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猶記當年心願

那一晚上,白星速輾轉反側很久,最終還是靠着床頭坐到了天亮。期間展鄭來過幾個電話,他一個都沒接,只是數着秒針在表盤裏緩慢的旋轉,每一秒都在期待着和珞期的見面,也都在倒數着他的離開。遠方的夜空漸漸顯出微光,他揉了揉眼睛,下床洗漱。

這麽久的模特生涯教會了白星速一件事,就是哪怕前一天你熬了一整個通宵,難受的無法形容,第二天還是要意氣風發的站在攝影機前。所以當珞期打開門的時候,看到的還是他氣宇軒昂的模樣,絲毫看不出是一個一夜未眠的人。她找了很久都沒有什麽體面的衣服,最後只好找了一個還算不錯的穿上,依舊是長袖,即使夏天早已經到了。

因為房子住在胡同裏面,車開不進來,所以白星速走到門口來接她。莫飓森并沒有露面,甚至沒有和珞期說一句客套似的再見,他知道她會回來的,倒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沒辦法放棄那些賴以為生的毒品。

前幾天下了雨,小路走起來很艱難,白星速起初一個人低着頭走在前面,回頭發現珞期落下了很遠,于是又折回來,默默跟在她身後。她的背影看起來很單薄,幾次險些滑倒,都被後面的白星速穩穩的扶住。

并不是很長的一段路,兩個人卻心照不宣的選擇了沉默,走出胡同後白星速在口袋裏掏了一陣,拿出一顆糖放進她的手心:“你還喜歡吃這個麽。”

“……嗯,很久沒吃過了。”珞期看着掌心的糖果,張了張嘴想說謝謝,可是又覺得這樣太生疏客套,正猶豫着,白星速已經幫她打開了車門:“上車吧,看看還有誰在裏面。”

她一愣,遲疑着探頭進去,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哼唧,她還沒反應過來,胖墩兒已經伸着舌頭撲到了她的懷裏。珞期吓了一跳,本能的後退,撞上白星速的肩膀,被他扶住,聽到他低沉的聲音裏帶了笑意:“可能是太久沒看見你,太激動了。”

“胖墩兒?”珞期愣愣的抱着它軟軟的身體,有些吃力的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它好像又胖了,我都快抱不動了。”

白星速關好車門,轉頭看了她一眼,随口附和了一句“是麽”。他一向很寵胖墩兒,以前也是,珞期老是鬧着要給胖墩兒減肥,他不忍心,趁着她睡了偷偷喂它吃肉。後來沒有了女主人的管制,胖墩兒越來越沉,用舒赫的話說,胖墩兒就像狗界的彌勒佛。

車子駛出煙江,路上的風景從鋼鐵森林變成翠綠的平原,珞期看着窗外,這樣的獨處讓她覺得奢侈,連沉默都變得彌足珍貴。白星速開車時側臉的線條很好看,尤其是從後視鏡偷偷看過去。珞期心裏一酸,輕輕叫他:“阿速。”

“嗯。”白星速的目光依舊望着前方,回答的也是淡淡的。珞期忍着心裏的難受,假裝随意的問道:“你多久回來看奶奶一次?她身體怎麽樣?”

白星速轉頭看了她一眼,避重就輕的回答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病了是不是?”珞期轉過身來坐好,頓了一下接着問:“嚴重麽?”其實那一刻她更擔心的是奶奶已經不在了,可是這樣的話她還是無法說出口的。

白星速握緊了方向盤,安慰似的看看她,不知道該怎麽說:“珞期……”

“要是奶奶還好好的,胖墩兒怎麽會在你身邊,她那麽喜歡它。”珞期吸了吸鼻子,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注定要接受,況且經歷過那麽多的絕望以後,再怎麽痛徹心扉也該麻木了。她嘆了口氣,把懷裏的胖墩兒抱得更緊了一些,撫摸着它柔軟的後背,不再說話。白星速幾次轉頭看她,想找些話題又不知該說什麽,只好一路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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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桐城的時候已經接近下午,白星速看得出珞期心裏着急,所以兩個人在街邊的飯店簡單吃了一些東西,就直接趕去墓地。夏初的桐城天氣變幻莫測,上午還是豔陽高照,下午卻陰雲密布。白星速走在前面,繞過一個個墓碑,走了一段停下來,回身對珞期伸出手:“跟上來,我怕你落下。”

