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舊情四

趙徵有些局促的別過臉,說:“姑娘救命之恩,某必将銘記在心,他日但凡有用得上某的地方,某必将萬死不辭。”

陸淺蔥将湯碗遞給他,瞄了一眼胡子邋遢、狼狽不已的趙徵,學着江之鯉的語氣道:“你如今這幅樣子,連自己是誰也記不得了,拿什麽來報我?”

趙徵轉念一想,也确實如此,當即窘迫不已,只好不說話了,伸手去接陸淺蔥手中的雞湯。

陸淺蔥見他手抖得厲害,約莫是傷口太疼,實在沒什麽力氣,便蹙眉道:“你別動,我喂你。”

趙徵一愣,也不知是感動還是在怎麽,一個大男人眼角竟然有些微微的濕紅。他喉結動了動,半響才低聲道:“有勞了,陸姑娘。”

聽到他竟然叫出了自己的姓氏,陸淺蔥一緊張,聲音也提高了些許:“你還記得我?”

趙徵被她吓了一跳,迷糊了一會兒,方垂下眼道:“我聽方才那位看病的大夫這樣叫你,故而記住了。”

原來如此,陸淺蔥稍稍松了口氣。

喝了幾口雞湯,趙徵面色紅潤了些,也多了幾分精神。陸淺蔥那一瞬的慌張讓他心生疑惑,猶豫了些許,趙徵終是試探問道:“我與姑娘,之前可曾認識?”

陸淺蔥舀湯的手一頓,面無表情道:“不認識。”

趙徵沉默了片刻,道:“我這麽說可能有些許冒昧。但自從昨夜我睜眼看到姑娘,熟悉之感便油然而生,似是你我多年以前便相識一般。”

聽到他這麽說,陸淺蔥忽然有些煩悶,她攪了攪雞湯,放下碗正色道:“你聽着,你我并不相識,不過萍水相逢罷了。你傷好後,我便不會再留你。”

趙徵微微直起身子,着急道:“你生氣了麽?”

“沒有。”

“那姑娘為何要趕我走?”

“我沒有。”陸淺蔥抿了抿唇,似是在想該如何措辭。片刻,她道:“你若傷好了,還想賴在這不成?吃喝用度倒在其次,只是我一個姑娘家,終歸是不方便的。”

趙徵迷茫的看着她,似懂非懂。想了好一陣,他沉聲道:“某也并非要讓姑娘為難,只是我如今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家在何方,傷好了又該去往何方?”他擡眼望着陸淺蔥,目光懇切,啞聲道:“不如陸姑娘暫且收了我做短工,不要工錢,給一口飯吃、一席地睡便可,待我恢複記憶便自行離開,絕不再擾。”

陸淺蔥立刻站起身,冷聲回絕道:“不可。”

聞言,趙徵眸中閃過一絲落寞。他低下頭,雙手下意識揪着被子,手背上青筋暴起,本已結痂的擦傷又裂開,滲出猩紅的血珠來。

陸淺蔥籲了一口氣,稍稍平複些許情緒,刻意放緩語氣道:“等你傷好再說。”

說罷,她将飯食往他身邊推了推,說了句‘自己吃’便下樓了,趙徵半躺在床上,有些緊張的目送她離開。

幾乎是轉身的一瞬,陸淺蔥的嘴角微微翹起,彎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極盡嘲諷。

用完午膳,江之鯉和不知便起身出了門。陸淺蔥送他們到門口,江之鯉忽的停了腳步,轉過身朝她道:“我有事要出門一趟,我不在這幾日,會讓時也和舊林他們留在這裏,與你彼此好有個照應。”

聞言,陸淺蔥一時有些受寵若驚,忙道:“不用不用,你們忙你們的,不必管我。”

江之鯉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揚:“要管的。”

“……”

陸淺蔥無語片刻,手指無意識撚了撚袖子,輕聲問道:“那你何時回來,可否能趕回來過除夕?”

話一出口,陸淺蔥便有些局促:家門口,一男一女兩人,他們之間的對話怎麽那麽像……像夫妻?

陸淺蔥臉一熱,忙若無其事的垂下眸子。

好在江之鯉并未察覺她的小心思,只微微思忖了片刻,颌首道:“事情有些複雜,我盡力。”

陸淺蔥輕輕點頭。

雪霁初晴,融化的雪水順着屋檐滴落,在她與江之鯉之間形成一道晶亮剔透的水簾。江之鯉身後映着白雪青磚,望着她叮囑道:“近日金兵南犯,流民遍野,市井魚龍混雜,你要多加小心。”

陸淺蔥點頭,微笑:“你也是。”

江之鯉走了兩步,又堪堪停住,回首對她道:“我倆相識已久,算是什麽關系?”

他這問題來得突然,且讓人摸不着頭腦,陸淺蔥怔了一怔,方回過神來:“算是……朋友?”

江之鯉眉頭輕蹙,顯然是不滿意這個答案。

陸淺蔥忙補充道:“很好很好的朋友。”

江之鯉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陸淺蔥問道:“怎麽了?”

江之鯉擺擺手,轉身給了憋笑的不知先生一掌,兩人你一拳我一掌的,互相打鬧着走遠了。

陸淺蔥看着江之鯉離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耳畔似乎又響起了江之鯉的那句話。

我們是什麽關系?

