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和離四

陸淺蔥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裏,身下的被褥又硬又冷,還散發着微微的潮味。

她怔了好一會兒,掙紮着想要坐起,結果才起身便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半舊的紅羅鬥帳跟磨盤似的轉個沒停,視線所觸及的一切都是扭曲的。陸淺蔥又跌回床上,腦袋被瓷枕磕到,不由的發出一聲痛呼。

她咽了咽幹澀的嗓子,嘗到了一絲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胸口也悶疼,呼吸急促得像是瀕死的魚兒。

外面的人聽到了動靜,推門而入,陸淺蔥費力的睜看眼一看,頓時吓了一跳。

只見一個濃眉大嘴,穿着短褂、露着肚皮的紅胖子眯着眼走到自己榻邊,瞅了她半響才彌勒佛似的呵呵一笑,說:“你醒啦?”

神智不甚清明的陸淺蔥吓得往床裏邊挪了挪,又覺得這樣過于失禮,猶疑半響只好試探道:“閣下何人?好生怪異,你為何是紅色的?”

那雙耳垂肩,彌勒佛似的大叔一愣,五根蘿蔔般的手指往自己的肉臉上一摸,或想到了什麽,他慈祥的笑道:“險些忘了,你體內餘毒未消,會影響到身體的其他感官,比如視覺異常、胸悶氣短,歇息幾日便無礙了。”

說着,他從懷中摸出一顆黑乎乎的,拇指頭大小的藥丸,就着一碗清水遞給她,“來,吃了它,會讓你更快痊愈。”

他一笑,大肚皮顫動,兩只眼都被臉上的肥肉擠成一條縫,顯得憨厚又慈愛。

陸淺蔥定了定神,伸手接過藥吃了,又喝了一碗水,火燒似的喉嚨這才舒坦了些。她想起昨夜在荒郊野外遇到了兩個人,還迷迷糊糊的向他們求救,其中便有一個矮胖的身影。

想必,就是面前這胖大叔救了自己了。

大概是男女有別,陸淺蔥那身在泥地裏滾過的衣裳并未換下,渾身髒兮兮的,連指甲縫裏都是幹涸的泥巴。她從未這般狼狽過,頓時有些不好意思的跪坐在床榻上,朝胖大叔行了個大禮,感激道:“多謝救命之恩。”

胖大叔将她扶起來,擺手笑道:“舉手之勞。”

陸淺蔥又問:“敢問恩人尊姓大名?”

胖大叔笑呵呵道:“不知。”

陸淺蔥有些愕然,這世上怎會有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胖大叔拍拍自己鼓起的大肚皮,補充道:“灑家的名字就叫不知。”

陸淺蔥恍然,又起身再拜,長跪不起:“多謝不知先生救命之恩!”

不知笑道:“救人一命也算是灑家的功德一件,何須這般客氣。”

渾身的泥水幹透後,便粘得難受,仿佛皮肉都要跟着龜裂了。陸淺蔥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的措辭道:“不知先生,我想……呃……”

不知先生了然的點頭:“你在房中歇着,我讓客棧準備熱湯。”

“還有衣物也要……”

不知先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懂了。”

“……”陸淺蔥別過臉,啞然失笑。

不知先生開門去吩咐火房燒水,房中又只剩下陸淺蔥一個人了。

昨天的種種歷歷在目,恍如大夢三生。她擡手遮住眼,一行清淚從眼角滑落,侵入鬓角中。

她自由了。

覆滅的家族,市井的流離,趙徵的毒酒,一切一切的苦痛都随流水而去,她将涅槃重生。陸淺蔥扯了扯嘴角,明明想笑,卻忍不住咬住下唇,嗚咽着無聲痛哭。

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心情平複得差不多了,外邊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篤篤篤,篤篤篤。

