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回難免用力過猛,你施法總是這樣
張,”艾德埃塔笑着摟住弟弟,“不是每件事都要有意義,哪怕是發自內心的。我想把此處當做游園地,在其中徜徉幻想。如果我決定實行統治,再追尋歷史的真相也不遲。”
弟弟挑挑眉毛,橫過尾巴搭在他腿上。艾德埃塔攬過,拍拍布滿鱗片的一側。這時突然刮起大風,艾德埃塔張開雙翼,為弟弟擋住沙土,風沙不是從來路出現的。等到風停沙止,他抖淨雙翼,和弟弟順着原路回到地面上。一次看透全部秘密會讓生活失去樂趣,不如留待日後慢慢追尋。
走出遺跡的時候,艾德埃塔呼喚他的弟弟。
“奧林,你覺得我們存在之前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我沒有興趣。”
“動用你的想象力,你怎麽也是會些法術的。”
“我因為缺乏想象力被導師指責,她認為我永遠不可能成為頂尖的法師,因為想象力是法術威力的一部分,這一點誰都比不上人類。”
“你想想哪,就當編造一個故事。”
“故事嗎,”他的弟弟不由莞爾,“要我說,這裏存在過一個生活在地下的部族,存在過,因地震毀滅,留下一個蛋。不知道為什麽,經過這麽久的歲月,這個看起來頗有價值的蛋沒有被偷走,也許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盜墓賊葬身餘震之中、沒來得及把它拿走。好了,我編不下去了。”
“如果我在此地娶妻生子,這會是孩子最新的睡前故事,可比家鄉那些老掉牙的神靈傳說有趣多了。”
艾德埃塔伸了個懶腰,不做君主的時候,儀态也抛到身後了。話題本該到此結束了,艾德埃塔望向蒼茫的夜色,瞬間有短暫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
“我想要那個蛋,”艾德埃塔突然說,“我想知道此地發生過什麽,也許那個蛋能給我答案。”
“是嗎,也許吧。”
“我去拿蛋。”
艾德埃塔招招手,示意弟弟跟上。他們回到地下,把魔晶拿了出來,就像撿塊石頭那麽簡單。
“我有種煩躁的預感,”艾德埃塔把魔晶拎在手裏,紅色的光線染紅他的皮膚,“無論我走到哪裏,統治的命運都如影随形,真是令人煩惱。”
“你撿個蛋而已,至于嗎?”
“此地最初只有我們,加上它,就是三個了。遲早會有一個國家。”
“你真煩。”
“在它孵出來之前,享受最後的自由吧。”
“把它扔了。”
弟弟伸手來搶,艾德埃塔靈巧地躲過。把魔晶塞到身後的挎包裏。
“你每次養兒育女都會帶來一大堆麻煩,這個又是撿來的,你讓親生的子女怎麽辦?”弟弟橫過法杖,往他腰上一點,“扔了它。”
“扔了它,就別想知道此地發生過什麽。”
“養着會帶來更大的麻煩,而且不一定帶來确切的結果。”
“但它是唯一的線索和希望。”
“……這無聊的消遣有那麽重要?”
“奧林,我的國家已經給了尤瑞爾,怎麽安排是她的事了,”艾德埃塔聳聳肩,他不想和弟弟講道理,“我不是君主了,沒什麽可以給予,也沒有什麽需要承擔。”
“唉,你想養就養吧,”弟弟垂下法杖,“如果這能讓你感到些許快樂的話。”
“你認為我的快樂是什麽?”艾德埃塔問。
“新奇事物帶來的愉快會是其中之一。”
“你在擔心什麽?”
