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淩亂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驚動宿鳥無數,一道溫潤的聲音帶着冷意響起:“若不束手就擒,格殺勿論。”

這聲音——初妍一個激靈,硬生生地清醒了幾分。

粗噶的聲音絕望地怒吼道:“宋大人,你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勸你一句,凡事留一線,莫要趕盡殺絕!”

先前說話的人不為所動,倒數道:“三、二……”

馬蹄聲再響,顯然那人又開始逃跑。

“一。放箭!”

利箭破空之聲不絕于耳。馬兒一聲驚嘶,驟失前蹄,将鞍上騎士掀了下來,還未落地,就被鋪天蓋地的利箭射成了刺猬。

凄厲的慘叫聲中,沉重的屍體重重落地,鮮血順着草叢蜿蜒流過,一片猩紅。

做個夢而已,要不要這樣血淋淋的?初妍吓呆了,連眼睛都忘了閉,趴在那裏,一動都動不了,心中不停默念:這是假的,這是假的……

四周安靜下來,片刻後,有人小步跑過來,在中箭騎士的鼻下探了探道:“已經斷氣了。”

先前的聲音毫無波瀾,淡淡吩咐:“搜身。”

那人正要應下,無意間一扭頭,聲音頓時卡在了喉口,半晌,瞪着眼,抖着手指向初妍,抖抖索索嚷道:“妖,妖精……”

初妍頓時惱了:你才是妖精,你們全家都是妖精!

草木的沙沙聲響起,越來越近。她的視線中忽然多了一角緋色官袍,一雙芒鞋,熟悉得刺眼。

仿佛有所感應,初妍慢慢擡起頭來。

月光淡淡,為來人身上緋色纻絲團花盤領袍鍍上一層柔和的銀光,他的容顏隐在暗影中,無法看清,只能看到一只幹淨漂亮,修長如玉的手垂在身側。手腕上,一圈圈盤繞着一串暗色的,看着已有些年頭的沉香木佛珠,淡淡的香氣飄散開來。

她混沌的大腦“嗡”的一下,呼吸不自覺屏住。

無數情緒紛湧而至,又似空空蕩蕩,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佛珠,遲疑開口道:“阿兄?”

晚風吹過,模糊了她近乎呢喃的聲音。來人的目光動了動,落到她狼狽的身形上。

他聽到了她喚他的聲音!

也是,這人自幼修習禪功,耳朵原本就比狗還靈。聽不到才奇怪。初妍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男人彎下腰來,面容浸入月光中,原本模糊的容顏一點點清晰起來。

君子皎皎,世間無雙,如水墨染就的黑眸含着淡淡的探究,看向浸在水中的她,聲音亦清潤如清泉潺潺:“小姑娘,你認得我?”

咦,他不認得她?他怎麽會不認得她!

初妍愕然,睜大眼睛,仰着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月光勾勒出的,是一張清雅絕俗的面容,眉如墨畫,眼若星辰,膚若白玉,發似烏檀,淺色的唇邊含着淡淡的笑意。大紅的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庸俗,反而因那點絢爛,多了絲煙火氣,愈襯得他如青松勁竹,佼佼不群。

是宋熾,卻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可怕的宋熾,而是她十四歲那年初遇的,正當年輕,溫柔矜貴,令她懷念的阿兄。

那時,他還是人人豔羨,前途無量的探花郎,年少成名,文武雙全,聖眷優渥,履歷光鮮無比:

十六歲成為北直隸的解元,十七歲殿前欽點為探花郎。

庶吉士散館後,他放棄成為翰林院編修,自請為州縣,去了烽火正起的山西,做了靈丘縣的父母官;

僅一年,大破前來偷襲的鞑靼騎兵,破格升正六品大同府通判;

又一年,大同大捷,他調度、督運糧草有功,在座師工部尚書,閣老廖定昆的舉薦下,調入京中,遷為正五品戶部山西清吏司郎中;

之後不過短短三年,考核優等,越級升為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禦史。

升遷之快,在整個永壽朝都是數一數二的。

初妍至今還記得第一眼見到他時的震撼,滿心只剩一個念頭:世上怎麽會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容顏清隽,氣質出塵,形狀漂亮的黑眸耀若星辰,微微而笑時,真如仙人降世,慈悲而溫暖。

她曾以為他是天上之月,清輝朗朗,高華若仙,用盡全力,只為抓住他給她的那一點虛幻的暖意。後來她才知,自己大錯特錯。

他可以是慈悲的仙人,也可以是可怕的魔鬼。在被命運打落到無邊的黑暗中後,他心中的惡鬼徹底被放出,掙紮着從泥濘中爬起,一步步,踩着無數人的血淚和屍骨,東山再起,權傾天下。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将會變得多可怕。

她垂下眼,又是一陣咳嗽,慢慢平靜下來。在後宮那些伴君如伴虎的日子裏,她偶爾會懷念初遇時的他,雖然骨子裏冷情依舊,對她卻極好極好。她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她更勇敢些,在那件事發生後,沒有躲在他身後,而是站出來阻止了悲劇的發生,一切會不會不同?

