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燭火搖曳,将整個廳堂照得亮如白晝。高媽媽站在董太夫人身後,對碧草示意,“你先說。”

碧草趴伏在地,抖抖索索地道:“奴婢,奴婢原本在知時閣幫忙傳菜,後來,大夫人醉酒,她身邊只有春暖姐姐一個人,實在弄不動,胡媽媽就叫奴婢過去幫忙。”

胡媽媽,是段夫人的陪房,堪稱左臂右膀。

四周一片靜寂,宋思禮面上陰雲密布,慢慢端起手中的茶盞啜了一口。

高媽媽繼續問道:“誰讓你把人領去清風閣的?”

碧草道:“奴婢見大夫人醉得厲害,實在走不回雲汀院……”

“啪”一聲,宋思禮手中的茶盞被重重砸在幾上,碧草膽戰心驚,不敢含糊,伏地泣道:“是,是胡媽媽。”

又是胡媽媽!衆人的目光落到胡媽媽身上。

胡媽媽比碧草鎮靜得多,叩首道:“回太夫人,老爺,兩位夫人,當時大夫人酒醉不醒,雲汀院路遠,老奴也是不得已,才這般建議碧草。”

宋思禮手指摩挲着茶盞,示意高媽媽繼續。

高媽媽板着臉問:“我記得安排女眷休息的地方是乘風樓,胡氏,你是怎麽個不得已法,才會建議把大夫人送到專為貴客準備的清風閣?”

胡媽媽慚愧道:“是老奴糊塗,忙昏了頭,搞混了地方。”

糊塗?好一個“糊塗”,輕輕巧巧就把這事推成了意外。饒是初妍此刻暈暈沉沉的不舒服,又下了決心再不插手宋家的事,也不由氣笑了。

宋熾卻依舊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不見絲毫波動。

董太夫人目光動了動:“事情已經問清楚了,全是胡氏之過,好在沒有釀成大錯。這樣吧,将胡氏杖責二十,發賣出去,以儆效尤。碧草和雲汀院這幾個侍奉老大媳婦不用心,差點置老大媳婦于危險中,一并發賣。”

竟是各打五十大板。

盧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太夫人!”

董太夫人冷冷地看着她:“怎麽,老大媳婦,你不滿意?”

盧夫人道:“周媽媽和春暖她們沒有錯。”這兩個人是她最貼心的人,董太夫人竟是要借機把她身邊人一起剪除。

董太夫人眼皮都不擡:“我知道你心疼你院裏的人,可心疼也不是這麽個心疼法,縱得她們越發不知道輕重,差點釀出大禍。你那雲汀院的人,也該好好整頓整頓了。”

盧夫人被她一番話氣得嘴唇直哆嗦:“按太夫人這話,這次差點出事,難不成還是我雲汀院的人責任更大?”

董太夫人冷冷地看着她花嬌玉柔的模樣,沒有說話。

初妍冷眼旁觀,嘆為觀止:她一直知道董太夫人不待見盧夫人,卻沒料到,對方竟會不分青紅皂白至此。

宋思禮也看不過去了,皺起眉來:“母親,大嫂她……”

董太夫人的目光如冷電落到宋思禮身上:“你還記得她是你的大嫂?”

宋思禮擰了擰眉,忍耐道:“母親,我們在追查昨日清風閣之事。休要糾纏其它。”

董太夫人逼問:“是我糾纏還是你們糾纏?此事全是胡氏糊塗,你還要追查什麽?老二,你不至于也糊塗了,要維護你‘大嫂’的體面,別人的體面就都不顧了吧?”“大嫂”兩字她咬得極重,幾盡咬牙切齒。

宋思禮臉色微變。電光火石間,他一下明白了董太夫人的意思,胡媽媽是段夫人的陪房,再追查下去,拔出蘿蔔帶出泥,到時候該如何收場?

董太夫人蓋棺定論:“此事到此為止,不必再議。”

盧夫人氣得美目含淚,渾身發抖,話都說不出來。

初妍揉了揉眉心:她原本已打定主意,對宋家的事置身事外,可看着盧夫人氣得雙眸含淚,渾身顫抖的模樣,想到母女一場,終究不舍。

董太夫人的心也太偏了些。這件事,明明是二房之過,到最後,卻是周媽媽和春暖她們受罰,怎能叫人心服口服?