“我們現在一無所有,凡事只能親力親為。養育孩子要占用多少時間和精力,你不知道吧。”
“你啊,想想浪漫的一面吧,養育生命的奇妙快樂。”
“哼。”
“接下來就是無聊至極的時間了,”艾德埃塔掂了掂魔晶,“它孵出來起碼要一年,我可以等,就是能想象到那份無聊。”
“嗯,”弟弟往窸窣的灌木叢望去,“我們有樂子了,暫時的。”
“真無聊,想吃屎,”艾德埃塔伸了個懶腰。
“馬上就有,你不吃就是混賬。”
艾德埃塔“嘿嘿”了兩聲,探索如果沒有危險,也就不配有趣。事與願違,憑空響起熟悉的響指聲,殘留的土著沒等砍出一刀就被燒成了焦炭。
“你急什麽,”艾德埃塔後退幾步,躲開飛濺的火焰,“屎都沒得吃了!”
“是那個蛋招來的,”弟弟的眉毛擰成一團,“你別惹麻煩。”
“怎麽說我都沒吃到屎,”艾德埃塔踢了踢地上的焦炭,換來龜裂的遲鈍聲音,“你有嗎?”
“混賬,我沒有。”
“啊。”
“怎麽了,地下的探險不夠嗎?”
“思索的感受并不直接,”艾德埃塔叉起腰,“你看這滿地的火和血,真是刺激的警醒。”
每當艾德埃塔思念弟弟,這段毫無意義但充滿私密的記憶都會率先從腦海中浮起,讓那些輝煌而深刻的過去黯淡無光。
“陛下,”王子的聲音喚回艾德埃塔的注意力,“請聽我一言。”
“說吧,”艾德埃塔不耐煩地擺擺手。
“不敬者是海那邊迪蘭的軍人,我願帶兵過海,奪回王座之劍。”
群臣嘩然。艾德埃塔打了個呵欠。
“此行的軍費全部由我的北方領地支付,”王子擡起頭,直視艾德埃塔的眼睛,“懇請父皇準許。”
“去吧,”艾德埃塔擺擺手。
“如果我取回王座之劍,請立我為唯一繼承人。”
艾德埃塔環視鴉雀無聲的朝堂,迎上其他公主王子的眼神,他對欲望感到厭倦,又不得不理會。
“我的子女,”艾德埃塔從王座上起身,“誰把王座之劍拿回來,王座的繼承權就是誰的。今天到此為止。”
他轉過身去,走下王座。
☆、第 99 章
奧林步入教堂的地下室,點燃壁燈。兔子們早就把把辎重馬車上的物品堆放在此,規則的箱子整齊地排列着。奧林走上前去,燈火照亮鎖上的順時針環形。
奧林轉了轉手腕,箱子上的鎖頭應聲而開。他深吸一口氣,擡手去掀第一個箱子,裏面是白色的皮毛,他取出皮毛,查看裏面夾帶的東西,多是寝具和用于安神的香料和符灰。
第二個箱子裏裝滿了東南大陸的物産,都是耐于保存的。左側是飲食,包含嶄新的酒器;右側是衣物和輕甲,服裝的款式遵循東南大陸王族的禮制,從做工來看,是魔偶法蘭制造的。
“這是什麽意思。”
奧林低聲咒罵,打開第三個箱子。第三個箱子上面是兩個盒子,挪開盒子之後,地下室裏金光四射。盒子下面是黃金,未經鑄幣的金條堆滿了整個箱子。奧林打開兩個盒子,因果之劍和時空法杖安靜地躺在裏面,像是從未離開。
“這算什麽,最後的娛樂嗎,”奧林蓋上蓋子,“也好,畢竟我們還不知道在那之後會面對什麽。”
第五個箱子裏是久違的鯊魚。奧林一路檢查過去,直到最後一個箱子,這個箱子的鎖上是逆時針的環形。他掀開蓋子,看到裏面的東西,半晌沒有說出話。
“……對不起。”
他關上箱子,拿了幾瓶酒回到地面,從教堂側面上樓去。奧林和卡拉斯共用書房,此時卡拉斯的書桌是空着的,奧林不希望過多的寵愛和陪伴,那會讓他在滿足的同時感到愧疚。畢竟他認定自己的衰老和無能不值得這般慰藉,但又有那麽一點不甘心。
奧林的桌上放着一張迪蘭地圖,是他根據漁村的遺留重新繪制的。他展開地圖挂到牆上,用炭筆勾勒重要據點、再在旁邊貼上紙張,模拟出兵線的走向。迪蘭的雨季漫長,紙的邊緣卷了起來。奧林放下炭筆,拿起杯子,用杯底撫平紙卷。對于征服迪蘭的方式,他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他在統治時從未征服過新的土地,故而思考這些問題時他是孤獨的。
——無論如何,他都需要一位将領。年輕時的雷甘那樣的将領。不過有了那樣的将領,國家還對他有何所求?
