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篷煙花乍然在天空綻放,一聲聲爆裂聲中,五彩的光影如流星劃過。孩子們的歡呼聲遠遠傳來,熱鬧非凡。

知時閣附近,一盞盞彩燈被點燃,将整座樓裝點得流光溢彩,燈火通明。

壽宴已近尾聲。小戲臺上唱曲的伶人散去,換上了一撥人表演雜耍。歡快的鼓點中,幾個穿得花花綠綠的小姑娘頂着盛滿水的大碗,做出各種複雜的動作。下面喝彩聲一片。

初妍手指猶自微微發顫,定了定神,正要進去,忽然聽到一聲略顯激動的叫聲:“終于見到姑娘了,叫我好找。”

初妍循聲看去,看見尤氏帶着一個婆子站在廊下對着她笑。

忠勇侯府和宋家素無來往,尤氏怎麽會突然來參加董太夫人的壽宴?初妍想起尤氏說過會來找她的話,心中一動,是特意為她而來的?

她心跳微微加速,走近尤氏,行了一禮:“夫人。”

尤氏忙将她扶起,問:“可有方便說話的地方?”

初妍道:“夫人請跟我來。”引着尤氏去了旁邊供人歇腳的空屋。

門合上,跟着尤氏的婆子驀地上前一步,含淚拜倒,哽咽着喊了一聲:“姑娘。”

初妍有些無措。

尤氏道:“這位是婆母身邊服侍的方媽媽,年年都會回幽州送年節禮。”

方媽媽含淚道:“姑娘受苦了,瘦了許多。”

初妍看向她:“所以,我真的是忠勇侯府那位死于幽州之亂的姑娘?”

方媽媽一眨不眨地看着初妍,含淚帶笑地道:“除了我們家姑娘,世上還有誰有這樣的容色?”

初妍悵然:“可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尤氏從懷中拿出一枚和田白玉魚躍龍門紋玉玦,放到桌上。初妍一怔,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玉玦,和尤氏的那塊放在一起。

她一眼就看出,兩枚玉玦是一塊石料所出,同樣刻有魚龍的圖案,只不過一枚刻了魚躍龍門,一枚則是雙魚戲龍。

初妍的手微微發顫,将尤氏帶來的玉玦翻了個身,篆體的“浩然”兩字映入她的眼簾。

忠勇侯,大名為姬浩然。

她呆怔許久,将自己的玉玦也翻了身,望着上面的“悠然”:“所以,這兩個字其實是我的名字?”姬悠然,原來她的本名是姬悠然嗎?

方媽媽道:“是,老侯爺和夫人只願姑娘無憂無慮,悠然一生。”

初妍的手指輕輕撫上那兩個字,原來,這兩個字代表着父母對她的期許和疼愛。

尤氏問:“姑娘怎麽會什麽都不記得了?”

初妍輕嘆:“當初我在保定患病高燒,她們在我喝的藥中放了曼陀羅,随後就盜了我的路引和衣物逃走了。我差點沒了性命,僥幸被宋大人所救,病好後記憶就沒了。”

尤氏臉色變了,咬牙道:“那兩個惡婦好狠的手段。”念了聲阿彌陀佛,“還好妹妹吉人天相,得小宋大人相救。只是,小宋大人怎麽會認你做妹妹?”

初妍道:“我那時沒了路引,失了身份,無處可去。恰逢阿……小宋大人的母親思女成疾,他見我與他母親眼睛生得像,便問我願不願意暫時做他的妹妹,以安慰他母親。”

尤氏道:“原來如此。”她遲疑地看了方媽媽一眼,露出躊躇之色,“妹妹……”欲言又止。

初妍覺出不對,心中一沉:“夫人有話只管直說。”

尤氏伸手握住初妍的手,面露慚色,艱難地道:“我們只怕不能馬上将你接回家。”

初妍沒有說話,漣漪如波的桃花眼擡起,直直地看向她。

尤氏神情越發不安:“不是我們不想接你回去,實在是……”

初妍想起上次宋熾告訴她的那些話,接過她的話頭,問:“是因為我娘嗎?”

尤氏一愣:“妹妹都知道了?”

初妍道:“只知道一點點,自爹爹戰死後,娘親傷心過度,漸漸有些糊塗了。”

尤氏嘆氣,和盤托出:“原本有些好轉了,去年幽州大亂的消息傳來,婆母深受刺激,病情又嚴重了許多。紅蓼和常媽媽兩人進府,帶來了你也遇難的消息,婆母當時就暈了過去。

“醒來後,她就徹底認不得人了,把紅蓼當成了你,護得跟什麽似的。太醫說,她這個病,只能順着她,硬要說她認錯人了,只怕會讓她更嚴重。你哥哥沒辦法,才認了紅蓼做妹妹。

“紅蓼也乖覺,每日都去陪婆母,和她回憶一起你小時候的事,哄得婆母把她當成了眼珠子,每天都離不了她。如今,婆母只聽她的話,連你哥哥都要讓她三分。

“婆母的病受不得刺激,太醫那邊擔心,你這個時候回家,揭穿紅蓼的身份,會讓她更混亂,病情加重。而紅蓼知道她的真面目暴露,萬一狗急跳牆,利用婆母的病傷害她,我們做兒女的,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原來如此,難怪尤氏只敢偷偷摸摸認她,也難怪對方會關照她不要去忠勇侯府。他們是投鼠忌器。只要她的娘親依舊糊裏糊塗,把紅蓼當作親生女兒,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她現在是有家歸不得嗎?初妍抿了抿唇,雙眸垂下。

尤氏望着她,心中憐意橫生:這個小姑着實長得精致可人,她當初回幽州祭祖,小姑還那麽小,長得和粉團兒一般,她一眼看到就喜歡得很。偏偏命運多舛。

她柔聲道:“好妹妹,你放心,太醫在想辦法穩定婆母的病情。你哥哥也拜托了小宋大人,讓他好好照顧你。你哥哥想念你得緊,一旦婆母的情況穩定下來,一定馬上将你接回去。至于那個心狠手辣的賤婢,我們絕不會放過,定叫她惡有惡報。”

說着,她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塞給初妍。“這些給你傍身,若是不夠,或者遇到別的難處,讓小宋大人幫忙遞個信出來,我和你哥哥定會全力以赴。”

初妍接過荷包,努力克制住沸騰的情緒,低聲道:“我想見母親一面。”

尤氏猶豫。

初妍黯然:“見一面都不行嗎?”

