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詩書
院裏木芙蓉開得甚好,紅姨拿把剪子擇了幾朵養在青瓷瓶裏,擺在非老太爺案頭,不曾想,反被斥責豔色污了書齋清淨,連花帶瓶給摔了出去。
非常君站在臺階前,腳尖正躺着一朵飽滿嬌俏的緋紅。
爺爺的脾氣愈發難測,他不想去觸黴頭,跨過孤零零的木芙蓉,向左轉彎穿過庭園,經過耳房,在後院和內牆構成的的夾道中,越驕子已等候許久。
這裏絕對安全,少有人至。其實非常君不怕被下人撞見,撞見又如何,無非再生出謠言罷了,非家幺孫有通靈本事,這早在四合院傳的沸沸揚揚,勢頭都快要掩蓋高牆外北洋政`府的建立。
他出生在腐草為螢的七月,子時落地,有黑貓蹲在窗頭喚了一宿。
在非常君五歲那年,他要給越驕子一碗綠豆湯的要求吓壞了紅姨,轉告給非老太爺後,非常君在祖宗祠堂跪了三個時辰,還倒灌進一大盆黃符灰沖的涼水。從此以後,他再不敢提越驕子,這個只有他能看見的胞弟。
其實如名字的寓意,非常君确實異于常人,他的意識迅速萌發獨立,在胞弟陪伴下對外部有敏銳洞察,卻不開口說話,以至于三歲半都無法言語的他一度被認為是天生的啞巴,故而下人在他面前嚼舌根子從不會避諱。
越驕子站在陽光折射的對角,嘴裏叼了一根黃栌枝,一上一下翹動,顯得很是痞氣,非常君可不敢這樣,因為長輩會厲聲呵斥,甚至牽連到他的母親。
“玉家的崽子吃到糖人了?”越驕子率先開口,說的是與他不沾關系的事情,非常君心底有些難受,面上卻沒有表露出來,仍是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吃到了,君奉天給買的。”
“啧。”越驕子嗤笑,又問:“莫十七可吃了飯?”
“沒吶,已經七頓沒吃了。”
還是和他不相幹的問題,非常君扭過頭,莫家十七絕食已經快要三天,聽說老爺子放出狠話,不吃就餓死,反正莫家不缺孫子......又劈頭蓋臉罵了莫十七他爹,說,莫家就剩你們這些孫子東西。
雞飛狗跳是四合院盡頭莫家的日常,這次卻鬧得挺大,莫十七他爹在外頭逛窯子吃花酒,一不留神就睡了新政`府裏當差官員的骈頭,對方也不糾纏,文質彬彬修書一封,意思倒淺顯易懂,既然睡了我的人,就拿個你的人出來表示。又點名要莫十七他親娘。
莫十七娘是當年順天府出了的名美人,彈得一手好曲兒,扭得一股好腰,即使現在生了孩子,到底是二十二的年紀,還是虛歲,可以說是風韻猶存了。莫老爹本就不想惹這些軍頭子,又秉持女人如衣服的原則,歡歡喜喜把姨太太送上黃包車,連夜拉走了。莫十七不知從哪裏聽來的消息,當下絕了食,成日關在房裏悶哭。
“可憐,可憐。”越驕子一嘆三疊,這院子裏兩家好兩家壞,倒也分的均勻。
莫家不用說,非家近來有一批族中子弟參加學生運`動,還合夥燒了趙家樓,給軍`警逮了,事情同樣棘手。這邊成天人心惶惶,對面兩戶過得那叫舒坦,不時有京劇昆曲,《千字文》聲順着屏門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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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家的生意沒受多少變天的影響,反正哪個朝代都要藥和茶,等穩定下來還會需要玉。這一代家主落得清閑,整日癡迷戲文,居然用《牡丹亭》給新添的孫兒發蒙,玉老爺子鬧了一通脾氣,親自抄莊子開卷篇貼在大堂,結果那玉爹爹還是偷偷抱了兒子躲在屋裏給他唱《桃花扇》,實在是很不得體統。