奧林在紙張上記下零散的想法,向杯裏倒入酒液。雨水敲打窗棂,發出駭人的轟鳴聲,他注視着窗戶,思緒又轉到了現在。因為卡拉斯的睡眠很淺,也許要補個結實的雨棚。入住迪蘭以來,奧林從未見過內城有如此大的雨勢,他對自己的魔力作了最大程度的隐匿和限制,排除了惡魔對天候的影響,只能是氣候本身如此了。
奧林飲下酒液,這時敲門聲響了,他放下杯子,下樓應門,卡拉斯會在雨夜提前回來,但依然不要他留門。
奧林不假思索地打開大門,閃電照亮門外的身影。來者身披鬥篷、頭戴兜帽。盡管如此,那輪廓讓他瞬間想起了糾結的舊事,仇恨和咒罵瞬間沖進大腦。
“你……自己來的嗎?”奧林問。
“當然。”
回答他的是熟悉的聲音,來者掀開兜帽,久違的熟悉面容讓奧林心中一沉,他思索着該有的招呼,脖頸傳來的疼痛讓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天氣還不讓你哥進門?”
艾德埃塔脫下外套扔過去,奧林條件反射地接下來,仿佛他們還在東南大陸的宮廷。
“壁爐,點起來,”艾德埃塔走進教堂,“這裏沒有嗎?”
“……跟我來。”
奧林帶哥哥到小客廳。艾德埃塔坐下,解開積水的長靴,“你的情人給我寫了信,天知道那封信是怎麽送來的。”
“卡拉斯給你寫信?”
“告訴我,你們住在這裏。”
奧林點燃壁爐中的柴火,拿來幹燥的浴巾。艾德埃塔愉快地脫了個精光,用浴巾擦拭自己。
“我以為他不會介入。”
“他在照顧你,”艾德埃塔環視四周,“我看不止情人這麽簡單……想借助你獲得權力的人有很多,你明白吧?”
艾德埃塔指了指酒杯。奧林翻了個白眼——不同于平時眼膜的自然開合、而是真正的鄙夷——拿了瓶打開的酒,倒好遞給哥哥。
“你過得還行,”艾德埃塔飲下酒液,皺起眉頭,“哦,酸得和刺猬一樣,我收回剛才的話。”
“你為何而來,”奧林拎起哥哥被雨浸濕的內衣,用法術烘幹。
“本來想說,明年春天的大赦,你有機會回家來。”
“本來?你把我放在這異鄉等死,還有臉叫我回去?”
“沒必要了,”大陸的君主指指牆上的地圖,“瞎子都看得出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
“征服這個國家。從空中施法,把地面變成焦土,地圖上所有的據點都是高山,是合适的補給站,以這片土地的大小而言,你的計劃堪稱完美。沒有任何生物的領土,聽起來激動人心。然而,空白的疆土意義何在?”
“你夠了……你送那些東西,不就是想讓我這麽做嗎,在到達文明的終點之前大鬧一場。”
“別費力了,回家吧,”艾德埃塔橫過對面的椅子,擡起雙腿搭了上去,“誰知道統一這星球之後會怎麽樣。”
“你又胡思亂想什麽?”
