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
望向窗外。
陳秘書微微訝異,這是第一次,自家老板沒有争贏那位卻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他更訝異的是,這也是第一次,傅雲深在醫院住了這麽久,卻從不提辦出院手續。要知道,他是很讨厭醫院的。
陳秘書離開時路過樓下花園,特意放慢腳步,往那邊望了望,傅雲深的病房窗外的風光實在沒有什麽獨特,一叢植物旁邊是一張長椅,此刻有兩個人坐在那裏,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還有個滿頭銀絲穿了病號服的老太太。白大褂女人正在幫老太太梳頭,很耐心,很溫柔。陳秘書心裏想,這個醫生對病人可真好。
樓上病房裏,傅雲深也正凝視着這一幕,他看着朱舊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為奶奶梳頭,暖陽下她臉上的神情那樣溫柔,他的心也随着她的動作,一下一下,變得溫柔而靜谧。
那些家族紛雜,那些鈎心鬥角,那些算計,在這一刻統統離他而去。
風光再美的高樓大廈,也比不過此刻充滿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來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時光,都是與她有關的。
她在他身邊時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邊時,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樓護士站裏,周知知臨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樓下花園裏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見朱舊為老太太梳好了頭發,又開始幫她捏肩膀,一邊捏着,一邊說着什麽,祖孫倆都笑起來。
她看見朱舊側頭往樓上望了望,面帶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雙眼睛,也正望着她。
她閉了閉眼,覺得陽光可真刺眼啊。她将窗簾放下來,背靠着窗,手指緊緊揪住窗簾布。
如果說當初她看見朱舊出現在醫院裏,她心裏警鐘立即叫嚣着想要阻止她接近他。而當後來她在醫院食堂看見穿着白大褂的朱舊時,她驚得勺子從手中掉下來,心裏面只有一個聲音反複地在說,她來了,她終究還是來了。
她質問她,為什麽要在這麽多年後又出現?到底想做什麽?
朱舊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舊是一句冷淡的“這是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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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雲深,閑聊了幾句,離開前她說,我見到朱舊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說,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說了什麽?
他似乎沒多大興趣知道的樣子,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那是你們的事。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與朱舊多麽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惡聲惡氣地說,你就不怕我欺負她?
他忽然笑了,說,知知,以她的性子,你還欺負不了她。
周知知滿身的力氣,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憊與無趣朝她襲擊而來。
那晚她沒有開車,而是在寒風裏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回家。
冷風讓她清晰而絕望地意識到,原來有些人,哪怕時隔多年不見,再見面時依舊如故。原來有些感情,真的不會随着時間流逝而生疏轉淡,反而像陳釀,歷久彌香。
他與她之間,并沒有朝夕相處,也沒有熱戀中情侶的膩歪,不,他們并非情侶,他甚至在拒絕她,可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彼此遙遙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別的人。
明知如此,可她偏偏不死心。她想起母親恨恨罵她的話,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自個兒犯賤!
轉眼就到年底,天氣越來越冷,但蓮城這個冬天反常地很少下雨,連續多日都是大太陽。朱舊陪奶奶在花園裏散步時,老太太念叨着:“這麽好的太陽,正适合曬藥草啊!家裏的藥草好久沒曬了,只怕會長蟲子。”
朱舊說:“您就別擔心了,回頭我回家幫您曬那些寶貝兒!”
她知道,奶奶其實是想回家了。
“奶奶,我們回家過年。”
“真的?可以出院了?”奶奶眼睛發亮。
第一階段的治療差不多快結束了,出院幾天應該也不礙事。
她點頭:“真的!”
老太太立即開心起來,語氣歡欣地計劃着除夕夜做些什麽好吃的給她。
“你啊,都好多年沒有在家過年了。奶奶給你包餃子。”
奶奶是北方人,哪怕在南方多年,除夕夜裏包餃子仍是她的保留項目。
她攬着奶奶:“好啊好啊,我要吃筍丁牛肉餡的,還要香菇雞肉的!嗯,還要鮮蝦的!”
奶奶好笑地敲她的頭:“小饞貓!”
