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同行

“月影流光兮,碧波清。一葉扁舟兮,蒹葭行。煙雨樓臺絲竹起,遠山如黛弄纖雲。回首伊人兮,不見卿……”

女子的聲音悠遠而又純淨,和着琴聲緩緩飄來,仿佛來自于比遠方更遠的距離,仿佛托生于夢境之地。

那是早已塵封的記憶,隐藏在浮華與血腥的背後,是投射在幽暗深處的一束月光。

當年的那個女子面容都已經模糊,可眉眼之間的溫柔與慈愛卻記得清晰。

那是和此時截然不同的融融春光,天空不像現在這樣總是盤踞着雲翳,陽光大片的鋪撒在地面上,将七彩的光斑躍動在華麗的衣裙上。

女子撫着琴,和着琴聲淺吟低唱。

還有樹上的清脆的鳥鳴和風刮過樹梢的聲音。

自樹梢間漏下的影,将孩子們天真的笑容晃動得更加燦爛。

女子将倚着她不小心睡着的孩子攬進懷裏,替他們遮擋陽光。

琴聲雖戛然而止,但她唇間的吟唱卻并未停歇。

悠遠而又緩和的調子變成了輕柔的搖籃曲,哼唱着被稱之為母愛的溫暖。

小的男孩已經睡沉過去,大些的女孩兒卻偎在她的懷裏,眨巴着眼睛,強忍着睡意發問:“母妃唱得是什麽曲子?”

女子臉上的笑意更加柔和,溫柔的目光看向女孩兒,用同唱着曲兒時一樣輕緩的語調低喃:“是母妃家鄉的小曲。”

她的聲音比春日的和風還要柔軟,仿佛怕吵醒了正睡着的那一個,又仿佛要哄醒着的這個入眠。

母妃的家鄉是什麽樣子呢?

自柔和的曲調裏,恍惚可以看到春江水暖,潺潺的溪流趟過青石橋下,楊柳垂于堤岸,戀戀不舍的被風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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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還有更多,溫暖的陽光,鳥兒的啼鳴,游戲于花叢的彩蝶……

一切都籠罩在馥郁的微陽裏,卻也模糊得只有一個輪廓。

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

那沒有到過的地方,卻與她血脈相連的地方,她總是還來不及設想,就進入了夢鄉。

……

分不清是夢境還是記憶的景象随着母妃的逝去而永遠消失在宮闱裏。

長樂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還會聽人唱起這首小曲。

于她而言,那不僅僅只是一首曲子,而是母親所帶給她的所有溫暖,也是她被喧嚣的浮華和冰冷的陰謀所圍繞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平靜。

母親的溫柔甚至感化了父皇,讓那個總是渾身透着陰戾的男人眉間充滿了柔情。

那個時候的弟弟還是個可愛的跟屁蟲,到哪裏都喜歡粘着他,而他的笑容也如所有孩子一樣清澈而又純粹,沒有一絲暴虐。

那個時候啊……

數個時辰之後,宮宴已散,然而仿佛浮動着流光溢彩的空氣裏,卻還殘存着對于繁華與喧嚣的不舍。

就連隐藏在角落裏盡皆枯萎的草木,都還帶着微醺。

承天宮裏卻難得早早的熄滅了燈燭,唯有掩映着枝木陰影的窗上,仍隐約殘存着歡愉與暧昧的氣悉。

那些枯枝的影随着夜裏逐漸劇烈的風搖曳,也同樣映在淺清的衣擺上。

長身玉立的男子籠着月光,靜候在殿門前。

任由頑劣的風穿梭在袖袍之間,他亦端然,絲毫不見動容。

仿佛修行多年的隐士高人,巋然不動于紅塵。

也不知過去多久,門上終于有了動靜。

一個手握拂塵的宦臣從殿內走了出來,對着門前的男子行禮。

雖然臉上保養得益,宦臣的肌膚比女子還要白皙細膩,但滿頭的銀絲卻暴陸出他長期處于心力交瘁之中的內心。

“請顧大人放心,皇上和林姬已經歇下了,皇上還吩咐,不必顧大人伺候了,另外還有封賞會随後給大人送去。”宦臣說着,敷了粉的臉上露出慣有的谄媚笑容,和額外摻雜的欣喜,對顧淵攏袖行禮:“瞧今兒的情形,一準是有冊封的,顧大人只管回去靜候佳音罷。”

聞得此話,顧淵的臉上卻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只是優雅的端着禮道:“有勞高公公了。”

宦臣卻擺手道:“不敢不敢,雜家日後怕是還要托顧大人和林娘娘的福。”

顧淵颔首,又對宦臣行了禮,再不曾多言,轉身步入了夜幕之中。

他沒有帶随從,也沒有提燈,只是獨自一人行走在月光裏。

濃稠的夜尚未褪去浮華,卻在他經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清寒。

那與身俱來的孤絕與清冷和這個永遠彌漫着喧嚣與浮華的地方是那麽的格格不入,可他卻偏生能在其中長袖善舞,不過短短的數年時間,就爬到了無數人不敢企及的地方。

下一刻,一抹隔着袖擺傳來的暖意卻突兀的将清寒驅散。

他側頭望進那雙秋水盈盈的眼眸。

明媚的面龐勝過這夜裏最繁華的燈火,恍惚将周遭的漆黑點亮。

一時間,不禁怔然,他有些失神的呢喃:“公主怎麽還在這裏?”

