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年
陳美珍在樓下打牌,一把就輸掉了蘇卿雲一年的教育費。
蘇卿雲在樓上想,女學還是未普及得好,不然她躲在荒涼的小樓裏,碰不到一點實際的人,真實的事。
這個年紀,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時候,個人的悲哀能放大到國家命運之上。其實也難怪,生而為小女子,命若浮塵,如何背負得起家國大義這沉重的使命。
客室裏很熱鬧,樓上樓下是兩個世界,有富麗堂皇的一角,也有暗沉沉紅木家具的一閣,底色是蒼涼的,但還有些微薄的指望,好像穿着新衣服過新年。
自從在報紙上刊登離婚聲明後,陳美珍毫不猶豫地踏入了新時代女性的陣列,不再為家庭所束縛。
她善于為自己打算,不願意出蘇卿雲的教育費,對于她的人生也沒有過多的垂憐。蘇卿雲的吃穿用度都得自己去跟父親讨要。
以前是沒有這樣難堪的事,現在比比皆是。蘇卿雲設想時代再往前推三十年,她會是個衣食無憂、臨畔照影的大家閨秀。即便被舊禮摁得死死的,可也沒有今朝冷雨明朝寒霜的重重肅殺。
現在女子踏出閨門,看到這個世界的洪荒,冷暖自知。
蘇卿雲十三歲,瘦削的骨架子,穿着寬袖的暗紋織錦旗袍,在西式的百葉窗口清冷地站着。雙眉微蹙,她的臉永遠是沒有血色玲珑的樣子,像是受驚過度,然而心裏靜得如同天上明晃晃的月亮,沉下來,沉下來,凄涼的一滴。
午後的時候,她穿着白襪黑鞋子去蘇公館,沒有跟風剪頭發,垂着兩根烏油油用紅絲繩紮起的辮子。最普通的裝束,與她那驕傲的母親與富貴的父親截然不同。
上海那時的風景,粉牆高牌樓,尖頂的圓頂的建築。蘇卿雲露着稚氣而倉惶的神情,完全是沒有長開的樣子。
伸手按響了門鈴,長傭吳媽來開了門,喜出望外地喊了一聲“大小姐”。
她父親新娶了一位太太,也是按着門第來明媒正娶,依從舊社會的那一套,人卻是嶄新的。
新太太踩着高跟鞋從螺旋式扶梯口走下來,響亮的踏腳聲仿若跟摩登二字挂了勾,令她無比的憤怒。
每個人都義正言辭自顧自地活着,似乎誰資助了她就會染上不幸。
她們都過好了,只有她蘇卿雲因為年幼、因為他們自認的委屈而過得步履維艱。他們怎麽可以欺負她年紀小,奈何他們不得呢?
腦海裏鑽出怪念頭,這個最好最壞的時代還剩下什麽。她怨恨着想不透。
新太太沈眉二十五六的年紀,一張娃娃似的圓臉,燙了發,蓬松地垂在一側。身上是一件玫瑰作底的新式旗袍,兩只白皙的手臂打橫抱着。她的眼眸高傲而勢利,瞧着蘇卿雲說,“你父親不在家,有什麽事情你也別跟我講,找他去!”說完,她重新回樓上去了,連杯茶都沒有虛情假意得端給蘇卿雲。
一時叫人無措,該如何感激她特地邁開金步下樓來同自己說這句話。字字金貴,一聲謝謝恐怕不夠回禮的分量。蘇卿雲眼眸冷冷地一瞥,好像突然從世上學會了那套尖酸刻薄。
沈眉開了留聲機,故意将她晾在一邊。
黑色唱片旋轉起來,是金嗓子周旋迷人的歌喉,蘇卿雲沉默着轉身離開了蘇公館,一直在黃泥路上徘徊。有片刻是歡愉的,不用分不清自己身份得伸手要錢,有片刻是悲傷的,天晚了。
寒鴉在頭頂飛過,一抹黑線貫穿陰郁的天色,她記起來自己也該回去了。獨來獨往回到這棟陰暗與明媚并存的小樓。
麻将牌推倒的聲音紛亂而熱鬧,蘇卿雲蹑手蹑腳下了樓。
她跑到馬路上,月頭正高,殘破的天,不規則的雲飄來飄去,它也找不到歲月的路了。
——
行李收拾好了,用藤條編織的行李箱裝着,盤根錯節,靜靜躺在門口,心裏打算遠走高飛。
陳美珍敲開門,鄭重其事地對蘇卿雲說她要去英國了。
蘇卿雲正在書房念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別人的悲劇轟轟烈烈,有分明的恩怨,有對立的陣營,可以旗幟鮮明得對抗與複仇。而她的悲劇冗長而單調,似乎連個根源都說不清。
蘇卿雲擡起一雙沉靜的丹鳳眼望着門口,眼神定定地排空一切,視線飄過碎閃的鑽石胸針,落到她母親長袖長裙的銀白洋裝上。
她一直覺得西式服裝太過張揚,像一場堆着鵝肝的盛宴。人散後,終會收獲一片狼藉。
她問,“你跟誰一道去?”
