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文心頁(捌)

燕庭葳觀察謝蘭折神情,一時沒有出聲。傳聞燕家有胡族血統,皇族中人都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此刻這雙眼睛含着笑看向謝蘭折,眸中映出她背後如豆燈火,像是融化的月亮在他眸中流淌。謝蘭折的掌心卻出了汗,她面上笑容不變,眉頭卻輕輕一簇,瞬時如楊柳拂過春日湖,愁緒如漣漪一般在那張嬌俏面容上泛開,她垂下了眼睫,低聲道:“陛下已經許久沒有在初一十五外的日子來過我這裏了。”

他們二人相攜走進室內,在桌邊坐下。燕庭葳松開了扶住謝蘭折手臂的手,緩慢道:“梓童不必如此驚慌,你是阿瑾的妹妹,就算你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朕也不會殺你。”

謝蘭折的指甲陷進了肉裏,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出了差錯,她從前何曾對陛下說過這種話?

她們這位陛下一向善謀人心,這一點點的不對,也被他抓住了。

“……陛下在說什麽?”謝蘭折只能道。

燕庭葳的手指摩挲過桌上放着的茶具,聽聞謝蘭折話落後,屈指在杯沿上輕輕一敲,笑道:“梓童果然是聰明人。朕今日還有政事沒有處理完,便不在此處歇息了,梓童早點休息。”

在将燕庭葳送走後,謝蘭折站在廊下燈光中,被寒涼夜風灌滿袍袖,才慢慢松了一口氣,發現自己背後早已滿是汗意。

她知道,縱然自己暫時并無性命之憂,以後在宮中的日子,卻也不會好過了。

近兩年來,陛下威嚴日重了。

在謝蘭折嫁入皇家的這兩年中,衛朔一直沒有娶妻,跟陛下的關系也冷淡許多。

當初衛朔稱病不朝的日子裏,謝尋瑾同樣因為頂撞了陛下,被他父親代為請了折子,暫時在家中養病。就在那幾日的空閑裏,謝尋瑾來找衛朔,和他一起喝過酒。當初他沒有勸衛朔放下,衛朔也沒有跟他說話,這兩個失意人一起坐在院子裏,誰也不看誰,一聲不吭,只顧着喝酒。

直到有人醉了,遲疑着開了口,衛朔道:“……我很慚愧。”他聲音裏含着沙啞,像是嗓子裏被塞進了細小石子,每說一個字都有尖銳棱角滑過他喉嚨中的軟肉,留下無數細小傷痕。

謝尋瑾一時沒有說話,他停下了倒酒的手,擡頭看向衛朔。他還記得有一年自己在倒春寒時着了涼,大病一場,體虛在家中休養,當時的太子殿下和阿朔相攜來看他,都帶了随禮。太子帶的是常見的人參,衛朔除了藥材,還帶了謝尋瑾一直想要的一本古籍的手抄本。

當時太子笑道:“阿朔事先也不告知于我,倒顯得是我對阿瑾不夠上心了。”

衛朔道:“之前就聽說阿瑾想要,只是家中藏書不能外借,近日剛好有時間,便抽空抄了,恰好趕上今日送過來而已。”他說這話時,眼下還有淡淡青色,眸中卻帶笑,讓他看上去并不顯得疲憊,仍是往常神采飛揚的形象。

因為某些不能擺在明面上的矛盾,衛家在世家的交往圈子中一向地位尴尬,直到後來衛朔當了太子的伴讀,才慢慢打開了局面。就連謝尋瑾的祖父也誇贊過,衛家三郎是一個能成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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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待人,一向是極誠懇的。

謝尋瑾縱然心思放在太子身上更多一些,也不會辨不出來是誰對他好。衛朔的種種形跡,他都記在心裏。

他今日看阿朔渾身酒氣地坐在自己身旁,眉目間有着掩藏不住的頹廢,沉默片刻,才輕聲道:“她沒有怪你。”

衛朔咧了咧嘴,看上去像是想要笑, 眼眶卻泛了紅。

謝尋瑾不再勸了。

他們的沉默裏藏進去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果然是這樣。”謝尋瑾想到,“衛朔并不是完全不知曉陛下的情感的。”

一直以來,謝尋瑾都很清楚地知道,他跟衛朔與陛下是不一樣的。他無法說出這種不一樣到底在哪,但在他們相處的時候,确實有某種東西将他與陛下他們隔開了。或許是因為衛朔是九歲就開始做了陛下的伴讀,他們又是同歲,相互之間感情要比謝尋瑾這個後來者要更深厚一些也是尋常,但是阿朔待他和陛下卻都是一樣的。

阿朔身上有着謝尋瑾和陛下身上都沒有的東西,他心思簡單,又待人以誠,這種人最适合在官場上做純臣。衛家屬于世家中的新貴,雖然祖上也出過宰輔,可是後來沒落,直到被先帝重新啓用才回到了洛陽的門閥圈子之中。所以對于衛家來說,陛下的利益是在衛家的利益之前的,因為他們榮辱皆寄于皇家,也就比誰都要忠心。

但是當他們三人在一起時,太子的目光總是更多的放在阿朔身上。阿朔随口提一句的東西,太子也總是願意花費無數力氣為他找來,而後在阿朔說殿下不必如此費心時,笑着說只是舉手之勞。雖然這些禮物總是也會有謝尋瑾的一份,可是他心中清楚知道,這些禮物并不是為他而準備的。

這種細節并不難被發現,不是嗎?