她打起精神,揚聲開口道:“胡媽媽糊塗弄錯地方的事不提也就罷了,可在娘酒杯中下藥的人,是不是該好好追究?”

董太夫人的臉色唰的一下變了:“你胡說什麽?”

初妍不理她,眉眼略彎,看向段夫人:“二太太,你說是不是?”

段夫人的指甲幾乎掐進折背椅的扶手,勉強道:“大姑娘說笑了,大嫂素來深居簡出,與世無争,誰會下藥害她?”

初妍嘆道:“我也不信,可娘的酒量再差,也不至于喝了兩杯酒就人事不省。所以我特地拿了娘喝過的杯子讓香椽辨別。二太太大概不知道,香椽丫頭自小在醫館長大,醫術雖然沒學到,辨別藥物的本事卻是一等一的。結果……”她嘆息一聲,露出痛心之色。

段夫人的目光陡然銳利,利箭般射向跪在地上的胡媽媽。

胡媽媽臉色一變,惶急道:“不可能,杯子我都收走了,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胡媽媽意識到什麽,臉色變得灰敗,亡羊補牢地道:“大夫人退席早,老奴一早就叫人将她的席上收拾過,所以記得清楚……”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恐懼地睜大眼睛,看着慢慢站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宋熾。

宋熾笑容溫和:“媽媽怎麽不繼續說下去了?”

胡媽媽莫名感到一股寒意,牙齒打架,伏地道:“老奴沒什麽好說的,絕沒有人想害大夫人,一切皆是意外。”

宋熾含笑,笑卻不達眼底:“是嗎?”

胡媽媽點頭如搗蒜。

宋熾負手,居高臨下地看向她:“我記得你是識字的。”

胡媽媽茫然,點了點頭,不明白話題怎麽跳到了這裏。

宋熾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兩指拈起,遞到胡媽媽面前。胡媽媽目光掃過,瞳孔驟然一縮,再也維持不住鎮定,伏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

宋熾道:“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胡媽媽顫聲而道:“老奴,老奴有罪。”

宋熾将紙收起,笑容未散:“你有什麽罪?”

胡媽媽失魂落魄地道:“大夫人杯中的藥是我下的,讓碧草扶她去清風閣,也是我有意為之。那貴人最喜美貌柔弱的婦人,見到大夫人必不會放過。”

宋熾問:“你怎麽知道那貴人的事?”

胡媽媽猶豫。宋熾晃了晃手中的紙,胡媽媽一個哆嗦,魂不守舍地道:“是,是我們夫人告訴我的。”

董太夫人和段夫人的臉色都變了。段夫人失聲尖叫道:“胡媽媽,你昏了頭了,滿口胡沁些什麽?”

胡媽媽歉疚羞愧地看了段夫人一眼:“夫人,大公子什麽都查出來了,老奴,老奴不認也沒辦法啊。您,您也認了吧。”

段夫人唰的一下站了起來,見鬼般看向胡媽媽:“你這老貨,越發胡說了。你怎麽敢,怎麽敢攀誣我?”

胡媽媽淚流滿面:“夫人,大公子連藥從哪裏來的都查得清清楚楚。老奴,老奴不敢再連累旁人了。”

段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眼睛不自覺地看向宋熾手中薄薄的那張紙。

宋熾慢條斯理地将那頁紙折好,收回懷中,微笑道:“二嬸行事,向來敢做敢當,這一次怎麽不敢承認了?”

段夫人眼睛跟着他的動作,臉色變了幾變,看向宋思禮。

宋思禮看着她,目光冰冷而充滿厭惡。

一股怨氣驟然自心頭升起,她驀地咬牙道:“沒錯,這一切都是我授意胡媽媽去做的。我就是看她盧氏妖妖嬈嬈的模樣不順眼。”

宋思禮大怒:“你這毒婦!”

段夫人恨恨地盯着宋思禮,呵呵笑了起來:“老爺是心疼她了?”

宋思禮怒道:“放肆!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段夫人冷笑:“我說的什麽話,自然是實話,宋思禮,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龌……”

“好了!”董太夫人一聲大叫,示意高媽媽将裏面的下人全部趕了出去,喝止住段夫人接下來的話,“老二媳婦,你也糊塗了?你是做母親的人了,開口之前,先想想自己的兒女。”

段夫人愣了愣。

董太夫人又對宋思禮道:“你是想讓人參你一本治家不嚴?”

