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雪裘花(伍)
家族中的修士行動極快,轉瞬就趕了過來,站在碧海心面前,隐隐成合圍之勢。其中修為最高之人已經達到了知微境,是一名續了美髯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來的人中大部分都是男人,只有極少數的女子,也大都站在男人們的後面,遠遠看着碧海心,修為也大多不高。
誰讓在家族中,資源永遠最先傾向男人,畢竟在家族傳世的觀念中,男人才是一個家族的根。
血滴被碧海心持劍護在身後,将這些來攔她的男人一一都認了出來,而後自嘲笑了笑。要不是這些男的都睡過她,她還真沒什麽途徑知道這些仙風道骨的修士們的另一面。
最先被碧海心斬碎的法器便是那為首修士的,此刻他正皺着眉看着碧海心,口中喝到:“十三娘,你這又是在幹什麽!”
碧海心不卑不亢道:“三長老,我想帶這個女人走。”
三長老面色隐隐難看起來,問道:“你什麽意思?”
碧海心耐心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我要帶她走,以後她不再是人牲了。”
“不行!”三長老斷然喝道,面色隐隐有些難看,“如果這女人在外面亂說,你可知道這會對家族利益帶來什麽損失?”到這時,這男人才第一次看了一眼血滴,仿佛她是什麽肮髒物事,那目光極快地移開了。
碧海心不想再說話了,她腰間的長劍再次出鞘,徑直斬向離她最近的三長老。那三長老驚懼之下,只來得及将将向後仰腰,舉起手中法器殘片勉強一擋劍光,發出一道尖銳的摩擦聲響。他避開了喉嚨要害,一向寶貝得不行的胡子卻被整整齊齊地削了下來,洋洋灑灑地離開了他,把他變成了個方下巴,看上去十分滑稽。
他氣得發抖,終于不再顧慮碧海心可以為家族帶來什麽利益,擡手指向碧海心。厲聲喝道:“給我拿下她!”
一通亂鬥後,準确的說是碧海心一人打十個之後,血滴和渾身狼狽的碧海心被一起丢進了地牢。
因為一直被碧海心護在身後,血滴并沒有受什麽傷。她忍着痛爬了起來,将已經昏迷過去的碧海心摟在了自己懷裏,顫抖着手去捂住碧海心破碎衣料下仍然在流血的傷口,卻怎麽也捂不住。那将她們帶來地牢的修士上了鎖後,看了眼她們狼狽相,就轉身離去了。
在他走遠後,碧海心才悠悠轉醒,對血滴眨了眨眼。她體內靈氣運轉了幾個周天,身上的傷就好了差不多一半,剩下一半本來應該慢慢将養,奈何剩下時間不多,她們只能盡快逃走。碧海心從血滴懷裏站了起來,走到牢房的角落裏,把稻草扒開,又抽出了幾塊磚,最後露出了一個狗洞。
血滴有點懵了。
碧海心松了口氣,嘟囔道:“幸好沒被發現。”她扭頭對血滴說了聲走吧以後,就率先趴在地上,一點點蹭了出去。血滴只好跟在她身後,一起鑽了出去。出來之後,碧海心将血滴拉上了自己的禦劍,化作一道劍光疾馳出城,直到在東南方幾百裏外,她感到自己體內靈氣隐隐有枯竭之相,才尋了一處山頭降下,打坐休息。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血滴蹲在碧海心旁邊,奇怪道。既然已經能夠禦劍,這位十三娘的修為應該足足高出那位三長老一個大境界才對,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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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心對她道:“那狗洞是我以前故意犯錯時偷偷進來挖的。我從懂事後就開始觀察顧家陣法,只有地牢這一處最薄弱,最有可能做到在看守陣法的老祖察覺不對前破陣而出。至于之前為什麽故意輸給她們,是因為我不想驚動謝家老祖,否則你我都走不了。”她說話時也還是板着一張臉,像是個木頭美人。
“那你為什麽要救我?”血滴繼續問道。她信任這個突然來到她面前的少女,是因為她的處境已經糟糕到了只能孤注一擲,可是這個少女呢,又是為什麽要帶上自己這個麻煩?她顯然是從很早以前就開始計劃離開那個家族,若是沒有帶上自己,至少最開始被圍住時,她根本不會受那麽多傷,一切事都會順利許多。
“碰巧撞上了。”碧海心答道。她見血滴只是看着她不說話了,又閉上眼重新開始調息。
她再次睜開眼時,看見血滴撿了一根還算粗壯的樹枝拎在手中,守在她身前不遠處。碧海心心中微微一動,對血滴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血滴見她醒了,就重新走了過來,在碧海心對面坐下,随意答道,“我是在暗娼裏長大的,暗娼裏的姑娘都沒有名字。你呢?”
