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落水

此時無極宮正殿裏已是一片狼藉。

懸挂在窗前和橫梁下的垂簾被扯落下來,蒙了桌機一角和半邊坐塌。

地上散落着五花八門的碎片,早分不清是杯盞還是瓶器。

唯有櫃架上那些聖上賞賜的珍貴之物,在幾個宮婢們的拼死相互下,總算逃過一劫。

不忍相視的景象就癱在那裏,卻沒人有功夫理會,因為所有在這裏當差的宮人們此時都沖到了庭院裏,慌張的往荷花池圍去。

這荷花池還是先帝在位時修築的,據說原本是一片樹林,為了彌補長公主八字中的五行缺水才生生的挖出了一片池塘。

自從長公主離開長安之後,無極宮便空了許多年,池塘裏的荷花本來已經枯萎,可近一年來也不知怎麽又漸漸的長了回來,如今成了亭亭玉立的一片。

顯然這些宮人們并非是為了歆享荷香馥郁才靠近的。

那水裏拼命掙紮的婦人掉進池子裏已經有一會兒了,正亂揮着雙手扯着荷葉,似乎想要借着這股力保持身子不下沉。

然而她顯然低估那一身肉膘的重量,扯得那碧葉紅花東倒西歪,攪亂了一池塘的水,也沒甚效果。

見此情形,衆人立刻忙作一團,宮婢們提着裙子一通小跑,急得漲紅了小臉兒,倒抽一口涼氣,驚恐的捂緊了嘴;公公們則忙着四處尋找竹杠之類的東西,擡到池塘邊往水裏夠。

然而他們的竹杠越過水中掙紮的婦人頭頂,卻徑直往水池中央一根出水半人高的石燈柱子旁探去。

那柱子頂端,石頭雕成的蓮花心上,正盤着一只通身雪白皮毛的狐貍。

面對滿院子雞飛狗跳,那只狐貍一點也不為所動,眯着一雙細長的狐貍眼睛,滿臉鄙夷的看着焦急忙碌的人們。

“快下來啊,小祖宗。”底下的人急得直嚷嚷,想盡法子誘這狐貍下來,怎料那只狐貍始終無動于衷,最後索性似看戲看累了一般,張嘴打了個哈欠,就着蓮花燈柱眯瞪起來。

此時水裏的婦人好不容易找着一處能落手的地方,扶住了,拼命用雙腳踩水,才終于穩住身子不至于下沉。

她暫時緩過神來,仍攜着落水的驚慌,扯開嗓子顫着聲兒嚎道:“快別管那畜生了,你們這些小兔崽子,還不把老娘先拉上去!”

到了這個份兒上,她哪裏還顧得上所謂的宮廷禮儀,滿嘴口不擇言,直将自己最真實的一面暴陸在衆人眼前。

“蘇嬷嬷,您話可不能這麽說。”十萬火急之際,偏有宮婢叉了腰,站在池塘前面與她理論:“這可是突厥王子進獻給長公主的沙漠雪狐,其珍貴與重要想必無需我與嬷嬷解釋,若是出了岔子,怕是賠上我們所有人的腦袋也難贖罪!”

水裏的蘇嬷嬷被宮婢這一句話噎得無法辯駁,不敢在那狐貍身上再做文章,只得哭天搶地道“你們無極宮如此欺負人,嬷嬷我也待不下去了,這就禀明了顧大人,再不踏你們殿門半步!”

她這是氣急了,也顧不得許多,一口一個無極宮的數落着。

正是鬧得不可開交之際,一個清冽如水的聲音自大殿裏傳來,立刻讓整個院子安靜下來。

“一大早的,吵嚷什麽?”說話的是自內殿步出的長公主。

她攜着初醒的慵懶,緩步現身在庭院裏。

與昨夜在筵席上不同,今日長樂未着繁複衣裙,只做一身素色淺衫的妝扮,面上僅敷了薄粉,峨眉淡掃,胭脂輕抹,除了皓腕上一雙金镯,也再沒有旁的飾物。

如此妝扮,在馥郁的微陽之下,倒更顯得她肌膚剔透,秋眸似水。

她煙波流轉,朝向池塘裏,不緊不慢的道了一句:“撈上來吧。”

僵在庭院各處的宮人們得了令便立刻行動起來,手忙腳亂的将蘇嬷嬷從池塘裏打撈上來。

那蘇嬷嬷渾身具已濕透,驚魂未定的抖摟着衣擺,立刻在地上形成一灘水漬。

她顧不得收拾,作勢就要上前哭訴,卻見尊貴的長公主殿下甚是不削的将目光移開,擡眸往她身後望去,輕喚了一聲:“妙妙。”

伴着一陣疾風,蘇嬷嬷自餘光瞧見一團雪白的影,幾乎擦着她的耳畔飛過。

方才吃了這小東西的虧,她還心有餘悸。

這恍惚瞧着個影就驚聲尖叫着往旁邊躲閃,怎料一個未及站穩就側着摔倒在地。

等到她爬将起來,準備撸起袖子捉了那小畜生來收拾時,卻發現罪魁禍首已經竄入了長公主懷中,如今被那柔荑順着毛撫摸着,眯眼露出受用的表情,自眼角斜睨她的眼神,怎麽都帶着些挑釁的意味。

蘇嬷嬷咬緊了後槽牙,恨不得将這只狐貍扒皮抽筋,卻又礙着長公主不敢造次。

上蹿下跳了一早上,将整個無極宮鬧得不得安寧的小狐貍,一聽到長樂的聲音,立刻就安靜下來。

長樂一遍遍輕撫着柔軟雪白的皮毛,在蘇嬷嬷欲言又止之際道:“這是怎麽回事?”