宋思禮也啞巴了。

董太夫人最後看向宋熾,躊躇了下:“知寒,家醜不可外揚。”

宋熾面上依舊有笑,眼神卻淡了下去:“依祖母之見,該當如何?”

董太夫人道:“老二媳婦有過該罰,但到底沒有釀成大錯,祖母就罰她禁足一個月,抄《女誡》百遍,你看如何?”

宋熾笑容越發淡,不置可否。

段夫人氣道:“宋熾,你休要得寸進尺。盧氏又沒出什麽事,你還想怎麽樣?”

宋熾微笑:“不怎麽樣,希望嬸嬸到了京兆尹的大牢中,也能如此嘴硬。”

董太夫人大驚:“知寒,你要做什麽?”

宋熾恭敬地道:“禀祖母,母親有冤屈,無法伸張,孫兒自然只有訴諸律法,以求公正。”

衆人面面相觑,董太夫頭痛欲裂,幹巴巴地道:“知寒這是做什麽,一家人關起門來能解決的事,不至如此吧?”

宋熾雲淡風輕:“關起門來能解決?孫兒看二嬸似乎毫無悔意呢。”

段夫人見他咄咄逼人,心頭大怒,昂首道:“你不必拿報官來吓唬我。我真去了官府,丢的也是你們宋家的人。我只恨盧氏運氣太好,這次便宜了她。”

宋熾的眼神陰沉下來。

董太夫人左右為難。

宋思禮的聲音忽然響起:“我看段氏這是失心瘋了,待會兒收拾收拾,送去崇德寺吧。”

段夫人臉色大變,不敢置信地看向宋思禮:“你說什麽?”

崇德寺位于京郊,是出了名的看管嚴格的苦修之所,京城達官貴人的女眷,向來只有犯了極嚴重又不便處置的過錯,才會被送去那裏。段夫人怎麽也沒想到,宋思禮會如此狠心。

宋思禮冷漠地看着她,神情端嚴如昔。

段夫人眼中的光漸漸黯了下去,忽地仰天哈哈大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宋思禮,你這個捂不熱的白眼狼,借着我父親的勢力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如今,用不上我了,一心為你的心上人報仇呢。”

宋思禮面沉如水:“你瞎說什麽?”

“我說錯了嗎?”段夫人笑着笑着,眼淚就流出來了,“宋思禮,你就是個孬種,敢做不敢當。”她指向盧夫人,笑容瘋狂,“當年你對她做過什麽好事,你敢對她說嗎?”

宋思禮平靜威嚴的面容終于現出裂紋:“段氏!”

董太夫人的臉色也變了:“老二媳婦!”

唯獨盧夫人一臉茫然。

段夫人哈哈大笑:“宋思禮,你這個禽獸,你當年奸……”宋思禮氣急敗壞,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捂住了段夫人的嘴,将她拖進了旁邊的耳房。段夫人唔唔地掙紮着,又哪裏掙脫得了宋思禮的力氣。

耳房中,段夫人掙紮的動靜不斷傳來。董太夫人茫然地看着耳房方向,虛脫地跌落在座位上,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母子三人走出鶴年堂時,天已大亮。金色的晨曦灑在小小的魚池中,反射出點點金光,錦鯉歡快地在池中游動。老榆樹晃動着枝葉,帶着樹下的光點亂舞。

劫後餘生的周媽媽和春暖過來擁住盧夫人,喜極而泣。

宋熾回頭看向落在最後的初妍。

小姑娘在鶴年堂中幫盧夫人出頭,說過那番話後就一直沒再作聲。這會兒,她扶着香椽的手,腳步虛浮,白瓷般的肌膚沒有一點血色,漂亮的桃花眼兒耷拉着,看着便恹恹的模樣。

宋熾心頭微窒,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驀地,她身子一晃,軟軟地向下倒去。宋熾心頭一震,一個箭步過去,伸手欲将她接住。

她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硬生生地轉了個方向,倒在了香椽懷中。

宋熾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愣住,從來無感的心仿佛被一根細細的針刺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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