小姑娘神色黯淡,粉雕玉琢的面上,精致的眉眼黯然下垂着,淡粉色的櫻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玉白的手垂在身側,攥成一團。尤氏心中隐隐作疼,咬牙道:“我會想辦法。”

初妍現出淡淡的笑意:“我等嫂嫂的好消息。”

尤氏一愣,不敢置信地道:“妹妹叫我什麽,再叫一遍。”

初妍喚道:“嫂嫂。”

尤氏眉眼綻放,歡喜無限:“好妹妹,等你回家那一日,我們好好慶祝。”

送走了尤氏,初妍站在廊下,靜靜地看着一道道焰火騰空。直到煙花散盡,沸騰的情緒漸漸冷卻,才進了知時閣。宋家的生活還要繼續。

她先去了董太夫人那一席,給董太夫人敬酒祝壽。

董太夫人看着她的眼神不滿之極,卻還要笑着幫她遮掩:“這孩子友愛孝順,先是去看她妹妹;回來又知道她母親醉了,急着去照顧,這會兒才回。可憐見的,這會兒怕連菜都沒來得及吃上一口。”

她再不喜歡初妍,初妍也是宋家的女兒,代表着宋家的臉面,不會在這時候拆孫女的臺。

這一桌俱是各家的老夫人,段氏的母親羅夫人也在,聞言笑着誇贊道:“還是親家母福氣好,尋回了這麽個好孫女,長得好,又孝順。姮丫頭不知在我面前誇了她這個姐姐多少遍。”

她一開口,其餘幾人也跟着捧場,熱熱鬧鬧地把初妍遲遲才到這一茬揭了過去。

初妍這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只覺心力交瘁。這短短的小半天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她幾乎馬不停蹄,探清風閣,尋宋熾,救盧夫人,引走高閣,應付衛昀,期間還被失了神智的宋熾逼着……

她拒絕再回想。

還有與尤氏的見面,解開了她許久以來的疑惑。她真正的母親,究竟是什麽模樣呢?是不是像盧夫人一樣溫柔美麗,将女兒捧在了掌心?才會讓紅蓼這個鸠占鵲巢的,過得這麽得意。

也不知自己什麽時候能見到母親?什麽時候能回家?等到那一天,盧夫人知道自己不是她的親生女兒,也不知會如何傷心失望。

好在盧夫人總算平安度過了這一關,她上輩子最大的遺憾終是得到了彌補。這樣,她也算稍稍報了盧夫人的疼愛之情。

就不知這事,會如何收場?

上一世,因牽涉到了高閣,宋思禮允諾的追查最後不了了之,甚至到最後,不惜斷送宋熾的前程來讨好高閣;這一世,高閣被她引走,對方的謀算沒有成功,不知宋熾追查到幕後兇手時,宋思禮會不會秉公處理?

若能秉公也就罷了,若不能……初妍想到上一世高閣和二房衆人的下場,不寒而栗:高閣失勢,以十大罪被淩遲處死;宋思禮獲罪,被吊在祠堂中放血而亡;段夫人發為營妓,日日煎熬;兩個兒子死在發配的途中;兩個出嫁的女兒在夫家銷聲匿跡,生死不知。

便是包庇了高閣的衛昀,沒有保護好母親的她,也死得不明不白。

即使是在報仇之初,初妍也從未料到,曾經信奉秉公執法,清冷如谪仙的阿兄會變得如此兇殘可怕。

可這一切與她也沒有太多關系了。對盧夫人,她已經竭盡自己所能,剩下的,是他們宋家人自己的事。

風暴在第二天一早降臨。

初妍睡得極沉,被硬生生地喊醒。她實在累得厲害,香椽和玉柚沒法子,取了涼水為她敷面,好不容易讓她清醒了幾分。

初妍的頭還是暈得厲害,四肢乏力,香椽見她恹恹的模樣,心中焦急,索性蹲下來,背着她去了鶴年堂。

天還沒亮,她們在鶴年堂門口遇見了秋葉扶着的,同樣睡眼惺忪,容色憔悴的盧夫人。

鶴年堂燈火輝煌,董太夫人面沉似水地坐在上首,左手位坐着宋思禮宋熾叔侄,右手位空了一張位置,第二張座位上坐着臉色發白的段夫人。下面則跪着好幾個驚慌失措的仆婦,初妍認出了春暖、周媽媽,段夫人身邊的胡媽媽,還有鶴年堂的小丫頭碧草。

香椽她們都被攔在了外面。初妍扶着盧夫人在第一張座位坐下,自己坐到了段夫人的下首,無力地支住額頭。

似乎有一道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到她身上。她迷迷糊糊地擡頭,看到對面宋熾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如老僧入定,紋絲不動。

是她的錯覺嗎?她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沒有精力再管。

董太夫人命高媽媽關上門,環視一圈,緩緩開口道:“好了,人都來齊了,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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