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才分別,(2)

,緊緊地,喃喃道:“你掐我一下,掐我一下……這不是真的……”

這一定是同學開的玩笑,就在幾天前,她還跟漢斯教授通過電話,兩人聊了好久,他正在熱帶島嶼度假,還跟她講起那個島嶼的風光很棒,是潛水天堂。

他卻把自己永遠潛在了海洋的深處。

漢斯教授的葬禮就在這一天的下午,朱舊坐了十幾小時的飛機,風塵仆仆,她去洗了個澡,把自己打理幹淨,換了件黑色的大衣,才出門。

打開門就看見傅雲深正等在走廊上,他問她:“你一個人去,OK?”

她看着他,搖了搖頭,“傅先生,我不太好。”

“我陪你去。”他說。“你去喊卡琳羅開車。”

她看着他的輪椅,本想拒絕,但最終卻是點了點頭,這一刻,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一個人走。

墓地在郊外,他們到的時候,告別儀式已經開始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大多是年輕的面孔,各種膚色,都是醫學院裏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漢斯教授桃李滿天下,是醫學院裏德高望重的師長,為人又風趣,深受學生愛戴。

朱舊站在人群最外一層,微垂着頭,聽着神父在念禱告詞,那悲戚的聲調,聽得她心裏非常難過。

葬禮結束,随着人潮漸漸散去,朱舊才慢慢走上前,她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上,深深鞠了三個躬。她凝視着墓碑上那張笑容滿面的照片,她仿佛又看到那一天,也是同此刻一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在圖書館,她努力踮腳想取過書架最上排的一本書,忽然一雙手伸過來,把書取下來遞給她,對她露出大大的笑臉。她說謝謝。他卻并沒有離開,盯着她瞧了一會兒,忽然問她,嘿,或許你認識Joey?Joey Li。那是她母親的名字。她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們長得很像。

在此之前,朱舊是知道醫學院大名鼎鼎的漢斯教授的,傳染病毒研究專家,可惜她才念一年級,沒有資格選修他的課。卻沒有想到,他竟是母親的舊識。因為這層關系,他對她諸多照顧,見她課餘辛苦打工賺取生活費,曾還提出幫助她,只是被朱舊拒絕了。

他是她在異國他鄉得到的第一份溫暖,也從他那裏聽到了好多母親上大學時的事情,她對他,有師長的崇拜,有忘年交的友誼,還有一種因母親而來的特殊的感情。

他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而今,他離開了她,這樣的突然,甚至連一句再見都沒來得及說。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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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這樣脆弱,說沒就沒了。

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命中重要的人的生死。

傅雲深坐在車內,隔着較遠的距離,只隐約看得見她一個模糊的背影,那黑影站在墓碑前,一動不動,站了許久許久。

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她小小的身影上,許久許久。

朱舊離開時,太陽漸漸落下去,天邊鋪散着大片瑰麗晚霞,照着還未融化完的殘雪,襯得墓地更是冷凄。

她上車,對卡琳羅與傅雲深輕聲說:“抱歉,讓你們等這麽久。”

她眼睛紅紅的,顯然哭了很久,此刻眸中還盈着淡淡的水汽。他心裏忽然一窒,這雙眼,從來都是笑意盈盈的眼,神采飛揚的眼,原來哭泣時,是這樣叫人心疼。

他想說點什麽,朱舊卻閉上了眼。

車子發動,一室的靜默。

良久,她忽然睜開眼,看向傅雲深,輕輕說:“傅先生,生命真的好脆弱。”

“連句再見都來不及說。”

“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什麽都沒有了……”

“傅先生。”

“嗯。”

“我有點累,可以借你的肩膀用一用嗎?”

也不等他答話,她又閉上了眼,身體往他身邊移了移,頭擱在他的肩膀上,又動了動,調整好最舒服的一個姿勢,她才終于安心地睡去。

他卻是渾身一僵,深深呼吸一下,才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自己的身體,他緩緩往下移一點兒,讓自己的肩膀更低,讓她睡得更舒适。

霞光從玻璃窗上照進來,淡金色的光暈打在她的眉眼間,溫柔又安靜。

他側頭凝視着她,久久地,專注地。

他伸出手,輕輕地、輕輕地,撫了撫她的臉。

她是真的累了,抵達別墅時還在沉睡。傅雲深讓卡琳羅把車內暖氣開足,然後讓她先下車。

朱舊醒過來時,發現自己還在車裏,天已經完全黑了,車內漆黑一片。

“你怎麽不叫醒我,傅先生?”她坐起來,歉意地說。

他在暗中輕輕活動了下臂膀,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有點酸麻。“我很讨厭睡覺被人半途叫醒,我想你也是。”

她下車去把他的輪椅推來,扶他下車時,他卻沒動,說:“朱舊。”

“嗯?”

