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藏雪一
江之鯉一走數日,音信全無,陸淺蔥已經有好幾日不曾見到他來酒肆蹭食了。倒是他身邊的那個叫時也的青衣護衛,會時常帶着舊林和故淵兩兄弟來她店裏坐坐,幫她招呼買酒的客人,倒為她省事不少。
陸淺蔥知道,他們是江之鯉特意吩咐過來照顧她的,烏山鎮的陌生面孔越來越多,他怕她受欺負。
漢人兵敗,遷都南渡,同時帶來了一大批家破人亡、衣衫褴褛的難民。天寒地凍,陸家酒肆前蜷縮的難民愈來愈多,男女老少,俱是面黃肌瘦,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睜着雙雙疲憊而黯淡的眼望着酒肆內,渴望汲取一點稀薄的溫暖。
陸淺蔥起先還會施舍些粥水,或是溫上幾碗甜酒送給他們,後來流離難民聽說這有免費的酒水喝,都蜂擁而至,堵在門口不肯走開,酒客都擠不進來了,漸漸的陸淺蔥也有些力不從心。
時也趕了幾趟,最後幹脆将百餘斤重的青銅重劍往酒肆門口一頓,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铮鳴之聲,那些難民見他生得相貌粗犷、兇神惡煞,俱不敢再靠近,只端着破碗徘徊在幾丈以外的牆角,眼巴巴的朝店內張望。
陸淺蔥心生不忍,也不好責備時也的一番好意,只對他笑道:“大門神,你往這一站,客人們都不敢進來啦。”
時也眼也不擡,依舊漠然直視前方,不動如山:“生逢亂世,當求自保,你不必對他們太好。”
“我知道。”陸淺蔥颌首,呼出一口白氣,微微一笑:“只是想起了當初我落難的時候,怕是比這群流民更狼狽,那時,你家公子救了我……我受你們恩惠諸多,由己及人,若不做些什麽,倒顯得我薄情無義了。”
“今時不比往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渡天下之人?”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雖幫不了所有人,能為他們點一豆星火也是好的。放心,我有分寸。”
時也不再說話,想了想,終是将青銅劍拔地而起,扛回了屋中。
從那日起,陸淺蔥便每天炖兩鍋粥放在巷子口,雖是杯水車薪,聊勝于無。
趙徵養了幾日的傷,慢慢能下床走動了,只是腦子依舊不太清明,如同剛出殼的雛雞似的整日跟着陸淺蔥,一會兒擦擦桌子,一會兒拌拌酒糟,帶着幾分刻意的讨好,生怕陸淺蔥會趕他走似的。
陸淺蔥也樂得悠閑,看着曾經高高在上的襄王爺穿着打了補丁的粗布衣裳,為她前後忙碌,也不失為人生一大樂事。
光是想想便覺得有趣:若趙徵恢複記憶後,知道自己曾在酒肆為一個他棄如敝履的女人鞍前馬後,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轉眼除夕已至,一大早,陸淺蔥便帶着舊林和故淵兩個小少年出門買菜,市集上采辦年貨的人許多,熙熙攘攘,讓這座清幽的江南小鎮平添了幾分熱鬧。
陸淺蔥在人群中穿梭,眼角的餘光偶爾瞥過身後,發現穿着粗布衣裳的趙徵正踟蹰的跟着自己,見她轉身,趙徵便會若無其事地閃到柱後,或是蹲在牆角,一副‘你沒看見我你沒看見我’的模樣,活像一只将頭埋進沙地裏的自欺欺人的公雞。
故淵伸出白玉似的手指拉住陸淺蔥的衣裳,指了指柱子後露出大半個身形的趙徵,鄙夷道:“陸姨,那個傻子在跟蹤你。”
舊林正色:“小淵,不能這麽叫他,失禮。”
故淵淡定的‘哦’了一聲,改口道:“趙鐵牛在跟蹤我們。”
聽到鐵牛這個名字,陸淺蔥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舊林亦是哭笑不得:“陸姨,那個趙……跟了你一路,要不要管管他?”
“不必管他。”陸淺蔥捏了捏小販攤上插着草标的雞鴨等物,淡然道:“這麽大個活人了,難道還會丢了不成。”
故淵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問:“陸姨,他為什麽要跟着我們?”
陸淺蔥笑了:“因為除了陸姨外,沒有人再記得他,也沒有人陪他玩了。”
“趙鐵牛真可憐。”故淵撇撇嘴,将頭扭向一邊。
陸淺蔥看了看天色,輕嘆了一口氣,孰料這聲嘆息卻沒有逃過舊林的耳朵。
舊林問道:“大過年的,陸姨因何嘆氣?”