只是從前他并不在意,後來動了心,卻即使努力不在意,也會不得不在意。

後來蘭姐兒成了皇後,謝尋瑾便想足夠了,只能到此為止了。不說原本就沒有可能,就算是有可能,他謝家也并非北燕慕容氏,做得出姐弟共侍一夫這種事。單單只是這麽一想,他也會覺得惡心,最惡心的是,他竟然會想到這種事。

謝尋瑾,你真髒。

他只穿了單衣,坐在廊中喝酒,被夜風吹得着了涼,弓着腰扶住廊邊竹嘔吐的時候,心中就在想這句話。他腹中像是藏着一個臼衣的婦人,在不停地舉起木棍捶打衣物。他已有兩日不曾正經吃過東西,胃裏反上來的只有酸水,喉嚨一陣灼痛,寒意卻順着他的背脊爬上來。他在痛苦中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那塊玉,仿佛這樣就能保留住他心中最後一點風骨。那玉被他握得溫熱時,謝尋瑾終于好受了不少,像是只癱軟的蟲子一樣靠在了背後的柱子上。

“你不能再這樣了。”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道,卻仍然覺得提不起一點力氣,酒液帶來的遲鈍和怔忪仍然停留在他的身上。在用手帕擦拭唇邊已經變幹的穢物時,謝尋瑾感到臉上皮膚發緊,他丢開手帕,用手撫過自己眼睫,才發現剛剛已經落了淚。此刻眼睑紅腫一片,輕輕一按,仿佛就要繼續流出溫熱的淚來。

“真是狼狽啊。”謝尋瑾喃喃道,這聲音比夜風還要輕,幾乎是出口的瞬間,就被吹散不見了蹤影。

那時候他還以為,這就是最痛苦的時刻了。畢竟陛下向他承諾過,會善待他的妹妹。

他再次握緊了那塊幾乎從他出生開始,就一直被系在他脖子上的那塊玉。

直到宮中傳出了皇後被廢,打入冷宮的消息。謝尋瑾才意識到,原來這世上,還是有更痛的事情的。

他向陛下要一個答案。

陛下答事實就如聖旨上所說。

謝蘭折被廢的原因是淫.亂後宮,和謀害皇嗣。

謝尋瑾當然不會信,可是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一旦女子嫁了人,便意味着她從此以後改換了名姓與身份,父兄再疼愛她,也不能越過夫家去。更不要提嫁入的是皇家,深深宮牆之後,所有冤屈聲音都傳不到外面。

謝蘭折卻是早就料到有這一天的,這次德妃陷害她,陛下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只是當德妃帶着鸩酒、白绫和匕首來到她身前時,謝蘭折才發現,自己終究是意難平。

“我自認未曾虧待過你,娘娘緣何苦苦相逼?”謝蘭折道,她被打入冷宮不久,看上去仍然同從前一樣高貴雍容,此刻背脊挺直,明明被囚于陋室,卻如端坐高堂,她低垂了眉眼,勸誡道,“縱然已非皇後,我卻仍然是謝家女。德妃不帶聖旨便準備賜我一死,怕是有在宮中濫用私刑之嫌。”

德妃一時沒有說話,她高高在上地打量謝蘭折,在心中冷笑道:我一向最讨厭你這種神情,就算如今,你與我說話語氣還是像是施舍。但是在面上,她只是笑意溫柔道:“姐姐一向最是聰明,怎麽今日竟看不清了,若沒有陛下的默許,我怎麽敢如此對謝家女?”

“你以為在我死後,如果謝家發難,陛下會保下你嗎?”

“姐姐莫要怪我,我也只有這一個選擇。”德妃說完這句話,向後一退,道,“姐姐還是早些上路吧。”

那位端着托盤的公公走上前來,彎腰行禮,将托盤舉過了頭頂。

謝蘭折目光掃過匕首和白绫,最後停留在了紅如鮮血的鸩酒上。

她選了鸩酒,丹蔻尚未褪色的指尖端起玉杯時,她卻突然想起了從前自己十六歲,坐在曲水邊,端起的那一杯酒。那時候她收到了那位少年将軍的告白,心中是多麽害羞又快活。她此時想起衛朔,倒未必是因為仍然殘留着片刻心動,而是因為那快活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少女時光的一部分。

然後,她含笑仰頭,将這杯酒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說:這章好卡……這個故事應該明天就結束了。雲無覓和阆仙也是明天出場,然後就只剩最後一個小故事了,之後全是阆仙雲無覓戲份,瘋狂撒糖,就怕到時候你們看到煩。 不過尴尬地是最後一個我還沒想好寫啥……雖然有大綱但是不一定會按大綱寫,這個故事原本在大綱裏是想寫親情的,寫了一萬字實在是太爛了就全删了,換成了現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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