她嘻嘻笑着,心裏卻蔓延過絲絲酸楚,以後也不知道還能吃到幾次奶奶親手包的餃子。
小年頭一天晚上,蓮城終于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下了一整夜,整座城市銀裝素裹。
這天朱舊休假,幫奶奶收拾好東西,出去叫出租車。下雪天車很難叫,在醫院門口等了許久,也沒有車來。她最後只得返回住院部,想着只能拜托有車的同事送一下了。
她走進大廳,電梯門正打開,有人匆匆從裏面走出來,高跟鞋踩得“蹬蹬”地響,像是昭示着主人的怒氣一般。
朱舊看着迎面而來的那人,頓住腳步。
“伯母,您慢點,外面下着大雪呢!”周知知跟在怒氣沖沖的姜淑寧身後。
姜淑寧沒理她,走得飛快。
“您別生氣了啊,回頭我勸勸雲深。”
她們從朱舊身邊走過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下意識便側過身子去。
回來這麽久,終究還是碰上了。
她從未懼怕過什麽人,可這個女人,令她害怕,她下意識就想躲避。
直至那兩人走遠,她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僵得有多厲害,握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她深深呼吸,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個臉,涼意令她慢慢平複了情緒。
周知知送走姜淑寧後,又返回了傅雲深的病房。
他的臉色依舊很難看,聲音冷冷:“如果你想做我媽的說客,請出去!”
周知知在他對面坐下來,說:“我跟伯母說了,今晚我要值晚班。”
傅雲深擡頭看她,眼中有微微的訝異。
她低了低頭,輕聲說:“雲深,你知道的,我從來不願意勉強你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情。”
姜淑寧來,是通知傅雲深,她訂了小年夜的晚餐,約了周家的人出席。用意不言而喻,是要商讨他與周知知的婚事。
他與姜淑寧大吵了一架,氣得姜淑寧甩門而去。
傅雲深神色稍緩,看着眼前這個與他一起長大的女子,她已經三十歲了,正常來說,應該早已結婚生子,可她的目光,這麽多年來,始終放在他身上。
她很好,性情溫和,善解人意,沒有富家女的驕縱之氣,可她再好,也不是他心裏的那個人。
他語氣輕柔地說:“知知,別再等了。不值得。”
周知知擡眸看着他,固執而鄭重的語氣:“值不值得,由我自己來判斷。”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自己何嘗不也是心中充滿了執念。
他沒有再說。
周知知轉移了話題:“雲深,就算你再不喜歡那個家,但過年還是要一家人團聚的。哪有在醫院裏過年的,病房裏冷冷清清的。”
傅雲深淡淡地說:“這是我的家事,你就別管了。”
又不是第一次在病房裏過年,對他來說,那個貌合神離冰冰冷冷的家,還比不上清靜的病房。
都說家人圍坐在一起,和和睦睦有說有笑的才是過年,可這樣簡單溫暖的幸福,在那個家裏,在父母那裏,他從未得到過。
周知知其實也知道,自己是說服不了他的,而傅家那些紛雜的家族恩怨,她清楚,卻幫不了他。
她起身離去,走到門邊時又停住,“我問過李主任了,你身體恢複得不錯,只要定期來複查治療就行,不需要住在病房。你從前不喜歡醫院,現在你不願意出院,是因為朱舊吧。”
她酸楚地想,原來原則也是可以因人而變的。
“知知……”
“你放心吧,”她沒有回頭,打斷他的話,“我不會将她在這裏工作的事情,告訴你媽媽的。”
除夕夜。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熱熱鬧鬧的。
朱舊聽着這些喧鬧的聲音,心裏覺得歡喜,多少年沒有聽過這些聲音了,也只有在這片老舊的街區,春節裏還保留着這樣的熱鬧。
她坐在火爐邊,幫奶奶一起包餃子,她手笨,努力跟奶奶偷師,可包出來的餃子,大小不一,醜醜笨笨的。再看奶奶包的,漂亮得像是機器壓出來的。
奶奶打趣她說:“丫頭啊,看來你這輩子只能找個會做飯的老公喽!”