只是朋友?陸淺蔥嗤笑:最心酸的莫過于,我不願做你的朋友,卻只能做你的朋友。

更何況有了趙徵的前車之鑒,她已不敢再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孑然一身雖孤獨,卻也是最安全的。

陸淺蔥轉身回房,背靠着門扉喃喃道:人生得一知己,于亂世中溫酒烹茶、相互扶持,已是極大的奢望,我又怎能如此貪心?

她自顧自嘆一口氣,收拾好碗筷上樓,只見趙徵半躺在床上,腦袋歪向一邊,已是睡着了。

睡夢中的趙徵依舊眉頭緊鎖,面容冷硬,陸淺蔥有時候會懷疑: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捂熱趙徵那顆冰冷無情的心。

她輕輕的走上前,将被褥往上提了提,蓋住趙徵□□在外的手臂。陸淺蔥坐在床頭,凝神看着趙徵毫無防備的睡顏,目光一點一點的恢複清冷。

過去的幾年,趙徵做了那麽多自認為無關緊要的事,卻每一樁都傷透了陸淺蔥的心。

失憶了正好,陸淺蔥心想。

……

黃昏時分,劉家夫婦來酒肆探望了趙徵,給他送了點粥食過來。

趙徵已經醒了,只是還不能下床,便半靠在床頭,眉頭微蹙,警戒的盯着憨厚老實的劉氏夫婦。陸淺蔥将熱好的粥食放在床頭的案幾上,對趙徵道:“這是劉大伯和劉大娘,若是沒有他們發現受傷的你,你怕是早死了。怎麽,你連謝也不願意說一聲?”

不知為何,失憶的趙徵對所有人都心懷戒備,唯獨不敢忤逆陸淺蔥半分。見她這麽說,趙徵只好悶悶的收回視線,小聲而別扭地道了聲謝。

劉大娘心疼的看着他,口中喃喃道:“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你當時傷成那樣,我還以為你挺不過來了呢!可見是菩薩保佑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又拉着趙徵的手問道:“後生,你可記得自己家在什麽地方?可要請人修書一封,通知你家人一聲?”

趙徵蹙眉,将自己的手從劉大娘粗糙的掌心中撤離。

趙徵向來不喜與生人接觸,怕是失憶後也是如此。陸淺蔥怕劉大娘尴尬,只好回道:“大娘,他頭部受創,失憶了,不記得自己是誰,更不記得自己的家在何方。”

劉大娘驚訝的叫了聲:“什麽也不記得了?”

趙徵眉頭緊鎖,看了陸淺蔥一眼,又調回視線,微微颌首。

“作孽喲!”劉大娘撫掌長嘆,唏噓了片刻,又熱情道:“沒有名字怎麽行?平日大家叫你也不方便,不如我給你起個粗名罷。”

說罷,劉大娘眼睛一亮,單手一拍大腿,大笑道:“有了!就叫鐵牛罷,名字聽着就強壯。”

趙徵:“……”

陸淺蔥噗嗤一聲就笑出聲來。

劉大娘瞪了陸淺蔥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娘子你可別笑,我是個粗人,取不來什麽風啊雅啊的好名字。鐵牛雖然不中聽,但是好養活啊!”

陸淺蔥抱着肚子笑彎了腰,以袖掩面斷斷續續道:“鐵牛好,這個名字好,适合他。”

“就是嘛!”劉大娘滿意的點點頭,又拍了拍趙徵的肩頭,并沒有什麽誠意的詢問道:“小夥子,就叫你鐵牛,你看成麽?”

趙徵沒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陸淺蔥道:“陸姑娘覺得呢?”

“我覺得好啊。”陸淺蔥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淚,點頭道:“再好不過了,适合你。”

“那就成。”趙徵面無表情的點頭:“我沒意見。”

陸淺蔥送了劉氏夫婦兩壇酒當作回禮,将他們夫妻送出門,這才回到二樓客房,攪了攪溫熱的粥水,叫道:“鐵牛?”

趙徵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點頭:“我在。”

陸淺蔥覺得有意思,又叫道:“趙鐵牛?”

趙徵一臉莫名的看着她,啞聲道:“我在。”

陸淺蔥輕笑一聲,眉眼間更添幾分豔色。若是正常狀态下的趙徵,她打死也是不敢這般做的,不過是仗着趙徵此時失憶,多欺負欺負他罷了。

趙徵呆呆的看了她半響,問道:“我姓趙?”

陸淺蔥一怔,不動聲色的答道:“趙是國姓,不好麽?”

趙徵忙道:“好。”他接過陸淺蔥手中的粥碗,吃了幾口,忽然放下勺子道:“陸姑娘,你能再叫幾聲我的名字麽?”

陸淺蔥煙眉一挑,問道:“為何?”

“你叫我的名字時,會笑。”頓了頓,趙徵繼而道:“你笑起來,很好看。”

陸淺蔥嘴角的笑意緩緩消失,她看着趙徵,眉頭微蹙,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并不美好的回憶。

趙徵敏感的察覺了她情緒的低落,忙道:“是我說錯話了,我沒有輕薄之意。”

陸淺蔥不說話。

趙徵有些急切的撐起身子,看着她誠懇道:“別趕我走。”

聞言,陸淺蔥嘴角一彎,露出一個涼薄的笑來:“不會,我會等你傷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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