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文心頁(柒)
在從皇宮回來的當天,謝尋瑾就被祖父關進了祠堂,罰跪在祖宗排位前。
那位一生位高權重的老者站在他的背後,夕陽的光将他的影子拉長,投射在身前的供桌上,在牌位之間直立起來。如謝家列祖列宗的意念都彙聚成了這道古板的影子,威嚴而陰沉地注視着謝尋瑾。
“說說你錯在哪裏。”祖父道,他年紀已經很大了,皮膚幹癟地貼在骨頭上,上面布滿老年人特有的陳舊斑點,使他看上去像是一竿已經枯黃的竹。但他一旦開口,即使語速緩慢,仍然威嚴如山,永不傾覆。
“我不該向陛下表達出謝家對這門婚事不滿,更不該妄言謝家勢大。”謝尋瑾道,他目光盯着膝蓋前那一小塊地板,并沒有擡頭看向牌位。即使是跪着,他的背脊仍然挺直,不曾彎折半分。
“既然你知道,便罰跪七日吧。陛下那邊,我會讓你父親為你請罪。”祖父道。
“是。”謝尋瑾答道。
祠堂的門關上了,那道一直站在牌位之間的屬于祖父的影子也消失了,只剩下窗格的光影,在地磚上分割出細小的方塊,不曾照耀到謝尋瑾的身上。罰跪的人不似尋常祭祀,膝下沒有蒲團,只隔着薄薄一層衣料跪在地磚上,不過短短兩刻鐘,便足夠讓膝蓋變得酸軟,開始感到痛苦。
在這痛苦中,謝尋瑾雙手手心向外,交疊着覆蓋在額頭上,慢慢彎下了他的腰,一直到掌心觸到冰涼磚石,才停止。
他行了稽首大禮,輕聲道:“子孫不孝。”之後他直起了身,再未說過其他話,做過其他事。
他沒有向先祖們請求諒解,也沒有更多忏悔,只單單承認了自己的一意孤行。蓋因他心知,自己注定要辜負謝家一代代積累下來的百年清譽了。
也因為是受罰,他自然是不能吃精食的,送來的只有一小碗水,和一個半個拳頭大小的苞米制成的窩窩頭。謝尋瑾平靜吃下了。
這是他第一次進祠堂受罰,連投機取巧都不會,跪久了,便覺得膝蓋裏針紮似得疼,疼得久了,又覺得漸漸麻木,好像那針流淌進了他的血液裏,腰部以下都與他失去了聯系。
其實他也聽過幾位堂兄交流受罰經驗,知道無人看管時自己是可以躲懶的。祖父罰得再狠,也不會是真的想廢了他的腿。可是他如此堅持,未嘗沒有自苦的意思。
直到夜晚,謝尋瑾聽見從外面鎖住的門桕發出細碎聲響,才變換了姿勢,改為盤腿坐在地上。這時他的腿幾乎已經不是他的了,行動時完全靠雙臂支撐着,雙腿的血肉裏仿佛有千萬只螞蟻,輕輕一動,便酸痛到了極致。
是六娘悄悄地打開了祠堂外的門桕,提着食盒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又回身小心關上了門。她匆忙跑到謝尋瑾身邊,小聲喚了一聲:“阿兄!”只是說出這個稱呼,她的鼻頭便驟然一酸,眼中也控制不住地湧出淚來,說不下去了。
“我沒事。”謝尋瑾擡手輕輕擦拭掉六娘眼角淚珠,卻越擦越多,最後只好無奈嘆息一聲,放下了手,問她,“不是來給我送飯的嗎,怎麽光顧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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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眼淚,打開了食盒,邊将裏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邊說道:“我從我自己的小廚房裏偷偷拿的,祖父不會發現。只是我只能在大家都睡了後過來,飯菜都涼了。我還帶了點心和清水,阿兄可以藏在桌帷下面,明天餓了可以偷偷拿出來吃。”她一共拿出了一小碟鹹菜、一罐粥、兩碟點心、兩竹節清水,都是謝尋瑾尋常愛吃之物。
“六娘費心了。”謝尋瑾抱起瓦罐,低聲道。
六娘的眼中就又要落下淚來。她的阿兄一向最是疼愛她,從小到大不知為她惹來了多少豔羨眼光。縱是像她的阿兄一樣疼妹妹的,卻沒有一位比她的阿兄出色。可是如今,她的阿兄因為她,從小到大第一次受到了祖父懲罰,她心中如何能不在意?