可是沒有如果,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可能重來。只有在夢中才能奢望再現。

初妍漸漸熱淚盈眶:如果這一切不是夢,而是真的該有多好。一切都還未發生,他們還是最初的模樣。

宋熾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打量了她幾眼,落到她含淚的桃花目上,微微一怔,驚豔之色一閃而過。他很快回過神來,看出她的窘境,向她伸出一只手,神情溫煦:“先上來再說吧。”

初妍的手慢慢伸出,落入他掌心。

宋熾正要握緊,她冰冷的指尖忽然滑過他的掌心,抓住了他腕上的佛珠,用力一扯。

啪啦啦,珠線被扯斷,一百零八顆沉香木珠從斷口紛墜而下,地面、溪中,到處皆是。

四周傳來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初妍目光掃過,看到了不少熟面孔,他的親衛和侍從都在,人人一臉震驚。

她知道這串佛珠對宋熾有着特殊意義,是宋熾的師父明衍大師送給他的護身之物,一直到她死,都沒有見宋熾離過手。

宋熾幼時多病,家人迫不得已,将他送到寺廟寄養。明衍大師喜他聰慧,收他為關門弟子,将一身佛法禪功傾囊相授。他下山之時,明衍大師特意将自己随身所戴的佛珠送給了他,殷殷之意,盡在其中。

然而,明衍大師的希望注定會落空。宋熾他根本就是天生冷心冷肺,縱然天天手拈佛珠,神情慈悲,心中也從未曾沾染絲毫佛念。

她仰起頭,蒼白的面上染着不正常的紅暈,桃花眼中倒映着月光,大顆大顆的淚珠驀地滾落。

這淚,在她知道自己必死之時沒有流,在白绫繞頸之時沒有流,在他匆匆趕來見她最後一面時沒有流,卻在面對初遇時的,曾經填滿她整個年少時光的他時,在她洩憤地扯斷他最重要的佛珠時潸然而下。

她終究做不到心無怨念,古井無波。

她唯一的兄長,對她棄若蔽履。她不想恨眼前什麽都不知道的他,卻也做不到毫無芥蒂地接受他的好意。

宋熾的目光從兀自在地面跳動的佛珠上收回,面上無悲無喜,不露情緒,白皙幹淨的手微微向裏攏了攏,又展開,依舊靜靜地向她遞着。

初妍的眼淚流得越發兇,他總是這樣可惡,無論她如何任性,無論她發多大的脾氣,似乎都不能挑動他絲毫情緒。

她真恨自己,明明已經對他死心,為什麽還會夢到他?

“我不用你救。”她哽咽着,因情緒過于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纖弱的身子抖得厲害,漾起水波陣陣。

漂亮又病弱的小姑娘,總是令人不忍苛責。連先前說她是“妖精”的漢子雖知她闖了大禍,也忍不住露出擔憂不忍之色。

宋熾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鴉羽般的眼睫微垂,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既然叫我一聲‘阿兄’,我怎能不救?”

話音方落,他長臂輕舒,伸手抓住她的衣領,嘩啦一聲,将她整個人從水中拎出。

初妍還沒來得及反對,已到了岸上,滴滴嗒嗒的水灑落一地。寒風吹過她身上的濕衣,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只覺天旋地轉,頭重腳輕。

宋熾也不嫌棄她身上**的,見她瑟瑟發抖,站都站不穩的樣子,解下身上的鬥篷将她一裹,伸手扶了她一把。

月光被他清瘦挺拔的身影遮擋住,他掌心的溫度隔着鬥篷傳來,熟悉的淡淡檀香味萦繞鼻端。那是她曾經最為懷戀,也是最不該依戀的味道。

初妍掙紮着試圖抽離手臂,發現抽不開後開始推他。

然而她病得厲害,手上根本沒有力氣,說是推他,除了在他衣襟留下幾點濕痕,力道連撓癢癢都不如。

宋熾由着她折騰,低頭看她,神情不解:“小姑娘,我得罪過你?”

初妍不回答他,低呼道:“放開我!”

月光下,她小臉通紅,眼角潮濕,聲音因病弱嘶啞綿軟得可憐,尾音顫抖,倒像是在軟聲哀求,分外勾人。

真真是個尤物!

宋熾目光微動。他帶來的人都低下了頭,不敢多看。

宋熾沒有再追問,神情溫煦如故,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憐惜道:“燒得厲害,難怪站不穩。”将她身上的鬥篷又裹緊了些,隔着鬥篷攥住她臂,拖着她往不遠處的小屋而去,随口吩咐道,“這裏李虎帶人善後。”

身後有人恭聲應下。

初妍被他扯得跌跌撞撞的,腳上不知何時丢了一只繡鞋,一腳深一腳淺的,差點跌倒。宋熾皺了皺眉,腳步一頓,抱歉道:“失禮了”,輕輕巧巧地抱起了她。

初妍一陣眩暈,下意識地推他。宋熾掃了她一眼,黑眸溫柔,笑容安撫:“別鬧,你病了,需要去看大夫。”

聲音溫柔如三月春風。

初妍怔怔地看向他,心生恍惚,自從母親出事,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他這樣帶着柔意的笑容。

是呀,現在是在夢裏,他還沒有變成後來面目全非的模樣。

是在夢裏啊。

她僵硬的身子一點點放松下來,望着他,淚水漸漸又蓄滿眼眶。如果這個夢永不醒來該多好,他們可以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光。

“阿兄,”她輕喚,聲音低若蚊蠅,“不要送我進宮好不好?”

宋熾正騰出一只手掀開門簾,沒聽清:“你說什麽?”

她閉上眼,淚珠從眼角滴落,唇邊卻漸漸漾出一絲自嘲的笑來:“有沒有吃的?我餓。”

作者有話要說: PS:友情提醒,阿兄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不是好人!若有不喜,及早止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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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heryija 5瓶;30621675 4瓶;獅子 1瓶;

麽麽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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