“文明和統治的極限,統治一個星球不能這麽做,”艾德埃塔坐了起來,把弟弟拉到身邊,“我想要的統治需要更久的時間準備,在那之前,我需要你。”
“你來就是想說這個?你還記得狗屁诏書上寫了什麽嗎?”
“當然,所以我親自來說明。”
疼痛從脖頸上爆發,震得奧林的腦袋像爆炸一般。
“你來是為了解釋這個?你當初怎麽想的?”
“見過群星上的所在之後,我無法忍受,我想前往宇宙之中,這個星球留給你統治,”哥哥摟住他,撫摸他的肩和背,“但我離不開你。”
短暫的哀傷從他們之間閃過,緊接着是長久的沉默。
“文明的終點是我們不能控制的,像過去那樣吧,享受鮮活的生命。你回家會有一個閑職,充裕的自由時間,帶上你的情人,”艾德埃塔撫摸着弟弟的嘴唇,“你要是還想統治,給你一個小國,但別離我太遠。如果我要見到你,不能超過半天的路程。”
奧林沒再說話,紛亂的想法充滿了腦海。哥哥向來言出必行,但其中又有些他說不清的東西。
“想什麽呢?”艾德埃塔輕拍弟弟的臉。
哥哥的疑問把奧林拉回現實。
“我安頓下來不久,沒有馬上移居的想法。”
“我會等你,等你厭煩這裏的生活。貧窮、孤獨、焦躁的野心、加上情人的争吵,等這些融合、爆發,你自然會回來。”艾德埃塔捏了捏弟弟的腰,“你那位情人的目的還不清楚。以他的眼界,應該不會真心愛你,即使他不知道你犯下的錯誤。所以……也許你會在大赦之前回來吧,哈哈!”
“兩百年前你就把唯一愛我的女士流放了,你這混賬。”
“這不是愛情的問題,”艾德埃塔撫摸弟弟的胸膛,栓塞留下的疤痕歷歷在目,“當然,你不在乎。”
奧林強忍着反感,從哥哥懷裏掙脫出來,氣憤帶來的劇烈疼痛沖擊着他的腦袋,讓他站立不穩。
艾德埃塔扶住弟弟,說:“你睡哪?”
奧林回手指了指卧室的方向,艾德埃塔抱起他,越過積水的靴子往卧室去了。奧林的房間大小适宜惡魔的體格,卻充滿着介于人類和不可知的氣息,艾德埃塔把弟弟抱上卧榻。雙手探入發絲之間,摸索着細微的魔力流動,理順阻塞帶來的疼痛。弟弟的頭發比在家鄉時順滑得多,明顯進行了精致的保養。
“人類大多有自己的生計,你的情人不能随時照顧你,維玻可以,這是他的職責,”艾德埃塔卷起弟弟的發絲。
“唉……卡拉斯現在是迪蘭的宮廷法師。”
艾德埃塔想起他兩位首相的出身,說:“不是什麽好差事。”
卧榻上有适應惡魔身體的被子,沒有枕頭。艾德埃塔拉過被子,為弟弟蓋上一角,被子以粗陋的棉麻制成,沒有家鄉的皮毛好。他搖搖頭,把弟弟抱進懷裏。
“讓我回家……聽起來像是天大的恩惠了,”奧林下意識地摟住哥哥的手臂,“不會是……無條件的吧……”
“當然不是,”艾德埃塔指了指客廳的方向,“把這個國家拿下。”
“混賬,我殺了你……”
“起初只想接你回去、恢複健康。先遠離政事,再做安排。見面之後我改變了想法,你現在想的是征服,那就征服。”
“……不,不是……那該死的地圖……說來話長……”
“好了好了,”艾德埃塔親吻弟弟的額頭,“做一些前所未有的事情吧。”
奧林□□一聲,阖上眼睛,手腕傳來刺傷似的疼痛,緊接着是熟悉的魔力流動。他放松身體,交由哥哥處置。頭痛的殘留很快消除了,奧林鑽進哥哥懷裏,艾德埃塔的皮膚聞起來有苦澀的味道,因為血緣相近,這味道對奧林而言卻有着奇妙的吸引力。
“我讨厭離不開你的感覺……”
“我有一千個理由處死你,”艾德埃塔撫摸弟弟的背脊,“也因為這該死的血緣,看看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
