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撫琴
“那件事?”長樂故意擺出疑惑的表情,好似明知顧問。
顧淵沉重的嘆息,終于說出那個自長樂重歸長安便一直心照不宣的刻意回避着的事實:“長公主是怪臣當年不肯離開長安,随長公主一起去封地。”
被說中心事的長樂斂起原本調笑和戲弄的表情,不由自主的現出憂怨神色。
她仿佛陷入沉吟,朱唇邊勾起的一絲笑,似傷懷,又分明帶着自嘲:“是啊,我是不能釋懷,我恨張貴妃從我身邊将你奪走,我也怨你背叛了我而選擇她,這次回來之前,我還曾無數次的幻想,絞盡腦汁的尋找手段,打算等到了長安之後報複張貴妃,可是……”
話說到一半處戛然而止,長樂擡眸凝視他的同時也後退了一步,好似眼前的人已然變得陌生,不再是令少女時期的她傾盡所有仰慕之情,永遠溫文爾雅的那個男人,而是一個可怕的殺人魔。
她下意識的攥緊了隐于袖下的柔荑,好似加諸于掌心的刺痛可以緩解胸口的疼痛,接着說道:“可是就在我回到長安的第一天,張貴妃竟然死了……”
這些年所親眼目睹的死亡早已令她麻木,令她不再像第一次因為母親而接近死亡的時候那樣絕望和驚慌,可以用如此輕松的語調提起一個生命的終結。
她唇邊的笑意甚至綻放得更深,也将那一抹自嘲渲染到極致:“寵冠後宮的貴妃死了,而親手将她送上斷頭臺的人恰巧是你,于是我那些報複的手段都成了多餘,我甚至不知道該恨她還是該同情她。”
像是提到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她“咯咯”的笑着,連頭上的步搖都跟着輕晃。
顧淵的面容仍然如籠罩在長安城上空的雲翳,深潭般的眼眸幽黑而不見底,清俊的臉龐上平靜得沒有任何表情。
他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玉像。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
或許是發生在這五年不曾相見的時光裏,或許是從他第一次在衆人面前彈奏流雲開始,又或許更早……
長樂努力的回想,可記憶裏卻只有那個寡言少語卻有着溫柔笑容的少年。
沉浸在回憶裏,她臉上的那些表情都消散不見,最終歸于平靜,仿佛波瀾不驚,又仿佛蘊涵着無盡的憂思。
她凝視着他,雙眸卻變得空洞。
看着那副讓整座長安城都為之瘋狂的俊美臉龐,在她面前變得陌生又熟悉,她最終垂下眼簾,無奈的輕嘆。
在許久的沉寂之後,在顧淵的眸子裏浮現出她從未見過的不舍與哀痛時,她卻又極慢的移動蓮步,朝着他靠近。
她始終低着頭,看着繡有祥雲和牡丹暗紋的衣袍同時出現在視線裏,直到官袍上禽鳥的翎羽纖毫畢現的在她眼前。
她又長嘆了一聲,傾身将額首抵在了他的襟前,似要撲進他的懷裏,卻又未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低聲的喃喃:“我不是怨你,我只是……如果不是這樣,你還會來無極宮看我嗎?”
顧淵整個人一滞,那極少有明顯表情的面容上,滿臉都是驚詫和不可置信。
原以為自五年前分別的那一刻起,就永遠的割裂了她們之間的關系,原以為她所做的一切親密的舉動都是為了讓他難堪的刻意所為,對于他背叛的報複,可是此刻她靠在他近前,就像一個毫無防備依賴着他的孩子。
他的手自身側緩緩擡起,頓在離她背脊不足一寸的地方。
那只手踟蹰、猶豫着,不知是怕碎裂了夢境,還是和自己內心的鬥争。
就在他掙紮的時候,長樂忽然退開來,再次看向他時眸子裏那些複雜的情緒都已消失不見。
她眼睛裏隐約有水光浮現,可也被隐藏下來,朝他綻出一個燦然若花的笑容。
“說好了要彈那首琴曲給你聽的,快來吧。”她說着,扯了他的袖角将他往內殿的一處引去。
顧淵看到靠近窗棂的地方擱着一架琴,琴身上覆蓋着一片繡着山川河流的輕紗,旁邊是一盞香爐,正袅袅冒着輕煙。
這大殿裏的熏香不似檀香厚重,也不似花香輕浮,而是沁人心脾的,透着一股溫暖的氣息,就像她身上的味道。
長樂上前,一把揭開那層輕紗,現出通身烏黑卻隐約浮着一層月白色淺光的琴面。
琴弦是上好的絲線,柔韌而又輕盈,輕撥之間似有流光躍動,更像在月光籠罩之下所呈現的光景。
這架琴便是烏月,和侍郎府上那架流雲如同高山與流水。
顧淵隔着琴機伫立在長樂面前,而長樂松開他的袖擺,繞至烏月前端正的坐好,而後醞釀片刻,緩擡柔荑起勢。
樂聲泠泠,宛若他們初見那夜的月光與清風。
那是長樂在唇間哼唱的小曲,是她母妃家鄉的小曲。
她沒有到過母妃的家鄉,沒有看過那裏的層巒起伏、流水殇殇,僅僅只是在母妃生前聽她哼唱過,她便好似也能看到那山澗中飛過的大雁,那淺溪裏遨游的魚兒。
可是他卻能将這首小曲用琴彈奏出來,那婉轉動聽的樂聲竟和僅存不多的兒時記憶裏,母親撫琴的樂聲一模一樣。
便是從那個時候,她開始學習撫琴,無數次的練習這首琴曲,想要和他彈得一樣動聽,可是無論她怎樣努力,她的琴技已經超越了所有的妃嫔和長安城中大多數的琴師,但就是不及他的□□。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或許她那樣努力的習琴,早已不是為了模仿母親,事實上她彈奏出的曲調早已超越了她的母親。
她是為了模仿他。
長樂眉眼低垂、柔荑緩移,一心一意沉浸在琴音裏。
顧淵亦是如此,當他再度掀起纖長的睫羽時,那最後一聲餘音繞梁的弦音已然遠去。
睜開眼時她仰起頭、笑容燦爛的樣子。
長樂用期待的聲音道:“怎麽樣?我彈得可好?”
