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暮色四合,鶴年堂掌了燈,将整個院子照得明晃晃的亮如白晝。

屋子裏點着炭盆,溫暖如春。宋熾見香椽傻乎乎的沒有反應過來,親自過來,服侍初妍解下鬥篷。

熟悉的沉香木的沉郁香氣鑽入鼻端,初妍不适地想往後退,卻被他拿手在她背後一擋,輕聲道:“別動。”

男子的手貼在她後背,狀近擁抱,初妍渾身僵住,又強迫自己放松。

宋熾看出她的不自在,溫言道:“很快。”一只手靈活地解開了系帶。

香椽這時才反應過來,忙上前接過鬥篷,抱在手中。

初妍低着頭說了聲:“多謝阿兄。”

宋熾順勢幫她抿了抿垂落的發絲,溫言道:“你是我妹妹,謝什麽?”

話音剛落,一道清脆的少女聲音響起:“大哥偏心,我和阿姐也是你妹妹,怎麽沒見你幫我們解過鬥篷?”

簾子打開,兩個美貌少女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和初妍差不多年紀的模樣,一個鵝蛋臉,柳眉鳳眼,翹鼻薄唇,神情驕矜;一個瓜子臉,杏眼桃腮,俏皮活潑,說話的正是後一個。

初妍認出這兩位,正是宋思禮的兩個女兒宋姮和宋嬈。二姑娘宋姮是段夫人所出,出身高貴,性子高傲,素來目下無塵;三姑娘宋嬈則是宋思禮的妾室戴姨娘所出,心思玲珑,上輩子沒少給初妍使絆子。

兩人一進來,就看見了坐在一旁喝茶的宋思禮,吓了一跳,忙過來向宋思禮行禮。

宋思禮嚴肅着一張臉:“還不快去見過你們長姐。”親自向初妍介紹道,“這是你兩個妹妹。”指着鵝蛋臉少女,“二丫頭宋姮,”又指瓜子臉少女,“三丫頭宋嬈。”

宋思禮的兩個兒子宋浩和宋钊前幾年就被送去了京郊的西山書院讀書,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這會兒卻不在家。

宋姮和宋嬈的目光落到初妍面上,都是一怔。尤其是宋姮,臉色變得不怎麽好:她素來自負美貌,這會兒冷不丁來了個碾壓她的,一口氣頓時哽在喉口。

姐妹三人各懷心思,見過禮,各自歸座。

宋嬈是個安靜不下來的,一邊好奇地打量初妍,一邊拉着宋姮竊竊私語。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麽,宋姮看了初妍一眼,臉色更不好了。

高媽媽扶着董太夫人走了出來。衆人都站了起來,一時叫“母親”的叫“母親”,叫“祖母”的叫“祖母”,一片熱鬧。

宋嬈更是直接鑽到了董太夫人懷裏,摟着她的腰撒嬌道:“祖母,聽說您為了等大姐姐歇晌歇晚了?我不管,您可不能有了大姐姐就不疼我了。”

董太夫人素來不茍言笑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這猴兒,說這種沒良心的話,祖母什麽時候虧待過你?”

宋嬈笑嘻嘻地道:“沒有,沒有。我就知道祖母最好了。”

董太夫人伸指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啊……”目光落到袅袅婷婷而立的初妍身上,微微一怔,心中暗叫冤孽:這容色,竟似比盧氏年輕時還要出色幾分。尤其是那對妖嬈多情的桃花眼,簡直與盧氏當年一模一樣。

她不動聲色地看向宋思禮方向,見他頻頻看向初妍,心中煩悶,給趙媽媽使了個眼色。

趙媽媽将拜墊放在初妍腳下,笑道:“大姑娘,該給太夫人磕頭了。”她在西梢間聽了太夫人和高媽媽的一番對話,雖不甚明白,對初妍的态度到底收斂了許多。

初妍盈盈下拜,口稱:“拜見祖母。”

董太夫人望着伏在地上,宛若一朵盛開芙蕖的柔弱少女,暗中一嘆:“起來吧。”又看向宋思禮,“今日大丫頭回家,是件喜事,和你媳婦說一聲,今兒都在我這裏吃飯吧。”

宋思禮才注意到董氏不在,問宋姮宋嬈道:“你們母親呢?”

宋嬈答道:“大興的莊子出了點問題,太太這會兒正在見那邊的莊頭,會晚些過來。”

宋思禮沉了臉:“今兒大姑娘回家,莊子的事,竟比這個還重要嗎?”

宋嬈不敢說話。宋姮為自己母親抱不平:“母親聽說她回來,早幾日就在準備,吃穿用度,哪樣不想到了?父親這話委實誅心。”

宋思禮越發惱怒:“什麽她不她的,那是你姐姐。”

宋姮被他呵斥得一愣。她是宋思禮和段氏唯一的嫡女,打小兒就如掌上明珠般被捧大,哪裏受過這樣的重話?面上繃着,眼淚已開始在眼眶中打轉:“父親是為了她責怪我嗎?”