奧林搖搖頭,伏在哥哥胸前,享受輕柔的撫摸。他們的身體早就到了令人厭惡、活該被遺忘的年齡。
“迪蘭的軍人偷走了王座之劍,”艾德埃塔把弟弟鎖在自己懷中,“我的子女們按捺不住,紛紛要打過來,好讓我把王位留給他們。”
“……我會幫你。”
“你回家來,別管年輕人的傻事。對于這個國家,我另有打算。”
夜色漸漸消散,雨聲越來越響。
☆、第 100 章
雨還在下,燭光随風閃爍,艾德埃塔打了個呵欠,弟弟在他懷中沉睡,異域的教堂仿佛家鄉的卧房一般。艾德埃塔撩起弟弟的頭發,撫愛他的後頸。
“你睡得比平時久,”艾德埃塔自言自語地說,“又生病了?”
懷中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和父親以前一樣。”
“那個無名疾病?”
“治好過一次,這次我想還會治好。”
“這鄉野除了荒蕪一無所有,你怎麽恢複,”艾德埃塔皺起眉頭。
“卡拉斯會照顧我的。上次發病時,他在這裏治好了我。”
“是嗎,那就好,”艾德埃塔如釋重負,“如果他出現得再早一些,父親或許還有希望。”
“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弟弟擡起頭,“別介意了。”
“你的眼睛呢?”
“不太好,魔力恢複了,但視力還沒有。卡拉斯在想辦法,我可以信任他。”
“行吧。拿下這個國家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讓它穩定下來,給你納貢,省得你從家裏打過來。”
“把你的髒事收拾幹淨,淺海的防波堤,”艾德埃塔刮了刮弟弟的鼻梁,“具體的我就不問了。”
“什麽都瞞不過你,”弟弟坐了起來,“你自己來的嗎,要怎麽回去?”
艾德埃塔回手握住斷角的根部,以輕微的魔力探視骨骼的開裂情況,他的弟弟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失去雙角的遮蔽,瘦削的臉龐呈現出更為清晰的輪廓。
“這麽看英俊多了,”艾德埃塔摩挲弟弟的嘴唇,撕去邊緣的死皮,“你這樣吻過誰的嘴麽?”
弟弟毫不猶豫摟住他的脖子。
“一想到你的嘴唇不知道逛過多少花園,也是令我作嘔。”
話雖如此,弟弟臉上的表情卻沒有言語來得嫌棄。艾德埃塔勾起弟弟的下巴,注視着熟悉又陌生的臉龐,若有所思。
“你像一只活了二十年的老貓一樣,肥胖、毛皮幹癟、還追着要人抱。”
“除去最後一點,你也是,”弟弟嗤笑出聲。
艾德埃塔點了點弟弟的鼻尖,溫柔地把他放下,起身穿衣向教堂外走去。從教堂側門出去的時候,他和舊日的神靈擦肩而過,雙方都假裝沒有看到對方。
☆、第 101 章
駭人的震動聲傳來,卡拉斯在寬大的床上驚醒,甚至身下的白色毛皮也随着顫抖起來,像雪浪一般飄動着。他翻身下床,向窗外眺望,遠處的海岸上的防波堤在漸漸損毀。
此時海面平靜、漁村又空無一人。卡拉斯穿上外袍,向海灘走去。等他走到防波堤腳下時,堤壩的外殼已全部剝落,露出裏頭的骨架。
“你為什麽拆它啊?”卡拉斯高聲喊道。
惡魔轉了轉手腕,停下毀壞的活計,落回地上。
“做一些……準備,”惡魔回答,“我不希望任何人找到帕德威爾,盡管我已經告訴艾德埃塔,是我殺了他,這不是戰功,是謀殺,但如果沒有人找到屍體的話,就什麽都不是。”
“為什麽啊?”卡拉斯問。
“為什麽?我殺了他,還差點吃光他。北方的部族要是知道會怎麽想?”