“明天,陪我去醫院吧。”

“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她急問。

他搖搖頭,“沒有。一切都好,也許,可以裝上……假肢了。”

她一怔,然後提高聲音問道:“真的?真的?真的?”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點了點頭。

生命這樣脆弱,這世上每天都有無數的意外發生,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了,如此的突然。而他也許應該慶幸,自己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能吃,能睡,能呼吸每一天的新鮮空氣,能仰望陽光,能感受到雪花飄落在皮膚上的溫度,能看見她的笑容……而再大的苦難,在生命本身面前,都變得次要。只要還活着,便應當珍惜。

她把他的輪椅停在樓下大廳裏,什麽話也不說,就“噔噔噔”地跑上樓去,片刻,她又跑下來,手中拿着一樣東西,是一副網球拍。她遞給他。

他雖然訝異,但還是接過來,他拆開球拍套時,忽然就愣住了,良久,他緩緩擡頭,看向她的眼中是濃濃的震驚。

她微微一笑,“物歸原主。”

這個球拍,這個球拍……

他真的是驚訝得久久說不出來話。

她蹲下身,攬過正站在他身邊的梧桐,伸手彈了彈它的額頭,哼道,“梧桐啊梧桐,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壞蛋,當初你這條小命還是我救的呢,竟然把我給忘得一幹二淨!”

他盯着球拍杆下角刻着的“F”字母,又看了看梧桐,再看了看眼前微微笑着的女孩,電光火石間,埋藏在記憶深處早已淡忘的一些浮光掠影此刻忽然就全跑了出來。

多久了?四年前的事情了吧,他十八歲的夏天,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他回國待了一陣子。正好在德國認識的一個學長也回國了,兩人都是網球狂熱愛好者,所以常約在一個網球場打比賽。

那天傍晚,他打完球回家的路上,在一個拐角處,目睹了一只忽然竄出來的小狗被車撞到,車主見是一只小流浪狗,罵罵咧咧地開車走了。

小狗頭部流了血,腿也受傷了,卻還試圖站起來,它一邊“嗷嗷”叫着,一邊一瘸一瘸地走着,倒下,又爬起來。

他站在路口等待綠燈,看着它幾番動作,忽然跑上前去,将小狗抱到了路邊,蹲下身查看它的傷口。

“它需要趕緊帶去治療。”忽然有聲音響在他頭頂,微微喘着氣。

他擡頭,便看見一個穿着校服背着書包的短發女孩子站在身邊。交通燈已經轉綠了,她大概是在對面看見狗狗的狀況,匆匆跑過來的。

他抱起受傷的小狗時,連自己都微微訝異了,要知道平日裏他是從不喜歡管閑事的,更何況這只狗渾身髒兮兮的,還流了血。

“你知道最近的寵物醫院在哪裏嗎?”他問女孩。

女孩搖搖頭,“這邊沒有寵物醫院。”她彎腰查看了下狗狗的傷口,說,“它的傷不是特別麻煩,也許我可以幫它。哦,我家是開中醫館的,有一些處理傷口的常備藥。”

于是他跟着她走,兩人步伐匆匆,穿過一條馬路,然後拐入了一條陳舊的小巷子。她家的中醫館就在小巷深處,是一個小小的院落,兩層樓的小平房,房子有些年頭了。跨入院子裏,就聞到濃濃的中藥材味道,院子裏的木架子上,晾曬着很多藥材。

女孩進屋就大聲喊奶奶,可是似乎沒有人在。她嘀咕一聲,就跑進屋子裏取來了醫藥箱。

她為狗狗清洗傷口,消毒,再上藥。動作迅速利落,但又很輕柔。一邊弄着一邊輕聲哄着騷動不安叫嚷着的小狗。他就蹲在旁邊看着,心裏想,這女孩小小年紀,倒是很細致。

給小狗包紮完,她輕輕吐了口氣,将小狗抱在懷裏看了看,說:“是一只小金毛呢,應該剛出生沒多久。可憐的小家夥!”

