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參奏
此時的天子用關切的語調說着話,俨然是一個體恤臣下的明君,實在讓人難以和剛才的景象聯系在一起。
面對一母同胞的兄弟,長樂覺得陌生卻又不陌生。
自先帝身上延續下來的殘暴似乎很早就在他身上得以體現,大抵是從他握着被折斷脖子的鹦鹉,對她說“這只鳥想飛走,我就把他給殺了”的時候開始。
後來他在司徒氏的支持下謀取皇位,而先帝也不明緣由的駕崩。
那之後,他的情況要緩和些,不過在她離開長安的這五年中,似乎又變得更嚴重了。
長樂起身端禮,不動聲色的應道:“臣還好。”
天子卻上前來,輕捏住她的指尖,将她扶起道:“皇姐莫要怪朕,朕也是不得已。”
他……這是在解釋。
“其實那個美人朕很喜歡,她比後宮的所有妃嫔都知道如何才能取悅朕。”他說着這句話的時候,語調像極了當年。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紅着鼻尖、眼淚打轉兒的對她道:“其實我很喜歡它,每天替他準備最新鮮的飼料,可它還是要抛下我,我只好殺了他。”
時光仿佛發生了重疊,面前身着龍袍的少年正在用同樣的語調對她道:“朕待她很好,甚至不介意她罪臣之後的卑賤出身,可她卻偏偏惦記着那個曾經在刑部大牢裏給過她一碗熱粥的侍郎大人。”
“所以,朕只能殺了她。”用平淡的語調說着話,黑曜石般的眼眸裏卻浮現出嗜血的情緒。
他忽然握緊了拳,咬牙切齒道:“朕最恨背叛,所有背叛朕的人都得死!”
下一刻,他卻又換作柔和的語調,看向長樂道:“皇姐說,朕這樣做對嗎?”
長樂知道他并非在詢問,只是等待着她肯定的回答,于是毫不猶豫的答道:“皇上聖明。”
果然,聽到此話的天子露出了笑容,拍了拍長樂的肩道:“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弟,還是皇姐了解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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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口裏聽到“一母同胞”這四個字,她卻不受控制的微蹙了眉尖。
這件事便這麽過去了,天子的心情又恢複至原本不錯的狀态。
他轉過身往王座上去,同時用輕松的語調道:“朕今日請皇姐來,并非只是為了聽曲。”
終于進入正題了,長樂不由的提起了心,表面上卻維持着雲淡風輕,端起酒盞輕抿:“那是為了何事?”
“皇姐看這是什麽?”天子屏退衆人,而後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枚奏本。
這種朝堂上的東西被他帶到奉天宮裏來倒是少見。
長樂于是起身,至禦座下端立,答道:“臣不知。”
天子便慷慨的說與她聽:“是彈劾皇姐的奏本。”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讓長樂蹙緊了秀眉。
“哦?”她配合着他,演出這如同看戲的态度:“不知彈劾的是何事?”
天子則如同與她讨論別人的事一般道:“你說這荒謬不荒謬,這可是數十名朝中重臣的聯名上疏,為的是揭露大晉長公主與突厥通敵的叛國之罪。”
這話讓長樂交握于袖下的柔荑指尖泛白,可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異樣。
她不緊不慢道:“既如此,可有證據?”
“證據就是……”天子說着,忽然迸發出一陣輕笑道:“皇姐曾接受過突厥王子饋贈的一只雪狐,還将那只狐貍帶回了長安。”
長樂亦彎起唇角,浮起一抹嘲諷的笑:“不過是一只狐貍,況且還是象征着兩國友誼的饋贈,就如同吐蕃王子來觐見時,也贈與了臣香料和布匹一樣。”
“這樣的證據,皇上也相信嗎?”她毫不畏懼的擡頭直視天顏,用篤定的語調說道。
天子有一瞬的微滞,繼而将奏本置于桌機上,再度起身步下禦座,來到長樂的面前。
他凝視着她的雙眸,卻忽然加深了臉上的笑意:“朕當然相信皇姐,即便他們真的拿出什麽确鑿的證據,朕也絕不會懷疑,因為皇姐是朕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
“其實朕對皇姐提起此事,并非是為了質問。”他忽然又換了話題道:“朕只是想要提醒皇姐,如今已經有人盯上了皇姐,所以務必要小心。”
他這語調竟真像是善意的提醒。
長樂欠身行禮,應道:“謝陛下提醒。”
天子卻道:“其實皇姐回到長安,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手握兵權的女人在世人的眼睛裏永遠是有利可圖的,自然便會有一些人覺得如果沒有希望得到,毀滅才是不令其與之為敵的最好方法。”
“陛下……”長樂擡頭欲語卻被天子示意停止。
他只是接着方才的話道:“眼下要替皇姐解決這一困境,只有一個法子,就是盡快聯姻。選一個日後能鎮得住那些人的驸馬,讓他們徹底的死了心,也就不敢再打皇姐的主意了。”
繞來繞去,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長樂甚是無奈的應道:“正因為臣的手上掌握着兵權,所以招驸馬的事情更是馬虎不得,況且如今放眼朝堂,能夠滿足得了陛下所提要求的,恐怕就只有司徒氏的人,可陛下不妨三思,當真希望臣與司徒氏聯姻嗎?”