“你沒有,”卡拉斯說,“那件事是以更惡劣的情勢展開的。”
這是在漁村還有漁人時發生的事。
殿堂之外是海灘,正午的海灘彌漫着鹹腥和油膩的惡臭,兩只惡魔自海流而來、激戰不休。無頭的巨魔揮動着腐敗的身軀,和身形颀長的惡魔纏鬥,最終雙雙倒落于海水之中。贏家漂浮于寒冰鑄就的巨大屍塊之上,露出彎曲細長、高塔般層疊的雙角和暗紅色的皮翼。屍塊碎裂破敗,骨骼上存有駭人的噬咬痕跡。
巨魔的屍體之下、靠近淺灘的地方,漁人聚集,瘋狂地啃咬着屍體。
“該死,什麽都吃,你們還算人嗎。”
全身流血的惡魔在仇敵的屍塊上擡頭,擦拭唇邊流淌的鮮血,轉手祭出火焰鑄成的□□。烈焰掠過,退潮的海水也随之沸騰。聚集的漁人擡起頭,布滿血污的臉望向惡魔。填滿腐敗血肉的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吞噬海那邊的王族,成為神……”
火焰行至神靈所在,整整齊齊地消弭。
“混賬,失去身體的話,就不能回到家鄉了……”
惡魔捂住流血的肚腹,上方心髒的位置破出模糊的洞,殘損的骨骼和血管裸露在外。
神靈向前邁進,分割海浪和瘋狂的漁人。
“是你,”惡魔有氣無力地說,“我快死了……拿我的鱗片去吧,我的君主會滿足你的願望。”
“我在此等你,可不是為了這小小的債務。”
神靈以人類的樣貌現身,□□雙腳,頭發蓬亂,法衣皺皺巴巴。失智的漁人向巨魔身上爬去,蛆蟲一般湧向活着的惡魔,惡魔皺起眉頭,灼人眼目的火焰夾雜着恐懼撲來。然而于神靈而言,這火焰仿佛與空氣、海水,任何包容于此空間之物并無差異。
這一擊耗盡了惡魔殘留的力量,惡魔從空中墜落、跌入淺灘,嗆了幾口水,不再動彈。深色的鱗片随着拖曳開合,從中洩露的火焰和海水一同消匿,氣水交織的熱液蝕變了胸前的環形橄榄石,其上呈現出隕星般的奇異色彩。
漁人一擁而上。神靈驅散漁人、脫去法衣将惡魔傷痕累累的身體包裹其中,抱起他向破舊的教堂去。漁村的居民尊敬神靈,卻從不靠近教堂。
惡魔在昏迷時偶爾蘇醒。第一次蘇醒時,他在舊教堂的卧室中。
惡魔問神靈:“我的尾巴怎麽沒有感覺了。”
“你在夢裏,夢裏什麽都可能發生,”神靈回答。
“不可能……我的族群不做夢。”
惡魔掙紮着想坐起來,神靈俯身按住他的雙肩,免得他看到更可怕的情景。惡魔抱住他,嗚咽幾聲又陷入昏迷。盡管肢體殘破,仍然掩蓋不住優美颀長的身形,腰後輕薄的雙翼和布滿鱗片的長尾。腦後生出的雙角盤旋糾纏着越過漆黑的短發,其中一部分遮蓋了臉頰、面具一般停留在臉上。因疲倦顯得過于消瘦的臉龐,透露出奇妙的溫柔觀感。
