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車行

兩刻鐘後,被寬大的衣袍裹得緊緊的長樂随顧淵來到侯府的庭院中。

她立在他的身旁,目睹着偌大一個侯府從一片繁榮到滿眼衰敗的過程。

抄家的官兵匆忙的來來去去,一遍又一遍的從各個屋裏擡出成箱的珠寶和數不盡的绫羅綢緞。

府上的仆從和女眷們何曾見過這樣的景象,一個個吓得蜷縮在牆角,嘤嘤然低聲而泣。

這個過程持續了不知多久,抄收的東西還在源源不斷的往外擡,長樂不禁感嘆:“司徒翎不過是個侯爺,竟然就到了富可敵國的地步。”

顧淵的聲音則從身畔傳來:“這不過只是冰山一角,如今朝中大臣間已成了風氣,不光司徒氏如此,但凡有些品級的,家中都藏着金山銀山,哪裏又看得到不過數裏外的城郊,每日都有餓殍被棄在路旁。”

長樂詫然的擡頭看向他,只見那沉如幽潭的眼眸中浮現着意味不明的情緒。

在她的印象當中,顧淵是從來不論國事的,正因為如此,在許多人的眼裏,他就是一個狐媚惑主的伶人,即便他已經身居高位,也沒有區別。

她久久凝視着他,正啓唇欲語,卻被突如其來的一陣哭聲打斷。

長樂下意識的蹙眉,側頭尋聲看去,見到兩名宮人裝扮的少女往這邊跑來。

定睛一瞧,正是淺冬和灼夏。

她們二人滿臉委屈的撲到長樂近前,帶着哭腔控訴:“我們兩人才剛進侯府就被人給強行帶走,關進柴房裏綁了起來,也不知長公主情況如何,真是急死了。”

淺冬還只是安靜的扯着袖子擦拭眼淚,灼夏則攥着長樂的衣擺愈發哭的傷心:“都怪我們太大意,害得長公主受了那司徒翎的欺負。”

聽到“司徒翎”和“欺負”這些字眼,長樂明顯感覺到身畔有陣陣寒意襲來,即便不擡頭看也能想到,此時顧淵的那雙眼眸是如何的陰雲密布。

長樂有些尴尬的咳了咳,連忙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好了好了,已經沒事了,快別在這裏哭了,仔細別人看你的笑話。”

說着,她又仰頭看向顧淵,手上輕拽他的袖角道:“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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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她祈求的目光,顧淵的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柔聲道:“好。”

說罷,他便不動聲色的于袖下輕握她的柔荑,牽引着她往侯府門口去。

馬車早已候在那裏多時,顯然他來此之前就做好了要将她接回宮去的打算。

顧淵先将長樂撫上馬車,随即自己也跟着上去。

灼夏跟在長公主的身後,原本也下意識的準備跟上去伺候,怎料還沒來得及擡腳,身後的衣裙就被人扯住。

她回過頭來看,見絆住她的是淺冬,于是抹了抹眼淚,問道:“怎麽了?”

淺冬卻不說話,只是看着她搖了搖頭。

灼夏怔了一瞬,很快明白過來,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已經馬車前已經落下的錦簾,臉上委屈之色立刻消失不見,雙眼登時亮起精光。

她連忙輕手輕腳的退了回來,朝着淺冬使了個眼色,而後拉着她往後面的一輛馬車上去。

片刻後,馬車開始起行。

因為是夜裏,車內的光線很是幽暗。

長樂依偎在顧淵的身邊,心裏卻是十分的安穩和妥帖。

顧淵低頭瞧見倚着他的人兒眼簾半垂,便順勢将她的削肩攬住,愈發放柔了聲音道:“路上還有一會兒,長公主若是累了,就靠着臣歇會兒吧。”

不想那懷裏的人忽然仰起頭,睜着一雙烏亮的水眸道:“此話當真?”

這話問得蹊跷,顧淵有些遲疑的點了點頭。

下一刻長樂卻已傾身躺平下去。

這馬車本來不大,軟墊上只夠一個人橫躺着,可顧淵又坐在靠窗的那邊,于是她的腦袋就自然而然的枕在了他的腿上。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顧淵有些措手不及,整個人滞了一滞。

長樂卻受用的挪了挪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還得寸進尺的扯了他的一片袖擺來搭在她的身上。

“天不亮就起來梳妝,可把我累着了。”她自顧自的說着,語調裏頗帶着些撒嬌的意味。

怎料不經意的動作間,現出了她一直藏在袖子裏的金釵。

于是在她沒有看到的瞬間,顧淵的眸子霎時又陰沉下去。

“這是何物?”直到那同樣變得陰沉的遇到想起,她才意識到氣氛有些不對。

長樂連忙将金釵藏回袖子裏,慌張道:“沒,沒什麽……”