“我也沒有。”碧海心對上了血滴詫異地眼神,解釋道,“在家族中,女孩兒不配擁有名字,稱呼時多是姓加上排名了事。”
“不如……”血滴微笑起來,并不将話說盡,引得碧海心來追問她。
“不如什麽?”
“不如我們都起一個新名字吧。”
“如此甚好。”碧海心很快同意了,颔首表示贊同,沉思片刻,道,“我欲名為碧海心。”
血滴看着她笑,道:“很好聽。”
“你呢?”
“我沒讀過書,起不出來,既然你救了我,不如你替我起吧。”
“……讓我想一想。”碧海心這次沉思的時間變長了,好半天,才試探問道:“今如雪怎麽樣?前塵盡去,今日如雪。”
“真好聽。”後來的血滴,或者說曾經的今如雪拍了拍手,笑道,“我很喜歡。”
“我想請你為我起個小字。”碧海心對今如雪道,名字對人來說有特殊意義,她投桃報李,覺得也應該讓面前這女子為自己起個名字,名她已經有了,不如起個小字。
今如雪看着碧海心的眼睛,像是要一直望進她的心裏去,因為之前是從狗洞裏鑽出來的原因,這二位美人此時的形容其實都很狼狽,面上擦着黑灰,衣服也刮破了,頭發裏還夾雜着稻草。可是此時今如雪微笑,清亮眸光從她長長的眼睫下透露出來,含着笑,卻又好像含着淚,她輕輕念出了一個字:“瑟。我以後喚你阿瑟好不好?”
在今如雪長大的暗娼中,最貴重的不是作為貨物的女孩子,而是掌管暗娼的鸨母的瑟。這把瑟永遠被鸨母用上好的絲綢紅緞蓋着,擺在最好的一張梨花木的桌子上,平日裏被鸨母精心保養,小賤蹄子們是連碰一碰也不被允許的。在今如雪認知中,這就是她所知道的最為貴重、幹淨、美好的東西了。
“好。”碧海心應了,沒有問為什麽,“那我以後,也應當喚你阿雪。”
“好。”今如雪笑吟吟地應了。
那時她們多麽好,可惜後來,碧海心一直是碧海心,今如雪卻不再是今如雪。她從雪變成了血,雪可以覆蓋土地上原先的所有髒污,換得一片白茫茫得幹淨,可若是雪也被污了呢?那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有何打算?”血滴繼續問道。
“我想拜入太清門下。最近正是各大門派開山收徒的日子,你也應當為自己打算。”碧海心答道。
血滴想了片刻,對碧海心道:“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對修真界并不了解,實力也十分低微。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先跟你一起前去太清試一試。”
“也好。”碧海心答應了。
這時的天空終于泯去了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晖,夜色如水,在天空中靜靜流淌,無數星輝組成了它的粼粼波光。碧海心和血滴一同站在山巅,離星辰最近的地方,她們因為夜色寒涼而依偎在一起,擡起了手虛虛握住,将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小圈,再從裏面向夜空中望去,假裝自己手裏握住了一顆星星。
或許真正美的并不是夜色,而是自由、野心,與女孩子之間相互依偎的信任。
血滴還摘了根長草,借着明亮星輝,教碧海心編蛐蛐。她手很巧,碧海心握劍時表現得也不差,但是此時幹這種細致活卻很快敗下陣來,連着扯壞了好幾根草葉子。血滴哈哈笑她,被碧海心把自己的劍丢到了她懷裏,砸得她向後翻了個跟頭,勉強抱住劍鞘後就臉頰漲紅,只能哼哧哼哧喘氣,笑不出來了。過了好幾個呼吸,碧海心才走過來把她的劍拿了回去。她沒有笑出聲,眼睛裏卻亮晶晶的,帶着一點壞,還有一點狡黠。
鬧累了,她們又重新抱到一起,像是一株并蒂蓮一樣挨着,手挽着手,肩挨着肩,血滴問道:“我們是朋友了吧,阿瑟?”
“你要與我做朋友?”碧海心有些詫異。
“不可以嗎?”血滴反問她。
“不是。”碧海心否認道,下一刻她意識到自己這句話說得有些急了,臉上有點紅,她道,“只是,這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要與你做朋友?”
“是。”
“可是你很好,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
碧海心不再說話了,夜風繞過她們身側,輕輕帶起了她們的衣角,将她們披散的發尾糾纏在一起飛舞。她不說,血滴也就不再問了,她們擠在一起,分享了同一個答案,覺得世界從未如此寬闊,仿佛天下哪裏都可去得,仿佛以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們都會如今日一般相處。
這麽一想,便覺得這世界頗為可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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