很好,從那一絲不茍的琴音當中仿佛可以看到在遠離長安的每一個夜裏,她認真的鑽研,從那流暢的旋律裏,仿佛可以看到她五年來一日也不曾懈怠的刻苦。
誠然如她所說,過去的每一天,她都有好好的練琴。
然而話自他的兩瓣薄唇中說出,卻全然是另一番模樣。
“看來臣教給殿下的指法,殿下都盡數還給臣了。”他語調平靜的說道。
長樂卻不能平靜,義憤填膺欲與他理論。
怎料他先一步道:“請恕臣為殿下再示範一次。”
說話間,他已移步至長樂身後。
待到長樂回過神來時,則發現身後之人正擡起雙臂繞至她身前,兩個修成而又骨節分明的掌輕覆在她的柔荑上,帶着她輕勾琴弦。
經他撥動的琴音,永遠帶着一種悠遠的淡泊與沉寂,仿佛深陷泥沼又偏生出淤泥而不染。
那并非如技法可以模仿,而是一種自他周身散發出來,這绮麗而又豐富的長安城中唯獨缺少的東西,也是整個長安城為他瘋狂的理由。
此時的長樂卻無暇欣賞這琴音。
她沉浸在心跳之中,她自己的,還有輕貼着她的背脊,那屬于她的。
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她還是那個為初次萌生的傾慕之心而悸動不已的少女。
第一次從如此近的距離凝視他那張完美無缺的側臉,感覺到他不時氤氲在耳邊的呼吸,和那不知從琴上還是他袖間透出的淡淡清香。
他對着她笑了,那笑容在他慣于清冷的面龐上變得生動,那笑容只屬于她。
所有的一切仿佛重現了當年的情景,唯獨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有笑。
琴曲只撫了一半,他在她耳畔輕聲嘆息,而後起身,又恢複到原本那個恭順有禮的侍郎大人。
他低垂眼簾的退開來,攏袖朝她行禮:“請長公主降罪,臣方才說了謊,公主已經彈得很好了。”
長樂卻用柔荑輕撫琴弦,失魂道:“唯獨學不到子皙的□□,無論怎樣也學不到。”
她一連說了兩遍,似懊惱又似端着什麽執念放不下。
顧淵沒有答話,只是繼續恭敬道:“時候不早,臣不敢多加打擾,只是方才說的話都是出于真心,請長公主三思。”
說罷,他便往殿門退去,正欲離開之際卻聽見長樂道:“其實那個兩個少年是閹人。”
顧淵面上雖無表情,腳下的步子卻頓住。
見他沒有答話,長樂眸子裏透出些許失落。
她垂眸道:“你說得沒錯,即便他們是閹人,可留在無極宮裏也難免遭人非議。”
說着,她自坐塌上起身,緩步踱至他近前,方才掀起眼睫,現出一雙秋眸。
“那兩個孩子聰明伶俐、又很乖巧,只因為家中遭逢不幸才流落歌舞坊,淪為貴族們的玩物,後來又輾轉入宮做了閹人,我這幾日與他們相處,覺得他們在音律上很有天賦,顧大人若是惜才,肯收他們為徒,那便是他們的造化了。”
長樂說着這些話,到最後卻頓了許久,方才凝着顧淵,柔聲道:“其實我收留他們還有一個原因……”
聽她說到此處,顧淵的眼睫微動,似欲掀起與她相視,可到底還是沉寂下來。
長樂便輕握住他的袖角,接着把話說完:“因為在他們的身上,我看到了當年你的影子。”
說完,她更是凝視,等待他的回應。
沉默了許久之後,顧淵卻只是攏袖行禮:“長公主之命,臣必然不敢怠慢,一定好生教導這兩個孩子。”
“嗯。”長樂讪讪然的應着,柔荑松了袖擺,目送他轉身離開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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