陸淺蔥深吸一口氣,又抹了把臉,結果眼淚沒抹幹淨,倒是摸了一手的泥水。她匆忙穿鞋起床,雖然此刻她如花貓般泥濘不堪,卻仍是整理好衣物,理清鬓角的發絲,這才款款前行,伸手打開了房門。

然後,她愣住了。

站在客棧走廊裏的,既不是店小二,也不是不知先生,而是一位俊俏的白衣公子。

這位公子看上去跟自己一般年紀,說是少年也不為過。他生的眉目清朗,十分俊秀,尤其是一雙烏黑發亮的眸子,宛如點墨暈染開來,烏黑的發絲用青布帶半束着,另一半軟軟的從耳後垂下。

他的嘴角天生微翹似的,總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腰間插着一支竹笛和一柄長劍,長身而立,勾魂奪魄,好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風穿堂而過,揚起他白衣翻飛,明明是普通的布衣,倒讓他穿出了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白衣公子揚了揚手中的一包衣物,不經意間勾唇一笑,極盡風流:“成衣店買的,不知可否合身。”

低低一笑,他又補充道:“不合身也罷,将就着穿罷。”

他的聲音清朗好聽,尾音如同小勾子般上揚,配着他嘴角的笑容更顯得明朗張揚。陸淺蔥怔了一會兒才回過神,接過他手中的疊好的新衣裙,斂眉道了聲‘多謝’。

誰知一低頭,她便看見衣物的最上面,放着一條柔軟的素色抹胸。

她臉頰微紅,飛快的低下頭。

剛要轉身回房,卻見那白衣公子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還勾了勾,似乎在向她讨要什麽東西。

陸淺蔥擡頭,疑惑的看着他。

白衣公子眯了眯眼,單手啪的一聲撐在陸淺蔥身後的門扉上,将她半圈在他胸前,直接明了的說:“錢。昨夜你可是親口應允的,我救你,你給銀子。”

這人還真是實在。

陸淺蔥看着他那盛氣淩人讨要銀兩的模樣,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想笑。

昨夜黑沉沉的一片,她又中了毒,自然不記得自己匆忙之下拉住的是誰的衣擺,只記得那是一個身量修長的年輕男子……卻原來是他麽?

可是昨夜那人的聲音明明是那麽清冷……陸淺蔥看了看面前這個嘴角帶笑的俊秀公子,心想:不太像呀。

見她長久不語,白衣公子似乎有些生氣,蹙眉道:“你想賴賬?早知如此,便不讓不知救你了。”頓了頓,他又邪邪一笑:“不如,把你賣了換錢……”

“江郎,你別吓着這位姑娘。”不知先生從拐角走出,笑眯眯道:“我們行走江湖,不做人口買賣的活兒。”

白衣公子後退一步,聳聳肩道:“玩笑而已。”

陸淺蔥忙道:“二位的救命之恩,淺蔥定将湧泉相報。”

“哦,原來你叫淺蔥啊,淺蔥一色的淺蔥?”白衣公子笑得眉眼彎彎,就像是一個不谙世故的少年郎般,“你看看自己這潦倒的模樣,拿什麽來湧泉相報?”

陸淺蔥有些尴尬,她放下幹淨的新衣物,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可惜她昨日與趙徵決裂時,将滿頭值錢的釵飾全扔了,當初只覺得痛快,如今才明白: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哪!

她下意識的摸到腕上的一對金絲玉镯子,那是陸夫人祖上傳下來的寶貝,哪怕是生活再艱難時也舍不得典當掉,也是阿娘留給她的唯一念想了。說實話,她是舍不得的。

但畢竟人家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正是江湖落魄之際,焉有知恩不報之理?正所謂錦上添花非好漢,雪中送炭顯真情,罷了罷了。

陸淺蔥狠心褪下镯子,力度大到連腕上的皮膚都被擦紅了。她紅着眼下跪,将那一對精致的镯子高高呈上,嘴角卻是含着一抹灑脫的笑意,道:“多謝二位救命之恩。小小心意,還望莫要嫌棄。”