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步,她唯有撕開遮掩在真相上的那一層圍布。
天子的眸色明顯沉了幾分,繼而在沉吟了許久後,方才道:“一定還有其他人選,一定還有……”
他眉宇緊蹙的反複低喃,好似自言自語一般。
到最後也好似無解,他卻想起了什麽,重新看向長樂道:“朕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倒是叫長樂有些無措。
她的眸子裏浮現出疑惑的神色,而後聽見天子道:“皇姐要如何寵幸顧淵都無妨,況且婚姻只是謀求政治目的的工具。就像朕一樣,即便成了婚,也一樣可以擁有自己喜歡的。只要皇姐喜歡,朕可以把他賜給你,讓他只做你一個人的男寵,若是你膩了,想要更多,朕都可以滿足你。”
聽見他把顧淵牽扯進來,長樂的兩條秀眉不由自主的糾結到了一起。
她并沒有争辯,只是沉下聲來道:“這件事和顧大人沒有關系,皇上說的事,臣亦會認真考慮。”
見她隐約有松口的跡象,天子立刻現出欣慰的表情,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長樂卻莫名的焦躁起來,一刻也不想待在這令人窒息的大殿裏,于是辭道:“若陛下無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好不容易自承天殿脫身,長樂一路面色陰沉的往無極宮去。
淺冬和灼夏也察覺到她的情緒,兩個人俱是噤聲不語,小心翼翼的加緊腳步跟上。
剛回到無極宮,便看到顧淵在門口迎她,似乎已經等了多時。
那沉如幽潭的雙眸裏,浮現的是無法掩藏的擔憂。
見長樂回來,他連忙迎上來,問道:“怎麽樣?”
擡頭凝視着那清俊的面容,和眸子裏溢滿的關切,原本繃緊的什麽東西在一瞬間塌陷。
方才在承天宮裏,即便是面對最兇險的時刻,她也可以維持住表面的平靜,不動聲色的為自己辯護,然而此時只是聽到他這樣簡短的一句,她便受不了了。
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是多麽冰涼,掌心都浸滿了涔涔的汗,背脊上更是起了一層薄汗,直将華麗裙衫下的亵衣都貼在了身上。
眼下被風一吹,渾身都開始發涼。
她幾乎是下意識的撲進了顧淵的懷裏。
用雙手緊緊的環着他,感覺着他身上的溫度和衣袖間隐約透出的琴木香,那胸口充實的感覺,可以有效的緩解紛亂跳動的心。
顧淵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詫得一怔,一雙手頓在半空中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
可感覺到她傳遞而來的心跳和情緒之後,他的眸光卻變得柔軟,将掌心貼上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仿佛安慰般的撫摸着。
他就這樣一言不發的待了許久,一直等着她緩和過來。
這個擁抱讓她将壓抑許久的脆弱與惶恐盡數宣洩出來。
重新凝視他的雙眸時,她覺得好了許多。
顧淵則柔聲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長樂被他問得一怔,随即避開他的目光道:“沒什麽。”
說罷,她自他懷中撤離,繞過他往前方的宮殿裏行去。
然而當她行至宮殿即将跨過門檻的時候,原本已擡起一半的足卻又頓住。
她轉過身來,輕倚在門邊看向他。
方才她說沒什麽,顧淵并沒有追問。
此刻她卻後悔了,朝他伸出手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兩人相攜着回到宮殿裏。
長樂屏退衆人,将今日在奉天宮裏的事情都告訴了他。
她最後道:“歸結起來便是兩件事,一是提醒我莫要生出異心,二是招驸馬的事情已經提上議程了。”
聽到招驸馬幾個字,顧淵的眸光明顯沉了沉。
他攬住倚靠在她懷裏的人道:“看來是皇後和司徒氏近來太過清閑了,公主放心,臣馬上就會讓他們忙起來。”
說話的時候,沉如幽潭的一雙眼眸化作了深不可測兩汪幽黑。
感覺到他語調裏透着的寒意,長樂驀地擡頭,蹙眉道:“你要做什麽?”
顧淵卻将目光移向了書房的方向:“聖上的壽辰快到了,臣奉命策劃壽宴,已為聖上備好了禮物。”
長樂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想起今晨随手翻動那些文書時,是看到過關于舉辦壽宴的事宜。
她于是問道:“什麽禮物?”
那形狀完美的薄唇微彎起一絲弧度,應道:“公主可還記得臣養的那幾個舞姬?如今也到了用她們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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