珞期沉默着走過去,把手伸給他。白星速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低頭牽住,繼續往前走。他們手牽着手繞過很多個墓碑,繞過別人那些蕩氣回腸的故事,然後停在自己的故事面前,同時沉默。天空的雲越發低沉,珞期不說話,望着墓碑上奶奶的照片很久,忽然轉頭看着白星速,眼神像從前那樣有一種叛逆的天真:“是什麽時候的事?”

白星速沉吟了一下,轉頭看看一旁珞期的墓碑,皺着眉說道:“是你出事一個月之後。”珞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在看到自己的照片時愣了一下,擡起頭看他:“你也覺得我死了麽?”

在所有人都宣布了她的死亡時,只有他像單槍匹馬的戰士,遍體鱗傷的孤軍奮戰。可說到底他終究是打輸了,敗仗沒有什麽可炫耀的,那些曾經很想在見面以後講給她聽的話,過了這麽久,也就不知道該怎麽說了。白星速迎上她的眼睛,很認真的反問:“你為什麽不回來找我呢?”

珞期聽出了他話裏的埋怨,擡手把耳邊的碎發夾到耳朵後面,并不打算回答。當時的情景她連回憶都不願意,更何況是事無巨細的講給別人聽。她怕自己崩潰,更怕白星速心疼。兩個人在愈加肆虐的風裏相顧無言,心照不宣的想把時間拖得長一點,因為兩個人都知道,走出這個墓地,再以後的路,怎麽走都是一個人的事了。

“要下雨了,回去吧。”白星速先打破了僵局,珞期的眼神依舊鎖在奶奶的照片上,聽到他的話以後點點頭,搶先一步轉身,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紅了的眼眶。心裏的想法很多,想講給他聽的委屈很多,但是想想天黑之前就要分道揚镳,再多的煽情也就變得沒有意義了。

兩個人剛剛坐進車裏,外面就是傾盆而下的暴雨,雨點打在窗戶上發出清晰的響聲,白星速有些擔憂的皺起眉,掏出手機看了看,在看到消息時嘆了口氣:“咱們今天恐怕回不去了,暴雨估計會下很久,高速可能封路。”

“封路?”珞期一驚,“那咱們怎麽辦?”

“先去找個酒店住一晚上,明天高速一開通我就馬上送你回去。”白星速說着握住方向盤,沒有注意到珞期蒼白的臉色:“既然這樣的話就不着急了,不如先去找個飯店好好吃一頓吧,我訂個酒店,好麽?”他說着轉頭,喚回她的注意力:“珞期?”

窗外的雨下的太大,珞期耳邊都是大雨傾盆的聲音,聽到自己的名字這才轉過頭,魂不守舍的說道:“我想給森子打個電話。”

“怕他擔心麽?”白星速說完這話才覺得自己語氣有些生硬,不過珞期根本沒心思去在意他的語氣,在包裏急急地翻出手機,卻發現手機已經因為沒電關機了。那一瞬間珞期忽然想到了灰姑娘,超過午夜十二點,一切假象都會幻滅,白星速會發現她生活的不僅狼狽,而且不堪。那是她最最害怕的事。

“要不用我的手機,你能背下來森子的號碼麽?”白星速一手握着方向盤,目光盯着前方,另一只手把手機遞過去。珞期努力回想了一下,可自己哪裏記得住森子的號碼,只好頹唐的把手機推回去:“算了,直接去酒店吧。”

白星速沒有說話,默默地收回手機,看到珞期的樣子有些不忍心,于是安慰了一句:“到了酒店就可以給手機充電了,別着急。”珞期應了一聲,沒有轉頭。車子拐了個彎,走了相反的方向,路上誰也沒有再說話。到達酒店以後他搶先下車,撐着傘幫她打開車門,一路護着她進去,拿了房卡,跟着她走進電梯。

珞期隐隐覺得自己哪裏從坐車開始就有些不舒服,硬撐着走到房門口,剛打開門,忽然聽到隔壁門口的白星速叫她。酒店走廊裏暖暖的燈光打在他臉上,使得他本就溫潤的輪廓看起來更加柔和,他安靜的站在那裏,仔細的看着她的眉眼:“珞期,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們過生日,還有放孔明燈,許過的願望?”