立在一旁的灼夏忙行至長樂身邊,禀報道:“回公主的話,妙妙今早不肯進食,蘇嬷嬷她就……”

“老身本是好心,怕這小畜生不習慣長安的水土,再不進食給餓死了,平白惹得殿下傷心,怎知它是個不識好歹的小畜生,竟然咬了老奴。”蘇嬷嬷搶過灼夏的話,說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還亮出右手虎口一個月牙形的傷口。

灼夏不服,又争辯道:“才不是這樣!明明是你要給妙妙吃隔夜的搜飯,它不吃還硬要往它嘴裏塞,它急了才咬你的!”

“你這小蹄子別血口噴人!那可是絆了熏鵝肝的珍珠米,特意給它留的,就是那味兒……”

“夠了!”長樂明顯陰沉下來的語調打斷了兩人的争論。

她抱着白狐踱至蘇嬷嬷近前,将蘇嬷嬷上下打量了一遭,而後啧了啧道:“蘇嬷嬷素來最是講究禮法之人,今日一口一個小畜生、小蹄子的,算是原形畢露?”

這話說得蘇嬷嬷好生難堪,原想開口辯駁,可低頭瞧見這一副衣衫散亂,落湯雞似的狼狽模樣,頓時又失了底氣,于是只能噎在那裏,憋得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的。

“聽說蘇嬷嬷還打算到顧大人那裏去告狀?”長樂繼續慢悠悠的說着,那語調甚是漫不經心,卻又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蘇嬷嬷立刻萎頓下去,方才橫眉豎眼的淩厲皆消失無蹤,換了一臉苦口婆心的表情,對長樂磕頭道:“公主殿下可莫要聽信旁人讒言,冤枉了老奴,老奴哪裏是要去告狀,再說老奴和顧大人的心一樣,都是為了公主您好。如今我大晉皇朝天下來朝,您身為尊貴的長公主,自然要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就拿昨夜的筵席來說,那原是為了給您接風洗塵才舉辦的宴會,您作為宴會的主角,怎麽就撇下衆人先回來了……”

“好了好了,你們快扶蘇嬷嬷下去更衣,其他的以後再說。”長樂眉尖微蹙,擺擺手示意宮人們上前将蘇嬷嬷先帶下去,控制不住的現出一臉頭疼表情。

她怎會想到就今天這件事竟也能被蘇嬷嬷給繞到規矩禮儀上,反将了她一軍。

吵吵嚷嚷之際,蘇嬷嬷還在絮叨的碎碎念,直到被拖離了庭院,才總算消停下來。

不過平靜了片刻,卻又有人來報:皇後娘娘駕到。

長樂垂眸輕嘆,俯身把雪狐放下。

那雪狐前爪一沾地便竄了出去,不過轉瞬間就鑽進了旁邊的樹叢裏,不見蹤影。

長樂直起身來,擡眸将正殿裏掃視了一遭,繼而似無奈的對侍立在她左右的淺冬和灼夏道:“這裏是不成了,把皇後請到內殿去吧。”

“奴婢遵命。”宮婢們齊聲應了,一個跟了進來通傳的人去迎皇後,一個随長公主往內殿去,準備侍奉茶水。

那皇後娘娘素來不是個喜歡生事的,見了長樂之後只字也未提昨夜筵席之事。

兩人只是飲茶聊天,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之事。

大約就這麽坐了數盞茶的時辰,長樂見皇後娘娘遲遲不入正題,正是昏昏欲睡幾欲打哈欠,好不容易才強忍着倦意,繼續聽她顧左右而言他。

皇後娘娘則是幾番欲言又止,似乎終于打算開口之際卻又偏生被門口通傳的宮人給打斷。

揮着拂塵的公公,在殿門前躬身立定,拉開了尖細的嗓子,小心翼翼的對着裏頭道:“啓禀公主殿下,宸妃娘娘求見。”

原本百無聊賴的長樂頓時坐直了身子,一臉怕自己聽錯了話的表情看向門口。

坐在她旁邊的皇後則頓住手裏茶盞,一雙秀眉驀地蹙緊,滿臉端着的溫雅淺笑也消失殆盡。

“你方才說什麽?”長樂果真以為自己聽錯了話,畢竟在她離開長安之前,宸妃與她素來不是一路人,便是逢年過節也難走動一趟,于是又讓那位公公重複一遍。

通報的公公一字不差的将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長樂聽了,卻默默在心裏一拍大腿,暗道:“這下可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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