玉家天太太懷胎九月,終是沒能生出君奉天的娃娃親,君老爺子來探望嬰兒時還特地撚開襁褓一角,往下只瞟了一眼,就哭笑不得地和孫兒說,可惜了,你逍遙妹妹變成了逍遙弟弟,做不成你媳婦了。然後君奉天不出所料的哭了一場。
但君奉天是真的喜歡玉家小娃娃,他會趴在床邊,也不去驚動玉逍遙,就這樣眼巴巴看着,從早到晚,到飯點了就走開,吃完了又踩着小碎步跑回來。他紮馬步似的蹲在床頭,玉逍遙翻身,或夢裏砸吧嘴,他便發現新大陸一樣,黑眼珠忽閃着光。
等玉逍遙開始學走路,君奉天就被明令禁止靠近了,因玉逍遙一旦跌倒,君奉天就會跑來抱他,他本就屁點大個子,抱又抱不穩,摔成一團才是正常。
天氣好時,非常君會坐在門檻上看院子裏君玉兩家的嬉鬧,越驕子站在身後雙手合攬住他的脖子,将重量積壓在他的肩膀,于是非常君看起來像是發育不良的駝背。
庭院萎落的柳葉紫菀經風一吹,紛紛揚揚了滿天,莫家十七縮在門縫後,非常君朝他揮手,後者遲疑了一會兒,把腦袋縮回昏暗的廂房。
後來他們再大些,由君家主持,仍按舊規矩請名師到家裏講學。君氏有專為家塾準備的屋子,深三進闊三間,坐東北朝西南,原先牆壁挂的匾如今全摘了,還剩梁上一塊“朗朗乾坤”,和大門石匾的“克昌厥後”。請的先生乃是君家本族裏的名士,大名君尊玄,字德風,號雲海,是個十分古板的老先生。
君、玉、非、莫家裏适齡的孩童都送到君先生門下,都吃盡苦頭。在蒙館裏該學的《三字經》《論語》《詩經》他老先生竟草草掠過,全布置到家裏背完,不定時随機抽查一人一篇,頭回背不出挨戒尺,三回則領到長輩那裏跪孔夫子牌位。
玉逍遙記性不差,就是貪玩,文章常欠着欠着就背不完了,于是出鬼點子想方設法躲先生提問,這間屋子兩邊各有茅廁,卻都只有一個坑,君先生參考蜀地一家同行的主意,插了兩把戒尺在講桌上的竹筒裏,有要出恭的就取走一把放在桌上,然後先生就一眼明了此人內急離開,玉逍遙就從這裏得到啓發,每每先生後半場要點人背書,他就拿走戒尺,且一蹲就是一整堂,君先生起初未覺,等到發現了,玉逍遙已經接連逃過七八場了。
某次君先生故意藏起竹筒,并點玉逍遙背書,誰知玉逍遙早猜出他的用意,這一篇文章背的滾瓜爛熟,一字不錯,君先生想着他還是懶惰而并非蠢笨,就暫且放過一馬,只在戒尺上提了一行“汝腿酸乎?汝腿酸矣”的字。
玉逍遙拿着那根戒尺給君奉天看,直說白話文運`動鬧得歡快,咱們的老古董還之乎者也,君奉天亦點頭,他看過幾本《新青年》,覺得裏面的文字簡單可愛,很是活潑,可對現在的功課也無太大看法。
可玉逍遙的重點當然不在這裏,他商量和君奉天合謀,把一個茅廁坑給堵了,再讓君奉天拿着戒尺去占另外一個坑,這樣玉逍遙就美曰其名“坑中有人,排隊耗時”來逃避背書。
而就是在茅房,玉逍遙、君奉天遇見了莫十七和非常君。
————待續————
注:㈠文中私塾布置參考「林氏西祖家塾」;茅坑戒尺來自符家欽《懷念舊日私塾先生》一文,僅供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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