珞期扶着門,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白星速笑了笑,接着說道:“其實一直以來,它都是我的願望,總想實現在你身上,現在看來我是沒有機會了。我認識森子很多年,他既然肯救你,就說明他在乎你,讓他幫我把願望實現了吧。”

珞期心裏一動,眼裏升騰起霧氣。來不及回答什麽,匆匆進門,關好門的時候,連手都是抖的。那個許願的午夜,還有放了孔明燈的元宵節,所謂願望,也就永遠只是願望而已了吧。

——幸福平安,平安幸福。

難耐的煎熬在臨近午夜的時候達到了頂點。

珞期臉色蒼白的蜷縮在地毯上,聽見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渾身像是爬滿了螞蟻,不依不饒的撕扯着每一根神經。如果這個時候森子在就好了,如果這個時候,可以吸一點就好了。珞期咬着嘴唇,舌尖品到了一絲腥甜,她顧不得疼痛,無所适從的靠着床沿滑坐到地上。門口隐約有什麽聲音,僅存的理智讓她覺得那個聲音來自白星速,可是無論怎麽努力,都沒辦法走到門邊去。

午夜十二點已經到了,她是狼狽不堪的灰姑娘,就要原形畢露。

“珞期,你的手機在我這,我給你充好電了,正好森子打電話過來,讓你接一下。”白星速拿着手機站在門口,喊了兩遍也不見有人回應。他把敲門的力度加大了一些,又湊近了去聽,猛地聽到什麽東西砸在了地上,白星速一驚,拳頭用力的砸在門上:“珞期!珞期你聽見了嗎!”

她聽見了,只是那種呼喚像是來自遙遠的彼岸,太模糊。珞期掙紮着站起來,沒走出幾步又跪倒在地上,忍無可忍的抓向自己的胳膊。身體的哪裏在瘋狂的抽搐,像是蟲子細小的腳在爬,可是伸出手的時候怎麽撓都只是隔靴搔癢。敲門聲越來越大,屋裏的絕望和屋外的驚慌,明明近的只隔了一道門,卻又遠的怎麽都夠不到。

白星速敲了許久都聽不見回應,只好轉身跑去找了酒店的工作人員,費了半天的口舌才拿到房卡。午夜的走廊裏只聽得見白星速急匆匆的腳步聲和繁亂的呼吸,他喘着粗氣跑回珞期的房間,焦急的打開了房門。

——就在門被推開的那個瞬間,過去與未來像是被誰用刀狠狠分割成兩半,他們就站在刀刃上,張開雙手,無法擁抱。

那是白星速一生都沒有辦法忘記的情景,當時的沖擊太過強大,所以他只是呆呆的站在門口,顫抖着身體,不知該說什麽。珞期穿着很普通的短袖,胳膊被自己用指甲劃得鮮血淋漓,長長的頭發擋住了臉,隐約可以看見頭發後面藏着的,通紅的眼睛。看到白星速進來,她停下所有的掙紮,腦袋撞到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她自我拉扯的那點可憐的自尊,看不到盡頭的漫長的等待,還有那些不敢說出口的奢望。她原打算這次見面以後便不再聯系,任由自己在地獄裏堕落毀滅,可是這一刻,白星速的眼神看進了她的靈魂,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勇氣死扛下去。

手機掉在地上,屏幕猛地一黑,所有的聲音都融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莫飓森原本正聽着這邊的動靜,電話挂斷的一刻他忽然意識到,珞期一定是出事了。相比對珞期身體的擔心,莫飓森第一反應到的,是珞期會不會就此離開自己。那種唯恐一個人留在地獄的惶恐讓他亂了陣腳,拿起手機再打過去,那邊已經關機。

