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文心頁(陸)
衛三郎原本就是名動京城的美男子,那日他當着衆人的面說出自己心許謝家六娘,消息不用一個時辰就在京城酒肆茶樓間傳得沸沸揚揚起來。若不是後來那道從宮中突如其來的旨意,這件事原本應該成為宴會上好一段時間的談資。
時下世人多狂放,男女可同席宴樂,這件事算不了什麽。大家談論時,也多是當這會是一件兩情相悅,終成佳偶的風流韻事的。
可是一轉眼,謝家六娘便成了即将與陛下大婚的未來國母。所有曾經打趣過她與衛三郎天作之合的人都讷讷閉了嘴,把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又吞了回去,嚼碎了咽到肚子裏,最終成為一個屁放出去,當作什麽也未發生過。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粉飾太平。
可是誰心中都知道,這道旨意實在是來得太巧,也太過倉促了。
按照常理,國後人選原本應該慎之又慎,在當今陛下尚還是太子時就要先由陛下和皇後一起在世家貴女中精心挑選,而後透露出風聲,再按尋常六禮一樣納采、問名、納吉、問征等,這些步驟不僅一步都不能少,且都要由禮部抄辦,比尋常人家更要繁瑣。
如今只有一道旨意下來,不僅是陛下荒唐,也是在打謝家的臉。
謝尋瑾問過他的妹妹,到底願不願意嫁。
蘭姐兒答道:“我身為謝家女,自幼享受種種好處,原本就是要負起責任的。”她看着她兄長的神情,微笑起來,寬慰道,“我知道若我說不願,兄長一定會為我籌謀,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要推了這場婚事。可是阿兄,你看看陛下今日的作派,這道聖旨一路吹鑼打鼓地送到了我謝家,是陛下要讓此事衆人皆知,我們避不過的。陛下如此看重您,想來将來成婚後也定會尊我重我。阿兄不必太過擔心,這是六娘的福氣。”
這些話裏,她沒有一句提到了衛三郎。
她總是如此懂事。幼時生了病,還曾經想要避過母親,讓自己丫鬟偷偷去請醫者,害怕母親又為她操勞,後來被母親發現,自然是訓了她一頓。但是那帶着病容的小姑娘虛弱地躺在床上,一雙大眼睛含着水,可憐兮兮地看着你,母親又能說出什麽重話?
就如此時,謝尋瑾看着她笑着說這是自己的福氣,眼中卻殊無笑意,一時心中大恸。他伸手撫過蘭姐兒發髻,嘴唇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縱是他再善籌謀,在權力之下,他終究是不自由的。
他救不了他的妹妹。
禮部開始行六禮,陛下表态如此清晰,自然一切都是順利的。欽天監大贊謝家六娘與陛下天作之合,命格貴重,是天生的國母之命。
三日後的大朝會,衛三郎告病缺席,陛下賞賜了藥材,又命禦醫前去診看。退朝後,陛下單獨召見了謝尋瑾,他的新任尚書令。随着陛下登基,上一任尚書令謝尋瑾的祖父亦上書乞骸骨,舉薦了謝三郎。陛下自然從善如流,畢竟比起頑固老臣,當然是從太子潛邸開始一直跟随他的謝三郎更合他的心意。且謝尋瑾,原本就是他的父皇為他準備的文官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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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如今,他跟他的左膀右臂之間鬧了一些矛盾。他自己心知自己此次事情辦的不厚道,此刻召見謝尋瑾便是為了安撫。
他看見謝尋瑾冷着臉站在他面前,行了禮後就不再說話,顯然是氣狠了,不由嘆了一聲,道:“我會對你妹妹好的,阿瑾。”
他仍然叫了他們舊時的稱呼。
謝尋瑾沒有說話,他心緒并不平靜,多說多錯,索性沉默以對。
燕庭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梁,他心中其實對謝尋瑾有些怨怼,即使知道他在此事中再無辜不過,可是一旦想到從小陪伴他的阿朔心中有了別人,還是難免遷怒。但幸好,他并沒有表現出來,他生為帝王,原本也是不可能跟阿朔在一起的。只是阿朔可以娶任何一位女子為妻,卻絕不能娶謝家嫡女。
這與他心悅阿朔毫無關系,而是因為謝家與衛家一文一武,各占鳌頭,沒有任何一位帝王可以忍受他們因為姻親同氣連枝。
是的,這件事與他心悅阿朔毫無關系。
世家之中百年來一直相互聯姻來鞏固權勢,但如今,這個習俗該變一變了。
“我知道你都在擔憂些什麽。”燕庭葳說道,“你的擔憂是對的,我不可能讓衛謝兩家聯姻。但是朕向你保證,我會對謝家六娘好的。”他再一次說出了自己的承諾,顯然很明确謝尋瑾的死穴在哪。他們曾經那般交好,對于謝尋瑾如何疼愛這個妹妹再清楚不過,他覺得謝尋瑾之所以如此生氣,都是因為覺得他輕慢了他的妹妹。
“不要跟朕賭氣了,好嗎,阿瑾?”燕庭葳繼續道。
可是,事情真的如他所想嗎?