面若嬌花的女子努起嘴,表達出不滿的情緒:“我這不是在等你嘛。”

“可把我凍着了。”她說着,偎至他身邊,一雙玉臂纏繞着他的手臂,與他一道前行:“難怪皇上喜歡你,這不僅要替他搜羅美人兒,還得一直伺候到寝殿裏,你就不怕高公公擔心你取代了他?”

“公主說笑了。”面對長樂的言語戲弄,他只是垂眸應了一句,手臂則十分自然的将她攬着,讓她貼近他的身子,好替她驅散寒意。

事實上,她的身子要比他暖得多,但長樂還是順勢将他的腰抱住,同時繼續說道:“我竟不知你還私藏了這麽個尤物,那日我去你府上倒不曾見過。”

顧淵一本正經的解釋道:“這名女子是江南出生,初見時便覺與其他的歌舞姬不同,故而一直養在教坊裏加以調教,所以公主不曾見過。”

長樂點了點頭表示明白,繼而若有所思道:“原來是江南女子,難怪能夠将那首小曲唱得如此貼切,說來她與我的母妃還是同鄉。”

聽着她的喃語,顧淵不禁怔了怔。

似乎很少聽她提起她的母妃,而關于這段過往,宮中也是禁忌,只大概知道原本是寵冠六宮的妃嫔,後來因為卷入後宮的争鬥被先帝賜死。

長樂這時忽然仰起頭看他,蹙着眉問道:“話說回來,你是如何知道那首小曲的。”

她問得直接,十分篤定曲子是顧淵有意教給那位美人兒的。

顧淵柔聲答道:“公主忘了麽?許多年前,公主曾将這首小曲唱給臣聽。”

“是了。”長樂凝神思量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多久以前的事兒了,我都快忘了。”

“可臣一直記着。”顧淵的聲音很輕,宛若夢中呓語。

聽他這樣說,長樂覺得很受用,收緊雙臂将他擁緊了些。

她的神思已然游離,全然不顧腳下的路,只依偎在他身邊,由他牽引着前行。

仿佛陷入到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裏,她略怔然的低語:“說來奇怪,你利用了我最珍惜的一段記憶,照理來說,我應當生氣才對,可在宴上聽到這首小曲的時候,我卻一點兒也不生氣,相反的,我很感激你讓我再度體驗到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溫暖。”

“想必皇上也是一樣。”她又仰起頭來凝視他的雙眸:“他那時候還小,我原以為他是不記得的,如今才知,他竟也都記着。”

此時她的眸子在月光之下浮動着晶瑩的波光,隐約透着絲絲縷縷不為人所查的欣喜。

下一刻,她微彎唇角,浮現一抹笑意:“恭喜顧大人,這一次又賭贏了。”

顧淵沒有接話,只是對她回以溫柔的淺笑。

接下來,就在她準備繼續前行的時候,顧淵卻忽然頓住腳步。

她詫然凝眸,卻聽到一個柔和的聲音自耳畔傳來:“到家了。”

只是不經意帶過的一個字,卻被她清晰的捕捉到,并且聽進了心裏。

“家……”她擡頭看向面前的無極殿,反複将這個字咀嚼着,唇邊浮現的笑意不禁加深。

哪裏才是她的家?

長樂似乎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而她也找不到答案。

封地對于她來說只是漂泊的他鄉,置于先皇專門為她的降生而修造的無極宮,在沒有了母妃之後,也只是一座宮殿而已。

如今顧淵無意的一句話,仿佛概括了這些為數不多的日子裏她們相伴的全部時光。

就如同她每日期盼着他回來的心情,如同相互偎依的溫暖、共桌而食的熱鬧,這無數的片段在她腦中如掠影般閃過。

她才終于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所謂家的含意。

不在于是在什麽地方,也不在于房屋或者大殿是多麽的華麗,只是那裏面住着一個人,一個可以讓她期盼、給她溫暖的人。

這些想法回蕩在腦海裏,也将暖意氤氲開來。

長樂感覺到顧淵微詫中攜着關切的目光。

他大概不知道她為何忽然失神,滿含擔憂的将掌心覆上她的前額。

她則将柔荑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轉而十指交纏的握緊,與此同時側過頭來,含着笑意輕語:“好,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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