜,謝尋瑾一個人坐在庭院裏喝酒。今夜之後,所有文字話語都需避諱他的心上人的名字。即使早知無望,這種預想一點點被映證的感覺仍然讓他十分不快。
蓋因他雖然不肯承認自己把私情擱在了大義之上,心中卻是一直期望着能出現變數的。
可是沒有變數,天下需要一位這樣的帝王,太子繼位為衆望所歸,且這衆望所歸的局面,為謝尋瑾一手促成。而謝尋瑾越來越深的喜歡,也注定成為他一生中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一場夢。
夢之所以為夢,正因其永遠與現實相左。
但是在夢中,也可以擁有現實中永不會出現的一償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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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尋瑾在借酒澆愁,可惜他酒量并不好,不過喝了幾杯,就已經醉了。且他醉得實在厲害,竟然看見了明日就要登基的太子,坐在了自己身側。
燕庭葳伸手拿過了謝尋瑾手中的酒杯,給自己倒滿了酒,轉了轉杯沿後,仰頭一飲而盡。他眉目間含着跟謝尋瑾類似的愁緒,卻更複雜,煩躁與心軟混合在一起,看上去甚至不像那位永遠處變不驚的太子了。
謝尋瑾已經醉了,他将自己滾燙臉頰貼在冰涼石桌上,青色衣袖在桌面上鋪展開來,如白玉中潤進一汪翡色。一縷從鬓角垂下的發絲貼在他的臉側,尖梢被他含在了唇間。他今日喝了酒,唇色比常日還要深一些,泛着水光,被四周雪白膚色一襯,便顯得太豔了,豔得讓人心驚。
他咬着那一縷發絲,目光溫軟地看向燕庭葳,不敢開口,害怕自己一出聲,這個夢便會碎了。
一時二人無話,只有燕庭葳倒酒時的杯盞碰撞聲,碰碎了一地月光。
燕庭葳喝得比謝尋瑾更急更猛,也比謝尋瑾醉得更快,也或許,他只是想跟謝尋瑾同醉一場,才喝下了這些酒。
他醉倒後,趴在了謝尋瑾對面,玄色衣袖和青色交織在了一起,一如他們糾纏不清的命運。燕庭葳酒意上頭,連謝尋瑾的面目也看不清了,像是蒙在一層薄紗之後。他緩慢而遲鈍地眨了下眼,想将謝尋瑾看得更清楚一點,卻被昏沉醉意拉扯,沉入了一片黑暗中去。
謝尋瑾看見燕庭葳閉上了眼,他被泛涼夜風吹得清醒了幾分,直起身來,盯着燕庭葳看,卻不知為何覺得醉得更深了。他漸漸看癡了,着了魔一樣低下頭去,想碰一碰那張形狀優美的薄唇,距離越來越近,他的心也越跳越快,耳膜中仿佛有血液奔湧,使他聽見自己心跳聲如擂鼓。
最後即将得償所願時,他卻微微擡了頭,只吻到了燕庭葳的鼻尖,這個吻極快極輕,只輕輕一碰後就倉惶擡起了身,像是犯了大錯一樣看顧四周。待确認并無他人,謝尋瑾才用手撐住頭,閉着眼低低笑出聲來。他快活極了,眼睫卻濡濕一片,凝出一滴淚珠,順着臉頰滑下。
他那時心想:這約莫就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刻了。
次日他醒來,去參加登基大典,親眼注視着他的殿下一步步走至高臺之上,坐上這天地間最尊榮、亦是最孤獨的位置,微笑着深深拜服下去,想着:“果然只是夢一場。”
從此以後,他心上的那個名字,提則獲罪,例必缺筆,他再也不可能說出口了。
然而此刻,他的陛下卻在問他:“那你當年,為何要趁我醉倒時偷親我?”
他有一瞬被撞破秘密的慌亂,卻極快就鎮定下來,對北帝道:“陛下,前世的事,何必念念不忘?”
這正是昨日北帝對他說的話,現在被他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他在微笑,這微笑真是可惡,就像什麽也不能打動他一樣。北帝啓唇,原本想答:“可是對我來說,這就是昨日的事。”,卻突然反應過來如此簡直與承認自己喜歡他無異,一時面色半紅半白,變換不定,最後咬了牙,仍是說出了口。語氣卻像是記仇,而不是示愛,心中頓時挫敗不已,跳下了桌子,就要轉身離去。
在他背後,月燭君含笑道:“陛下說笑了。”
北帝腳步一頓,後摔門而去。
月燭君坐在原處,這才擡起了原本一直放在桌下的手,他五指蜷縮,握成拳又放開,如雜亂心緒一般不知如何是好,最終重新握住了書本,才穩定下來。他慢慢舒出一口氣,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又是那位平靜含笑的月燭君。
自從當年謝折蘭入宮以後,陛下和衛朔的關系便不同往常,但在軍事上,陛下仍然十分倚重衛朔,并不因其心有芥蒂而棄之不用。
至于謝尋瑾……
他在這世上最愛的兩個人在一起了,不是也很好嗎?
他曾經嘗試如此勸服自己,卻再下一刻就忍不住苦笑,自問自答道:“不,豈止是不好,簡直是糟糕透了。”
蘭姐兒那種性格,如何受的住與他人共享一位丈夫?縱然她的家教讓她足以擔當母儀天下的重任,這對她來說,也太苦了。
且蘭姐兒喜歡的,明明是衛三郎,和陛下喜歡的,是同一個人。
有時候,謝尋瑾真恨自己,為何對人心陰暗如此敏感。他只希望事情不要如他所想,真的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
他作為外臣,無法得知蘭姐兒的消息,只能通過有資格遞牌子進宮探視的母親口中得知,蘭姐兒說她過得很好。
但是蘭姐兒,從小就是報喜不報憂的性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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