縱使閉着眼睛裝睡,可也能感覺到他緊緊鎖着她的目光。

方才還累得不行,眼下終于身處安全之境,卻反而沒了困意。

那目光實在讓人心裏難受,她無從招架,只得睜開眼面對。

“別這麽看着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帶着無奈的情緒說道。

又怕他不肯相信,她于是攀着他掙紮起身。

因為身子上沒有依托,這樣的動作很是吃力,她下意識的咬緊了下唇,卻覺到後背處突然橫過一條手臂,将她适時的撐住。

她便順勢攬住他的脖頸,至他近前凝視着他的眼眸道:“真的,你要信我。”

表面上看起來,她驕縱任性,總是暗中使壞想盡法子戲弄他,可只有她知道,哪怕他的一個眼前,卻可以牽動着她的心,任由波瀾起伏,無能為力。

譬如眼下,她便無比有耐性的向他解釋:“匕首那些都太容易被發現,若真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步,我是打算用這個和他拼了的,可是你知道我的,惜命得很,絕不是那般輕易放棄自己的人。”

顧淵仍只是默然不語的凝視着她,沉如深潭的瞳眸仿佛要絞着她深陷進去一般。

馬車內的氣氛因為他的沉默而變得凝滞。

長樂知道,即便他的表面上看起來平靜,可內裏卻充滿了愠怒。

雖說在過往的相處中,一貫都是她看起來更加蠻不講理,可面對顧淵陰沉下來的情緒,她卻莫名覺得心焦。

于是當他從她手裏将金簪奪走時,她并沒有閃躲,而是順從的由着他去。

顧淵握着金簪,将雙手繞至她身後。

長樂有些忐忑的擡眸看他,不知他意欲何為。

下一刻,她竟發現,如瀑布般傾瀉在身後的烏發被他攏成一束,握在了手裏。

而後他便将那一捧青絲認真的挽起,用金簪別在了她的腦後。

這一系列的動作,他做得自然而又娴熟。

整個過程,那一雙眼眸都凝視着她,目光則越來越柔軟溫存。

長樂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只是要為自己挽發。

顧淵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長樂意外又帶着些許無措。

因為他的雙手環至她的身後,不經意間就又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

就連彼此的呼吸都像是生出了無形的絲,糾纏到了一起。

平日裏想着法子故意同他親近的長樂,面對這樣的情形,卻反而怯懦起來。

她垂下眼眸,有些不敢看那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炫目的瞳眸,柔荑下意識的絞着他的衣擺,尋找話題來緩解尴尬。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那些士兵是何來歷,為何看着如此眼生?”她低頭喃喃。

顧淵則一邊為她理順耳邊散落的碎發,一邊柔聲應道:“是瑞王的軍隊。”

“瑞王?”聽到這個名字,長樂一時忘了方才的窘迫,擡頭與他相視。

瑞王李忠,上一次聽說此人應當是先皇還在位的時候。

嚴格說來,她應該稱呼他一聲皇叔。

這位瑞王是先皇同父異母的兄弟,在先皇那一輩,曾經也是儲君的人選之一。

先皇登基後不久,他就離開長安前往封地,轉眼二十餘載,再沒有回過長安。

據說他在封地的勢力不容小觑,手上掌握的軍隊有百萬之衆,但因為他一直表現的很平靜,朝中甚至嫌少聽到關于他的消息,故而漸漸被人們淡忘。

此前長樂也曾想過通過聯合諸侯共同制敵的方法來扳倒慕容氏,甚至還列出了一份詳細的名單,命人暗中去游說。

可是她選擇的諸侯中唯獨沒有瑞王李忠,因為在她的印象當中瑞王是一個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只守着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對別的則一點兒都不關心。

這一點從當年皇上對張貴妃專寵時,各地諸侯都紛紛上疏勸谏,唯有他沒有任何表示便可看得出來。

如今司徒氏在朝中勢力龐大,衆諸侯都抱着觀望的态度,不敢輕易與之為敵,可瑞王卻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并一舉将其拿下,莫說司徒一族被攻了個不備,便是長樂也覺得不可思議。

她于是對顧淵露出疑惑的神情,正打算問明因由,行駛中的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外頭傳來侍從的聲音,原來他們已經入了宮。

到了無極宮,顧淵護着長樂剛下了馬車,一個身穿铠甲的男人就跪倒在長樂的面前。

長樂便是一驚,定睛一看才發現面前的竟是她麾下的将領裴元。

依照宮裏的規矩,外臣無诏是不得入宮的。

震驚和盤踞了許久的諸多疑問同時向她襲來,而她卻下意識的回頭看向顧淵。

那面容清俊的男子則一臉平靜道:“他再三祈求要見公主,而臣以為公主應該也想見他,所以就帶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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