陳美珍用着望能諒解的口吻說,“跟你傅叔叔。”
蘇卿雲輕嗯了一聲,拿起書遮擋住僵硬的面容,有片刻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何種表情。他是比抽大煙的遺老遺少優秀,透着一股英俊斯人的書卷氣,學識與家世都叫人眼熱,将男人比下去,女人追随而至。
蘇卿雲覺得母親的抉擇是對的,誰都有追逐幸福的權力。可是自己今後該何去何從,她不可能帶着自己。
她注定要做忍讓的一方,成全了才子佳人式的姻緣,自己則被遺忘在世界的角落裏,沒人關心她的處境。人生這般荒涼,蘇卿雲感到渺小得無路可走。
陳美珍沒有那麽多的顧慮,寫信給泡在鴉片館子裏的蘇三爺,叫他來領走蘇卿雲。
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像陳美珍這樣的人更清楚自己最想過的生活是什麽樣子,那裏蘇卿雲只占卑微的一角,必要時,她可以讓蘇卿雲走出自己的世界。道理是,她給的,她可以收回去。
昏黃的天,車轍軋過鬧哄哄的長街,千回百轉,最終還是到了蘇公館。蘇卿雲凄惶得站在臺階下,看到寧綢長衫的父親吃過飯後在牆角踱步。那是祖母對他的教誨,除此之外,她還教導蘇長庚八股文章、尊師重道。科舉廢後,後者全都沒有用了,前者倒還可以讓人延年益壽,多看幾年這世界的蒼老。
眼眸間充滿了對未知的迷茫,蘇卿雲自己拎着箱子走到樓上的房間,新太太沈眉對此很不滿,“噔噔噔”踩着實心木地板走過去對蘇三爺說:“你看看,她這是擺臉色給誰看!”
蘇卿雲身上有母親的影子,瘦怯怯的長相,表裏不一的倔強與執着,用傳統的話來說是外柔內剛,往往過于無情。蘇長庚看到她就想起尖銳又盛氣淩人的陳美珍,愛中有恨,恨中有慈悲。心情好時,他還是很喜歡這個女兒的,然而大都時候,他表現得像個時運不濟之人,對蘇卿雲也好不起來。
晚飯時,蘇卿雲跟繼母起了沖突,不是什麽大事,只是蘇卿雲不肯穿她拿給自己的舊衣服。拒絕衣服,拒絕她這個人。
沈眉在房裏向蘇三爺告狀,一臉揪心地說這孩子太沒心沒肺了。蘇三爺被她吵得煩了,就沖下樓将蘇卿雲從飯桌上拖下來,拿起一根博古架上的桃心木手杖打。
他沒有給蘇卿雲辯解的機會,即便冤枉了她,蘇三爺也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麽過錯。做父親的總是沒錯的。
晚間的涼風吹在滾燙的臉上是冷暖交替的觸覺,好像傷口裂開了,有人撒上一把清涼的鹽。是吳媽從蘇三爺手中奪下了手杖,慈悲而碎碎念的傭人看着平常儒生風度的三爺打起人來也跟村裏那些沒念過聖賢書的村夫一樣,生怕他将蘇卿雲打死了。
蘇卿雲記得生了很多個女兒的伯父曾說過,女兒都是賠錢貨,生一個弄死一個,鄉下人的辦法頂徹底!
誰說虎毒不食子?
吳媽端着熱牛奶上樓來,拿鑰匙開了鎖,将牛奶擱在床頭紅木櫃子上。
蘇卿雲直直得看着螺钿床上的花紋,是木刻的版畫,雕着明清時期詩心病體、凝霜泣露的美人,能看出她們沒有笑容的臉,心裏在想什麽卻始終猜不透。
“小姐,三爺他心裏頭煩着呢,您別跟他倔。太太那裏您也低頭認個錯,這事就算這樣過去了……”吳媽苦口婆心地勸着蘇卿雲,一點點的溫情,又改變不了什麽,空口說着這樣輕描淡寫的話。
她悲哀地想,永遠也釋解不了這份愛這份恨了,她是記仇的人。當着全家老小挨得這頓打,誰知道她會用什麽方式報複回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沒人顧全她的顏面,為的都是自己的考慮,全然都是自私的。她想找一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誰也不要來理會自己,可是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躲不過去。她叫吳媽給她把鏡子拿過來,她要整理頭發。
鏡中的人,眉眼都是小巧精致的樣子,一枚青黛色的小夾子牽絆住了過長的劉海。
她的頭發有些枯黃,即便抹了玫瑰頭油也無濟于事,她不知道這是像誰,父親與母親的頭發都是濃密熨帖的。
梳理好頭發後,她穿上那件團花攢金的花旗袍,一下子好像長了好幾歲。
她鎮定地走到蘇三爺面前說她要學費,簡單的一句話就把事情講清楚了,絲毫不提剛才的事,神情也疏離得好像在同陌生人說話。冷漠都是被世道教會的,哪有人天生如此。
在教小兒子做《漢高祖論》的蘇三爺亦沒有過多的言語,板着臉不茍言笑地說:“明兒起就讓老朱送你上學。”
一側的新太太沈眉聽了挑起了眉,可最終卻也沒有說什麽,站起身指揮吳媽把門口的地擦幹淨,細着嗓子補充一句髒兮兮的叫人看着不成樣子。不知道她到底想說誰不成樣子,含沙射影、意有所指似乎是女人的專長。
蘇卿雲一聲不響地重新回到樓上,年幼,有不得不忍受的層層欺壓。
她想,長大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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