宋思禮皺眉:“怎麽還是一口一個她?”

宋姮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就叫她了,怎麽,偏她金貴,連個‘她’都稱不得?”

宋思禮大怒:“放肆!”

“好了!”董太夫人的聲音響起,打斷了父女倆的争執,先說宋思禮,“老二,二丫頭說的沒錯,稱個‘她’也不是什麽大事。”再說宋姮,“二丫頭,這是你父親,豈可頂撞于他?”

宋姮“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委屈道:“祖母……”

宋思禮額上青筋亂跳:“你母親真是把你寵壞了,看看成個什麽樣子?”

宋姮哭得更大聲了。

董太夫人遷怒地瞪了初妍一眼。

初妍只作不見,坐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思緒早就飄到了不知哪裏。上輩子時,董太夫人責怪的一眼曾叫她愧疚不安,總覺得是因為自己才引起了父女倆的争執;如今情景重現,她已能置身事外,只當看戲。

這一切,從來都不是她的錯。只是聽着到底心煩,也為從前的自己不值。

她忽地站起。衆人的目光看了過來,連宋姮的哭聲都小了些。

初妍道:“祖母,母親還在雲汀院等着我,我先告退了。”

這是不在這裏吃飯的意思了?董太夫人愕然。太久沒有人公開違拗過她的意思,以致于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初妍又添了一句:“也免得我在這裏,惹得大家不快。”

董太夫人失聲:“你這孩子,胡說什麽?”

初妍靜靜地看着董太夫人,眼眶一點點變紅。董太夫人望着她清澈了然的眼眸,忽然什麽都說不出了,露出頹然之色。

初妍無聲地行了一禮,向外走去。香椽忙拿着鬥篷追上。

鶴年堂中,一時氣氛凝滞下來。片刻後,宋思禮猛地一掌擊在扶手上,還在哭泣的宋姮吓了一跳,哭聲頓時止住。

宋思禮冷笑道:“孽女,你現在可滿意了?”

宋姮不服,還想說什麽,一眼瞥到宋思禮鐵青的臉色,愣是吓得沒敢再開口。

董太夫人不滿道:“你吓唬孩子做什麽?”

“孩子,馬上要及笄的人還是孩子?”宋思禮沉下臉,“母親,這件事,我們單獨談談。”

天已全黑,一輪明月挂在當空,清輝皎皎。搖曳花枝,重重屋宇都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朦胧而美麗。

初妍出來得匆忙,忘了讨要燈火,打發香椽回頭去找碧葉,自己站在鶴年堂門的銀杏下望着遠處發呆。片刻後,宋熾溫潤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雲汀院不是那個方向。”

他怎麽出來了,不留在鶴年堂用晚膳嗎,還要和宋思禮商量政事?初妍疑惑回頭。

宋熾提着一盞青紗宮燈,立在碧色琉璃門檐下,幽黑的眼眸倒映着月光,恍然帶來溫柔的錯覺:“我送你去雲汀院。”

初妍沒有說話,默默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在月色下緩緩前行,靜谧無聲。

初妍的腳步漸漸慢慢了下來,竟有一種近鄉情怯之感。

在宋家,盧夫人是唯一一個無條件對她好的人。夏日炎熱,盧夫人會坐在床邊親自為她打扇,驅趕蚊蠅;冬日天寒,會半夜起身,過來檢查她被子有沒有蓋好;知她畏冷,花費巨大代價,為她住的屋子裝了地龍;春秋兩季,賞花品果,宴飲游玩,更是由着她的性子……

盧夫人對她一直有着無盡的耐心,無限的溫柔,仿佛要将母女分離那麽多年對她的虧欠,一股腦兒地全部補償給她。

可這麽好的母親,最後卻沒有落得個好下場。

宋熾若有所覺,回過頭來。初妍已經落後了一段,低着頭魂不守舍,一不留神,一下子撞入了他的懷中。宋熾伸手欲扶她,她“唉呀”一聲,連退三步。

宋熾道:“我沒有惡意。”

初妍抿着嘴不說話。

宋熾開始反省自己逼她做妹妹時是不是過分了,把人吓成這樣。他放軟聲音:“你現在是我妹妹,我自然會好好待你,不會再做欺負你的事。”

初妍一個字都不信。他後來做的欺負她的事,比曾經更厲害百倍。

宋熾也覺得棘手了。他實在沒有和小姑娘相處的經驗。

他想了想,決定表揚她幾句:“像今天這樣很好。有委屈就該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裏。”

初妍總算明白他今天對她為什麽這麽和軟了,原來是覺得她有用,要哄着她多為他出力呢。

她冷淡地道:“阿兄滿意就好。”

宋熾:“……”這是,适得其反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兄立下flag:我不會再做欺負你的事!

後來,

妍妍:嘤……說好的不欺負呢?大騙紙!

某人認真想了想:那,換你來欺負我?

感謝以下小天使,比心,(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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