她把滿是面粉的手舉到奶奶面前晃了晃,哼道:“看到沒有,這是外科醫生的手,我手術刀舞得漂亮就夠了!”
奶奶哈哈大笑。
她微怔,同樣的對白,記憶裏也曾有過。
聽到她那樣的回答,他也笑了,說,看來這輩子都只能我做飯給你吃了,沒口福吃到你親手做的了。也好,把你的胃抓得牢牢的,你就不會跑了。
她笑嘻嘻地說,對,我要賴你一輩子!你一輩子做飯給我吃,也只能做給我一個人吃!
吃過餃子,朱舊陪奶奶看春晚。
往年除夕夜,奶奶總是守歲到零點,給她發壓歲錢,說新年祝福。可病魔令她再也沒有往日的精神,又忙活了很久,她烤着火看着電視竟睡着了。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奶奶抱上了床。她站在床邊輕輕喘氣,若換做以前的奶奶,她是抱不動的,生病令她身體輕了好多。
她看了下時間,才十點多。
她走到廚房,将冰箱裏的餃子拿出來,保鮮盒裏的餃子醜醜笨笨的,都是她包的,這是之前煮的時候她特意留下來的。
好在煮餃子還算簡單,之前奶奶煮的時候,她站在旁邊看着,計算過時間的。此刻照着那時間計算,等到餃子都浮起來,她将它們裝入保溫盒裏。
她換上羽絨服,取過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又去卧室看了看睡熟的奶奶,才提着保溫盒出門。
外面在下着細細的雪花,在路燈下輕盈地飛舞着,真冷啊,她瑟縮了下,慢慢地往前走。
她站在巷子口等待出租車,除夕夜的出租車極少,又下着雪,更是難等。她将保溫瓶抱在胸前,不停地跺着腳。
等了足足有十五分鐘,才終于等到車。
車內暖氣開得足,她總算緩和過來,不停地對司機說謝謝。
司機笑問:“這麽晚去醫院,是家人在住院吧?”
她微笑着,輕柔地說:“是啊,家人。”
她推開他的病房門時,裏面靜悄悄的,只開了一盞臺燈,電視機開着,裏面也是春晚,卻沒有放出聲音來。
他靠坐在床頭,眼睛看着電視機,卻似乎在走神。
他擡頭見到她,滿眼的訝異,然後,眸中便綻放出驚喜來,那樣亮。
他怔怔地問:“你值班?”
問完才覺得自己傻,她之前說過,把奶奶接出院在家過除夕的,而且她也沒有穿工作服。
“我來陪你守歲。”她将保溫盒放到窗邊的圓桌上,見那上面擺滿了糖果水果之類,還有一只小小的食盒。
他看着她的保溫盒:“你帶了什麽來?”
“餃子。”她擰開保溫盒,走到他面前遞給他看,語氣帶了點炫耀,“我親手包的,親手煮的!”
他看着那些胖嘟嘟的醜醜的餃子,忍不住笑了。
“喂!不許笑!”她瞪他。
“我正好餓了。”他忍着笑,起身。
其實晚餐吃得很飽,但那些樣子并不太好看的餃子,真可愛啊,冒着淡淡的熱氣,真溫暖啊。
她将圓桌上的東西都騰空,食盒裏正好有碗筷,洗幹淨就可以用,保溫盒的內蓋裏有她從家裏用保鮮袋裝來的醋,他吃餃子要蘸醋,她記得的。
餃子一共十只,她數好的,她喜歡這樣完滿的數字。
他不喜歡冬天裏開空調,所以病房裏溫度比較低,餃子從保溫盒裏拿出來,沒一會兒就變冷了,他卻一只只吃得極慢,好似在擔心吃完了,就再也沒有了一般。
暖黃的光影裏,她撐着頭,看着他吃,嘴角挂着微笑。
兩人沒有說話,卻并不覺得尴尬。
空氣裏是靜谧卻溫暖的氛圍。
餃子只剩下最後一只的時候,她忽然伸手捏起來,蘸了點醋,快速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他愣愣地看着她。
“這樣,我們就一起吃過除夕飯了。”她嘟囔着道,餃子冷了,味道卻依舊好。
收拾了桌子,他讓她去燒水,他泡茶給她喝。
之前見他這裏還備着成套茶具時,她調侃說,你還真把病房當家了啊!