森子把手機放進口袋,穿上大衣急腳步匆匆的往外走,迎着夜色和暴雨,走出了逼仄的胡同。可是沒走幾步,他忽然停住腳步,有些無所适從的四面張望。眼裏是已經沉睡的城市,他根本找不到她。他絕望的意識到,那個被他親手救下又親手毀了的女孩,也許就要這樣,消失在他的生命裏了。他不知道那對于珞期來說是死亡還是救贖,他只知道,從此以後,他又要回到一個人的生活,那種他最畏懼的,孤單的生活。

可是楊珞期寧可不要這樣的救贖。

兩個人都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白星速只是死命的抱着她,一聲也不吭。從小在那樣的地方摸爬滾打,這是什麽狀況他比誰都清楚。心裏的想法亂的像一團麻,懷裏的珞期從苦苦掙紮到死一般的一動不動,他低下頭,把她的頭發梳理到耳後,看到她蒼白的臉,和望着自己時迷茫且無助的眼神。這兩年裏他去了法國,穿着光鮮的衣服在臺上走秀,聽了那麽多的贊美和誇獎,幾乎就要忘記這個世界的絕望和黑暗;可是他的珞期呢,他費盡心力尋找了那麽久的人,到底都經歷了什麽,他竟然一無所知。

懷裏的珞期動了動,從他胸前擡起頭,望向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很久以前他們也是這樣的姿勢,擁着一條毛毯,只不過那時所有的故事還未展開,他們一張開手,就能要到一個溫暖的擁抱。珞期靠着他的肩膀看他,帶了一些貪婪和不舍,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幾轉,躲開他的目光開口:“什麽都別問我,求你了。”

白星速不說話,抱得更緊了一些,有滾燙的液體落在珞期手上,她掙紮了幾下,沒能掙開,忽然氣急了似的轉過身,一拳捶在白星速身上:“放開我!”

“珞期……”白星速泣不成聲的開口,最後的尾音化為了模糊的嗚咽,眼淚不斷的落在她手上,燙的人膽戰心驚。他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這一刻心裏的難過,或許說難過都太輕描淡寫,那種混雜着愧疚的心疼讓他茫然無措。懷裏是她那麽那麽深愛的人,是他發誓要寵着護着的人,可是歸根結底,卻還是他毀了她。

珞期始終仰着頭,聽到白星速的哭聲時皺起了眉,眼淚抑制不住的滑下來。他的懷抱很緊,她掙不開,就像她拼命想要隐藏的狼狽,最終還是在他面前暴露了一個徹底。屋子裏亮着昏黃的燈,她抓着他的胳膊,看得見他的眉眼,聞得見他熟悉的氣息,躲也躲不開。

“白星速,”珞期含着眼淚,擡起頭看他:“我特別想問你一件事。”

白星速的眼淚随着點頭的動作洶湧的落下來,珞期抓着他的胳膊,把頭抵到他的懷裏,聲音終于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委屈:“你為什麽不找我呢……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啊……你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呢……”

我被現實困住,逃也逃不開,你不來找我,卻要埋怨我為什麽不回去你身邊。我的感受你真的都懂麽,我說我在等你,那你呢。

她還想問,當所有人都覺得我死了沒關系,因為我的命本來就不值錢的時候,你有沒有為了我,說過一句話呢。這個想法在腦海裏轉了很久,最後還是吞了回去。那時候的無能為力,她又怎麽舍得怪他。

可是白星速沒有辦法不去責怪自己,即便在那個時候,任何的選擇都是無奈。他只能這麽抱着她,聽着她的心跳,直到曦光開始照進房間,懷裏的人已經疲憊的睡去。他們在漫長的分別裏相互思念,卻也相互埋怨,可是當真的再次站在你的面前,我就什麽不甘都沒有了。你不知道,當初我有多感激你選擇了我,既然選擇了,再多的埋怨我也是甘之如饴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的字數好多啊

才發現前面有一個居然有五千多字

嗯,接下來也許能緩解一下虐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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