可是她不能怨她的兄長,謝家所有人都有權因為此事責怪謝尋瑾,只有她不可以。
“我沒關系的,阿兄。”六娘道,“我願意嫁給陛下。”她說這話時,眼中還含着為她兄長而湧出的熱淚,心中卻一片冰涼。
所以,不要再為我犯傻了。
謝尋瑾停下了用餐的動作,他沉默片刻,才道:“蘭姐兒,這不關你的事。此事很複雜,是我想錯了,你不必愧疚。”他伸手拂過六娘發頂,目光溫柔又愧疚。六娘是在假裝睡下後,避開了睡熟的守夜的丫鬟,偷偷跑出來的,衣服都胡亂裹在身上,發髻更是完全不會輸,披頭散發的。
此刻她低下頭,正好方便了謝尋瑾的手順着她發絲滑下,像是只乖順的貓。
謝尋瑾心下又痛。
月光從窗格裏靜靜灑下,落在這對兄妹身上,像是薄且透明的宣紙一般将他們包裹,女孩子壓抑地啜泣聲像是輕細筆尖,在紙面上書下無字篇章。
蘭姐兒最後還是入宮了。
她是位聰明的女子,知道該如何讓自己過得更好。這世間,也只有謝家女會認為嫁入皇宮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木已成舟,她只有順從。
至于跟衛三郎的相遇,不過是她年少時的一場荒唐夢境。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直到她發現了那個秘密,這皇宮裏處處都是秘密,有的秘密無關緊要,有的卻可以要了人的命去。謝蘭折發現的,就是可以要命的秘密。
那時她已與陛下大婚兩年,膝下一直無子,好在她還年輕,又因為出身謝家,并不着急。陛下倒是有幾位庶子,母親身份都是普通良家子,謝蘭折也沒有從中抱養一個孩子的意思。
她骨子裏終究是太過傲氣,這些傲氣并不留于表面,而是在她的言談舉止中不經意洩露出一絲痕跡,是故并不得陛下寵愛,只是維持了正妻的體面。但是陛下原本也一只忙于政事,少入後宮,根本沒有什麽所謂的寵妃,所以在發現那個秘密之前,謝蘭折一直樂得清閑。
她喜愛讀書,常常到藏書閣借閱,有時在那裏一待就是一天。藏書閣樓梯下的拐角處有一間暗室,專門用來儲存一些廢書,或許是因為某些原因被禁的,或許是因為年代久遠已經無法繼續保存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內容。當然,也很髒亂,罕有人至。
謝蘭折一般也是不會去碰這間房的,奈何皇家的藏書閣甚至還不如謝家,她沒有感興趣的新書看,就把目光放到了這間小屋上。
她掩住口鼻,在其中随意翻撿,最後看中了一本前朝被禁的《窈釵》,拿在手中抖了抖,害怕其中有蟲,卻沒想到從中掉出了一張泛黃書信。
她動作一頓,将書放下,撿起了那張紙。這張紙被人仔細疊成了方塊狀,因為一直被夾在書裏,邊角十分平整,除了微微泛黃外,一看便知被保存的很好。謝蘭折展開了這張紙,發現上面寫的是一篇相思賦。
是陛下的筆跡,她認出來了,不動聲色地将信紙按折痕折回原樣,放入了書裏。只是因為是無意抖落,她不知道原本這封信到底被夾在哪一頁,注定要留下破綻。她換了本異怪錄拿在手中,離開了這間暗室,喚來掌書,吩咐道:“這間暗室裏的書雖多落有灰塵,但我看其中大部分都完好,毀了也是可惜,不如就今日拿出去晾曬一番吧。”
掌書應諾。
而謝蘭折則拿着那本異怪錄離開了。
那本《窈釵》她雖然未看過,卻也算是久聞其名,其之所以被封禁,是因為通篇談香煙,語句誨淫,且涉及官員狎**之風,不宜傳播。若是謝蘭折沒有記錯,《窈釵》中的一位主角,正是一位将軍,且恰好姓衛。
一個可怕的猜想出現在她心裏,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任何事。
當夜,陛下來了她的宮裏。
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并不是陛下必須歇在正宮的日子。
謝蘭折放下了手中那本異怪錄,外出恭迎她的丈夫。她身穿一件正紅深衣,因為剛剛沐浴過,所以發間還帶着濕潤水氣,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此刻她站在殿前,背光而立,背後通明燈火勾勒出她身形輪廓,像是一株靜靜在夜裏開放的優昙,肌膚在燈光下顯示出瓷釉一般的光澤。
她無疑仍然是美麗的,只是這美麗與她年少時不同,像是一株柔軟而豔麗的花被凝固在了瓷器上,固然美麗依舊,卻也再無從前鮮活與靈動。無論花瓣畫得多麽栩栩如生,假的終究是假的。
“夜間露冷,梓童不必到外面來迎我。”燕庭葳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帶入殿內。這位陛下其實算是一位好丈夫了,他并不願意在女人身上花心思,所以後宮也就沒什麽好争寵的,大大方便了謝蘭折日常掌管後宮。
至于性格,也是天性溫柔,從來不對女子發火,再加上郎君又生得風流,怎麽看都是不虧的。
但是在握住謝蘭折的手腕時,他在他的皇後耳邊悄聲問道:“你知道了,對嗎。”
謝蘭折手臂輕輕一顫,她笑道:“知道什麽?陛下可沒有知會過今夜要來。”
作者有話說:好,存稿正式告罄了!明天大家能不能看見我就要問天意了!以及這個故事确實有點複雜,但是沒有BUG,沒有BUG,沒有BUG,至少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到底真相怎麽樣大家猜吧,或者養肥等真相揭曉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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