“我在想你們的師父,”陸淺蔥輕輕一笑,将采辦好的肉菜裝進竹籃中,似是自語般低聲道:“不知今日,他能否趕回。”
舊林安慰道:“師父說會盡快回來的。”
今日的天陰沉的厲害,似乎有風雪将來。陸淺蔥瞥了瞥身後趙徵的影子,蹙眉道:“你師父是做什麽去了,總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
舊林一怔,凝神措辭了半響,才溫聲道:“自然是賺錢去了。這幾月,烏山上的飛禽走獸幾乎都被我們獵遍了,再不掙錢,我們可沒錢吃飯。”
陸淺蔥腳步一頓,想起了這群人總是刀劍不離身,忍不住擔憂道:“他賺錢,危險麽?”
“還……好吧。”舊林有些底氣不足,眼神飄向一邊,溫聲道:“陸姨安心,師父很厲害的。”
他這般來無影去無蹤,教她如何放心?心事重重的采辦完年貨,已是将近午時,幾人俱是提着大串的雞鴨魚肉等物回到酒肆,結果剛一進門,陸淺蔥就愣住了。
只見酒肆裏站着幾位客人,俱是神色不耐,而時也則面無表情地站在他們對面,也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整個人恍如石雕。
客人中為首的是一名年輕的女子,她穿着一襲極淡極淡的素袍,烏發半绾,青絲垂腰,背對門口負劍而立。從陸淺蔥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臉,唯有一個清傲卓絕的背影,連身為女子的陸淺蔥見了,也忍不住怦然心動。
女子身邊圍了白衣藍袍的少男少女,皆是十□□歲的年紀,似是某個江湖門派的門生。
“這身打扮……”身旁的舊林亦是一愣,方溫聲道:“青桑派,姜素衣。”
這些江湖門派錯綜複雜,陸淺蔥聽得一臉茫然,忍不住問道:“什麽?”
“陸姨,你看那把劍。”舊林指了指素袍女子的佩劍,附耳低聲道:“此劍名喚‘藏雪’,純銀為柄,冰魄為身,綴有明珠流蘇,乃是青桑派掌門首徒,‘藏雪仙子’姜素衣的佩劍。”
他兩人在門□□頭接耳,聲音本是壓得極輕,那名女子卻似是聽見了,緩緩轉過臉來,聲音空靈而輕柔,有如春風拂過皚皚白雪:“閣下認得我?”
陸淺蔥忍不住贊嘆一聲:好美!
她以為這姜素衣的背影已是極美,沒想到轉過臉來則更為驚豔。姜素衣眉目如畫、膚白唇紅,氣質清雅脫俗,宛若高山之雪,果然不負‘藏雪仙子’之名!
舊林微微紅了臉頰,卻仍謙遜的一颌首,溫和有禮道:“藏雪仙子盛名,江湖何人不知?”
“你們是誰?”姜素衣還未說話,她身邊那群少男少女卻是不耐煩起來,打量着陸淺蔥道:“可知道這家酒肆的老板在何處?”
聽他們的口音,到帶有幾分金陵的風味,連生起氣來也軟軟的像是撒嬌。陸淺蔥進了門,将手中的肉食等物放在八仙桌上,淡笑道:“我就是。”
少年們一愣,似是沒想到老板竟是一個年輕貌美的酒娘,幾人叽叽喳喳的議論了半響,其中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年忍不住叫道:“老板娘,你這店裏的夥計怎麽是個結巴?”
結巴?
陸淺蔥一頭霧水,看向時也。
一直靜立的姜素衣美目一瞥,淡淡道:“師弟,不得無禮。”
那名少年一噎,當即縮着肩膀退回人群中,不敢再造次。
陸淺蔥見時也面容冷漠、雙拳緊握,額角隐隐有青筋暴起,還以為他不喜歡姜素衣一行人,忙笑着打圓場道:“諸位少俠想喝點什麽酒,現喝還是帶走?”
一名相貌伶俐的女弟子道:“你這兒有什麽酒?”
陸淺蔥還未說話,時也卻上前一步,主動道:“有、有……桂花釀,高、高粱……”
少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的爆發出一陣大笑,其中一人指着時也笑彎了腰:“還說不是結巴!”說罷,他惟妙惟肖的學了時也幾句,道:“這可不就是結巴麽!”
姜素衣無聲一瞥,不怒自威頗有大家之主的風範,少年們立刻噤聲、安靜如雞,變臉之快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姜素衣微微一低頭,發絲随風而動,柔聲道:“失禮。”
時也繃着臉,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姜素衣,嘴唇抿成剛硬的一條線,眼睛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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