淨手、燙杯溫壺、洗茶、沖泡、封壺、分杯……他泡茶時的程序一道一道的,無比專注的模樣,她啧啧道:“你就算失業了,還可以去茶館打個工。”
上好的綠茶,茶湯清澈,茶葉在杯子裏根根豎起,十分漂亮。她低頭嗅着,很香。
“很晚了,喝完這杯茶,你就回家吧。”他說。
她埋頭喝茶,不接腔。
喝完一杯,她将杯子遞過去,讓他繼續添茶。
一連喝了好幾杯,燒開的水都用完了,他無奈地說:“哪有你這樣喝茶的。”
“我渴!”她沒好氣地說:“先前吃的餃子太鹹了。怎樣,大過年的,哪有不給人喝茶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繼續燒水。
他站在飲水機前,看着水流慢慢灌入水壺,他想,是自己也心存不舍,才會趕人趕得這樣不堅定。
他閉了閉眼,罷了,今晚除夕,這樣清冷的病房裏,就貪心地放縱自己一次吧。
茶泡了一次又一次,顏色都轉淡了,她好像真的很渴,不停讓他加。
彼此都沒有說話,他是有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得,而她,只專注地喝着茶。
夜色極靜,窗外還下着雪,雪轉大,一片片飄落似羽毛,在玻璃上落下,又很快融化。
他望着窗外,往日記憶撲面而來。
多年前,也是這樣下雪的夜晚,他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除夕。他問她想吃什麽,原本打算為她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的。可她說,想吃餃子,自己擀面自己做餡他親自包的餃子。他不怎麽愛面食,廚房裏壓根兒就沒有面粉,後來他們去了很遠的中國超市,才買到了面粉,沒有擀面杖,最後用酒瓶替代的。那是他第一次擀面,工具不好用,做出來的餃子皮倒是又薄又好,餡是香菜牛肉,裏面加了芝麻與香油,特別香,她一口氣吃了十幾只。
“10、9、8……”
他轉頭看她,只見她正盯着腕表,輕輕念着倒計時。
他看着那塊腕表,微怔。
“……3、2……”
那句“1”化成了呢喃,被淹沒在他的唇上。
她的嘴唇涼涼的,将他的愣怔激醒,下一秒,又令他陷入了更大的愣怔中。
那個吻又快又短暫,當他反應過來時,她已經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雲深,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約定過,每一年的除夕,零點鐘聲敲響時,就給對方一個吻作為新年禮物。”
她退開點,捧着他的臉,望進他的眼睛裏,“如果你忘記了,我幫你回憶下。” 她的嘴唇又迅速移到他唇上,惡狠狠地咬了下他的唇。
“新年快樂。”她放開他,坐回椅子上。
她凝望着他,如同每一次她與他對視時那般的專注,漆黑的眸子裏有着濃烈又明顯的期盼,幾乎将他溺斃。他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讓自己緩緩地、緩緩地移開視線,窗外的雪花,白得刺痛他的眼,眸中升起淡淡的霧氣。
沉默了良久,最終,他輕輕淡淡地說:“朱舊,很晚了,回去吧。”
她閉了閉眼,忽然覺得這個房間,真的挺冷的。
她起身,戴好帽子圍巾手套,提過保溫瓶,走了出去。
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出現在樓下花園裏,雪花打在她身上,寂靜的白色世界裏,清冷的路燈下,她的身影看起來是那樣單薄、寂寥。
他當然記得,那一年的除夕夜,吃完餃子後,他們坐在壁爐前守歲,古老的壁鐘敲響零點鐘聲時,她吻了他。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戀情的開始。
對不起,朱舊。
他用手指貼了貼自己的唇,然後對着她慢慢走遠的方向,遙遙地貼過去。
新年快樂,朱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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