即使是從前他們與他的其他兄弟相争,情況最糟糕的時候,燕庭葳也沒有見過謝尋瑾如此失魂落魄,進退失據。他向來早慧,又端方克己,從來不會失禮于人前,更不要說現在在他面前的還是一位人君。無論如何,臣子對待主公的問話一直不答,都是極為失禮的。但是他看着這少年長大,此時見他垂着頭,從衣領中露出一截細瘦脖頸,明明不過幾日的光景,卻顯得迅速消瘦了下去。縱是心知他是在賭氣不肯答話,心下卻還是一軟,終究是自己不對在先,他想到。
這時,謝尋瑾才緩慢道:“陛下多慮了。”他擡起頭來,一雙墨玉似的眼睛看向他的主公,眸色幽深,裏面卻沒有怒氣,像是深井中的水,寒涼而清澈,卻因為太深而難以看清,他繼續道,“我沒有在生陛下的氣。”
他只說了這一句,便不再解釋,重新沉默起來。
燕庭葳深深看了他一眼,不辨喜怒地說道:“是嗎,沒有就好。”
這對曾經相得的君臣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最後還是謝尋瑾先開了口:“陛下若是無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燕庭葳沉默片刻,道:“可。”
謝尋瑾離開了。近幾日變故實在太大,或者說,因為變故中牽扯到的人對他來說一個比一個重要,才讓他如此失态。他慢步走在出宮的路上,胸中一團亂麻。
他今日不知為何,竟然覺得坐在金銮寶座上的那人陌生得很。雖然他已經以一個臣子的身份站到了能夠離他最近的位子,他還是覺得,陛下離他,實在是太遠了。
他心知現在最好的方式其實是順勢而為,接受陛下的補償,也接受這樁婚事。
謝尋瑾停下了腳步,他低頭,看見自己的指尖在止不住地發抖。他驟然甩袖,轉身重新闖進了燕庭葳所在的正一殿。
陛下原本在批寫奏折,此刻也只好停了筆,皺眉看向謝尋瑾。待發現他神情有異後,燕庭葳揮手屏退了左右,他們相識多年,不至于連這點默契也沒有。待所有下人都退下,且關上了殿門後,燕庭葳這才問道:“怎麽又回來了?”
他從未看見過謝尋瑾如此眼神,像是将燃火的熱油傾倒在寒冰上,痛苦到了極致,反而顯現出一種瘋狂的冷靜。
謝尋瑾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虎口,他臉色蒼白,瞳色卻黑黝黝的,不知道藏進了多少幽深秘密,他向燕庭葳問道:“陛下心悅阿朔,是嗎?”
“荒謬!”守在殿外的小黃門聽見了陛下的怒斥,和打砸器物的聲音,吓白了臉。他在陛下身邊伺候了兩年,從未見過他如此生氣。
燕庭葳站了起來,他手指死死扶住桌面,胸膛不住起伏,盯住謝尋瑾的眼神冰冷含怒,顯示出他确确實實地,被謝尋瑾觸到了逆鱗。
他之所以被觸怒到如此程度,還是因為以他對謝尋瑾的了解,這人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謝尋瑾的臉色更難看了,簡直像是一張紙貼在他的臉上,使他整個人此刻看上去都像是可以被輕易撕碎。他目光掃過地上的瓷器碎片,緩聲道:“看樣子,我猜對了。”
燕庭葳深吸一口氣,沉聲問他:“你是如何發現的?”
那是因為另外一個秘密了。謝尋瑾心道,人對于自己的心上人,總是會多注意幾分的。
“……我們畢竟朝夕相處了那麽久,這并不難,陛下。”謝尋瑾向上提起了嘴角,卻并不像一個笑容,“不過我想,應該是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的,包括阿朔。”
燕庭葳沉默片刻,沉聲道:“就算如此,朕也不可能退婚。謝卿,你偏寵令妹太過了。”
“你看,陛下既然亦知自己并非良人,何必要拽住我家蘭姐兒不放?”謝尋瑾聲音裏亦有了冷意,他心中仿佛有烈火灼燒,讓他又痛又恨,卻仍然要抑制,不得不抑制。
燕庭葳氣極反笑,恨聲道:“就算朕退了婚,難道你以為天下間還有誰敢取謝家六娘嗎?”
“陛下以為,我是憑借着什麽現在站在這裏如此頂撞于你?我謝家的女兒,難道還會愁嫁嗎?縱是她想一輩子待在家裏,養幾個面首玩玩,我謝家也養的起她。”他凝視燕庭葳的目光裏滿是痛苦,卻絲毫不肯示弱,“陛下想想先帝當初是為何一定要讓我做你的伴讀,您初初登基,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謝、尋、瑾,你瘋了!”燕庭葳怒斥道,但他用力閉了閉眼,還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憤怒,他不能與謝家撕破臉,就像謝家之前也沒能抗旨不遵一樣。
他疲憊道:“……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阿瑾,你走吧。”
君臣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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