不知先生籠着袖子,笑眯眯的旁觀。

白衣公子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舍,也不接那镯子,只是打量陸淺蔥半響,這才彎下腰伸手扣住她的腰帶,将她輕輕的從地上拽起來。

陸淺蔥一時有些發愣,她沒想到這公子生得俊秀,力氣卻是大得驚人,只抓住她腰帶輕輕一提,便毫不費力的将她整個人從地上拽了起來。

白衣公子的手還擱在她的腰帶上,陸淺蔥不禁有些尴尬,剛要開口,便見那公子的手從她腰側一摸,便将腰帶上繡的大秦珠扯了下來。明明是如此輕佻的動作,他卻毫無輕薄之意似的,無辜的眨了眨眼。

被他指節觸過的地方有些發燙,陸淺蔥本能的後退一步,瞪大眼看着白衣公子,心想這人莫非是登徒子?

可是看他的眼神,卻又是如此的清澈無辜。

陸淺蔥正胡思亂想着,卻見那公子晃了晃手中的大秦珠,側首一笑:“這個,就姑且當做謝禮啦。”

那一笑,逆着橙紅的黃昏,極盡風華。

白衣公子同不知先生并肩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補充道:“對了,我叫江之鯉,鯉魚躍龍門的鯉。”

陸淺蔥默念着這個名字,微微颌首。

江之鯉期待的問:“這名字如何?”

他問得有些突然,陸淺蔥‘啊’了一聲,緩緩笑道:“是個好名字。”

江之鯉抿唇一笑,勾着不知先生的肩背轉身下樓。

不稍片刻,店小二也送了熱湯上來,陸淺蔥痛痛快快的洗去一身的污垢,頓時只覺神清氣爽,如獲新生。

不過,她也确實由內而外,重獲新生。

沐浴更衣後,她在銅鏡前坐了良久,這才緩緩将半幹的長發绾起,重梳蟬髻,淡掃蛾眉,做未出嫁的少女打扮。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淡笑,為了今日,她付出太多了……

待梳洗完畢,外頭已經是日落黃昏,腹中也早已饑腸辘辘。陸淺蔥穿着江之鯉買來的花哨衣裙,頗有些不自在的下樓。

她身上沒有錢,吃不起貴重的菜品,只好斂首挪到櫃臺,準備問掌櫃要兩個窩頭充饑,熟料還沒開口,便聽見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過來,一起吃。”

陸淺蔥回過頭,看到坐在八仙桌旁的江之鯉和不知先生。

陸淺蔥遲疑了片刻,覺得有些不妥。

不知先生似是看出了她的顧慮,大方:“姑娘不必客氣,這吃飯住宿的銀兩,是用你的大秦珠換來的。”

抵擋不住腹中饑渴,陸淺蔥終是走過去福了個禮,不好意思道:“那……打攪了。”

江之鯉饒有興趣的打量着她,端起茶水一飲而盡,笑眯了眼道:“沒想到你之前跟泥猴兒似的,洗幹淨了倒是個美人。”

陸淺蔥報以一笑。

她雖然很餓,但在陸家‘食不言寝不語’的教導下,她依舊習慣細嚼慢咽,吃得很優雅。江之鯉咬着薄胎的茶杯,晶亮的眼睛盯着陸淺蔥,似是好奇,又似是審視。

感覺到他的目光,陸淺蔥疑惑的回視他。

江之鯉忽然笑問道:“合身麽?”

陸淺蔥茫然道:“什麽?”

“衣裳,還有那個白色的。”江之鯉目光坦然,好像跟在讨論晚膳吃什麽一樣,補充道:“貼不貼身?”

陸淺蔥這才反應過來,饒是她成過親嫁過人,也不禁微微紅了臉頰。

不知先生也反應過來了,驚得一口酒水噴出來,笑罵道:“江郎,這話太無禮了!”

江之鯉捧着茶杯,墨色的眼一瞥,說:“我就随口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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