神靈撫上惡魔的臉,繼續思索如何修複殘破的身體。經歷過漫長的歲月和無數的文明,□□的損毀對神靈而言稀松平常。然而惡魔處于他的保護之下,神靈心中不由升起細微的情緒,像是剛從麻痹中醒來、緩慢試探手腳那般。
他擡起手,想開始修複的工作,惡魔抱得很緊,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從擁抱中分開。
修複進行得并不順利。惡魔雖然沒有死去,但是要憑借純能量的部分蘇醒,需要幾十年的時間。神靈及降臨之處充斥着群星的力量,卻難以注入惡魔體內。
于是神靈呼喚兔群到舊教堂的卧室,兔子吉米是兔群的首領。神靈讓兔子們看了看昏迷的惡魔,又對兔子吉米說:
“他叫奧林,是我的朋友,因為變故受了傷。我要想辦法讓他清醒,在他完全醒來之前,請幫忙照顧他。”
吉米答應了,因為兔子也是神靈的朋友。于是神靈繼續進行研究,他希望通過能量體系喚醒惡魔,因為獲取能量是比較容易的。晚上的時候,他理解了,卻産生了疑惑:如果能量的部分足夠生存,那麽物質的部分又是什麽呢?
神靈望向窗外的夜色,夜色之中有相同的紅色眼睛,眼睛填滿了窗戶,縱向的瞳孔神經質地抖動着。
“你是随她而來的嗎?”神靈自言自語地說。
瞳孔抖了抖。
“或者說,你是和他有關系的人物?”
一只眼睛是不能回答他的。神靈起身,踱到窗前,巨大眼睛裏的血絲清晰可見,血絲的分布呈現出光線般的美感。
“如果不是,就離去吧;如果是,在夢中告訴我。”
神靈說完,回到惡魔身邊繼續他的工作。再次起身的時候,紅色的眼睛消失了,像從來沒存在過。
惡魔最終被徹底喚醒,神靈注視着惡魔用餐的優雅姿态,心中有了答案。
“別拆了,留在那吧,”卡拉斯說。
惡魔沒理他,沒過多久,無頭的骨架完整地呈現在卡拉斯面前,緊接着是沖天的火焰和濃煙。如果再有潮汐和雨水,就沒人知道這座堤壩的存在了。
☆、第 102 章
奧林把教堂倉庫裏的一個箱子取出,安放在沙灘上。這個箱子和其他不同,蓋子和正面刻有紅色的逆時針火環。奧林眺望天空,雨水停歇了,天空晴朗湛藍。沙灘潮濕,分不清是海水還是雨水的痕跡。
魔偶阿卡曾經問奧林:“我的主人,你不想登上王位嗎?”
“我想,但我的王國不在現實之中,”奧林是這麽回答的。
“那會是個怎樣的王國?”魔偶又問。
“一個非現實非物質的王國吧。”
“我身為泥土之物,是不是無法進入你的國度?”