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小狗,他剛想說那你就收留它吧,她又開口了,喃喃自語道:“真想留下你啊,可是奶奶有鼻炎,毛發過敏。”她将狗狗遞給他,“你要好好照顧它哦!”

她送他出去,此刻夕陽已落,小巷子的煙火夜色剛剛開始,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路旁小店鋪裏的喧嚣聲,婦人的笑聲,小孩子奔跑着嬉鬧的叫嚷聲響成一團。他還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真是不适應,他抱着小狗,不停避開撞上來的小孩子。

女孩走在他身邊,忽然她說:“哎,給狗狗取個名字吧!”

他說:“這巷子叫什麽名字?”

“梧桐巷啊,梧桐樹的那個梧桐。”

他擡眼打量了下,微微嘲諷道:“這破巷子一棵梧桐樹都沒有。”

她很不服氣地說:“切,誰規定有梧桐樹才能叫梧桐巷啊!”

“這名字不錯,征用了。以後,它就叫梧桐了。來,梧桐,叫兩聲。”

他懷裏趴着的小狗像是聽懂了新主人的話,真的“汪汪”叫了兩聲,他哈哈笑着,得意地拍着狗狗的頭,贊它真聰明。

在巷口分別,她摸了摸狗狗的頭,“梧桐,再見啦!”

他剛走兩步,她忽然又叫住他,“哎,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傅雲深。”他頭也沒回地說。

“哦,我叫朱舊,看朱成碧的朱,新舊的舊。”她說。

他依舊沒有回頭,只騰出一只手,沖她揚了揚,表示知道了。不過萍水相逢,她叫什麽名字,對他來說,并不重要。以後想必也不會再見了。這只是漫長生命中無數個插曲中平淡普通的一個。

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養着随手在街頭撿來的一條狗狗,還一養這麽多年,最後反而成為孤冷黑暗世界裏最親密的陪伴。

他更是沒有想到,那個黃昏裏短暫遇見很快就被他遺忘在時光浮塵裏的小女孩,兜兜轉轉,竟然會再一次相遇。

命運,真的很奇妙。

“你一早就認出我來了,對嗎?”傅雲深問她。

朱舊點了點頭。

對,在他房間裏第一次見到他時,她就認出了這張臉。那一刻她的愣怔驚訝,并不僅僅是因為他過于蒼白的臉色,更驚訝的是,他竟然是當初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孩。她之所以一直記得他,一部分原因是她時常想起那只叫梧桐的狗狗,另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把他的網球拍落在了她家裏,她看那球拍杆上刻了字母,想必是主人很喜歡的。她想着,也許有朝一日能夠物歸原主。

他輕輕問:“為什麽不說?”

為什麽不說?

因為,她曾見過他意氣風發的樣子,那個十八歲男孩臉上的飛揚活力以及驕傲神情,還有他哈哈大笑時的爽朗。再見時,二十一歲的他,卻是那樣灰心絕望。

如果一個人自己甘願沉溺在陰暗潮濕的谷底,任別人怎麽有心拉你,也是無能為力的。

她又何苦說起從前,平添他的痛苦。

只有正視自己的痛苦、缺陷,去面對與接納,自己走出那個泥潭,才能擡頭看見遼闊世界裏的陽光與星辰。

如果不是他說願意接受假肢,想要從輪椅上站起來,她是不會把網球拍還給他的。

朱舊蹲下身,直視着他的眼睛,她伸出手,嘴角微微上揚:“我叫朱舊,看朱成碧的朱,新舊的舊。傅雲深,很高興與你重逢。”

真的,很高興,很高興。

很高興,他終于肯正視自己的痛苦、缺陷、苦難,并且試着去慢慢接納它。

傅雲深也凝視着她,心裏萬千思緒,都化作一句感激。在殘酷的命運前,感激上天,對他尚且留有一絲恩賜,讓他遇見了她。

她如照射進黑暗谷底裏的那一縷陽光,也如寒冬裏溫暖的壁爐。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緊緊地,将她的手指整個都握在手心,輕聲說:“我叫傅雲深,太傅的傅,雲深不知處的雲深。”他微微一笑,“朱舊,我也很高興、很高興,與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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