“我不會舍棄你,去追求那樣的王國,”奧林笑了笑,“如果我要一個王國,你會身處其中。”
奧林落了地,沙灘現出深陷的腳印。他轉轉手腕,肌腱骨骼發出咔咔的磨損聲,箱子應聲而開,其中散發出花朵般的輕柔甜香。
奧林拔出腰間的短劍,割破手指向前伸去。殷紅的鮮血落入箱子,激起花瓣般的紅白羽毛,羽毛從箱子裏飛出,圍繞他形成鳥群般的形狀。他的眼前映出熟悉的形狀。
“好久不見,”他輕聲說,“醒來吧,我為你找到了歸宿。”
“我的主人。”
魔偶從箱子裏起身,長發齊整,妝容清秀。
“我的阿卡。”
魔偶吻他的手,留下硬而滑的觸感。色彩斑斓的眼珠轉向奧林脖頸的傷口,投下溫情的柔光。
“你又有新的傷痕了。”
“那是理想的代價。我暫時找到了一個王國,它在現實和夢想的夾縫,容得下你和我。”
奧林蹲下身,和魔偶抱在一起,檢查它的零件,就像他幼時那樣。海浪在他們身後駐足,去而複返。
“我思念你,”魔偶注視着奧林,彩色的玻璃眼睛閃閃發光。
“我也是,但我能給你的意義是暫時的。”
“我的造物主,你要帶來的是怎樣的王國,為何是暫時的?”魔偶問。
“這個嘛,我現在一無所有,”奧林苦澀地笑了笑,“如果想要王國的話,我需要等待,等待的時候我會準備。陪我等待吧。”
“要等多久呢?”魔偶問。
“也許三五年,也許十年,也許餘生。我會喚醒你和你的繼任者們……”
“噓,”魔偶伸出關節分明的手,蓋住奧林的嘴唇,“請別說出讓我嫉妒的話。”
“……唉,”奧林眯起眼睛,“這件事不是現在就要完成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做。但……這是我唯一的願望,唯一能擺脫現狀的方式。我要到群星上去,尋找衆神的秘密。”
“衆神的秘密?”
“失去對他者的依賴、完全靠自我存活的方法,”奧林捧起阿卡的臉,把額發理齊,哀傷的表情映入他的眼睛。
“求你別這麽做,我不想失去你,”阿卡抱住他。
“這不意味着你我會疏遠,聯系和依賴是兩回事。我知道自己力量的限度,也隐約明白突破的方法。我太依賴別人了,最初是母親,然後是哥哥,現在又是另一個人。”
“愛別人有什麽錯呢?”阿卡問。
“我擔心失去他們,所以想前往群星,在那裏,也許能找到辦法,”奧林把手搭在阿卡肩上,“那裏,也許是至高神靈的王座,也許是虛無。”
“請別只身赴險……”
“不會,前往群星需要傾盡國力。哥哥已經試過了,我只需要按部就班。走他的老路,”奧林拉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過要尋求新的結果,我想明白衆神為何為神,群星上的和地面上的又有何不同。”
“我和你一起等待,”阿卡說。
兔群從教堂湧出,蹦跳着跑到他們身邊。
“這是咱們的新朋友嗎?”吉米問。
“這是我的阿卡,剛從長久的睡眠中醒來,”奧林指了指魔偶,又轉向兔子,“這是吉米,生活在永恒之中。”
魔偶蹲下身,和兔子握了握爪。
“你好呀,”兔子說。
“你也好,毛茸茸的吉米,”魔偶張開手,“我可以拿着你麽?”
兔子走到魔偶手上坐下,在紅粉色的指間撲騰。
“吉米,帶阿卡去轉轉吧,”奧林說。
“好。”
兔子答應了,奧林抱了抱魔偶,放它們散步去,漁村對魔偶而言是值得探索的新世界。奧林自己坐在箱子上,眺望海的平面,聽憑遙遠的迷思在腦中起伏。
“準備好如何安置你的魔偶了?”熟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寒涼的手蓋上長尾,卡拉斯坐到他身邊。
“嗯。”
“可喜可賀,”卡拉斯說,“你有什麽打算?”
“在這顆星球被統一之前到群星上去,我想在那裏見到你。”
“為什麽這樣想?”
“也許是未盡的事業之一。”
“這可不是談論事業的口吻。”
“那麽,”奧林轉向他的情人,“遺願?”
“如果你想去的話,和我說一句就好,”卡拉斯抱了抱長尾,“不需要集結一個王國的力量去做這件事。不是我故意偷聽,你和魔偶阿卡在一起的景象令人迷醉,我情不自禁就走過來了。”
“作為你的寵物還是作為地上的君主前往,于我而言不是小事。”
“在那邊倒也沒什麽區別,”卡拉斯笑了笑,“你想要一個王國的話,我把這片土地給你。”
“卡拉斯,你沒有活過,不知道活着是什麽。争奪和占有得來的東西才有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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