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駝雲

莫十七大名自然不是十七,莫家生孫子生慣了,實在疏懶起名,更不敢用溥字排輩,就随便拎了一個吉利字頂上,不出“福”“永”“泰”之流,以至于很久後非常君都沒弄清究竟是哪一個字,反正大家叫十七已經叫得順口。

十七上面有十六個老兄,下面還會添多少老弟暫且是未知數,一大家子不可能面面俱到,何況是存在感不怎麽強的幺孫。好在莫十七命硬,小時候大病一場眼看就要斷氣,結果次日天一亮就又活轉過來,是閻王爺都不肯要的,再吃幾塊黃豆糕便能下地走動,除了這兇險的一次,平時最多是小病小災。

比如昨兒夜裏刮風,他睡覺向來不老實,被子沒捂好都給蹬到地上,卯時腹中翻江倒海,跑了三趟茅房。眼看開課時辰将至,只好抖着腿肚子上學堂,結果凳子還沒坐熱就又要拉稀,風風火火跑到西邊茅廁,誰知那個正好被玉逍遙給堵了,他又勾着腰奔往東邊。

且說玉逍遙唆使君奉天逃學,兩人在草叢裏分食了涼糕,玉逍遙嫌不過瘾,還想吃留蝶巷的鹵煮火燒,就央着君奉天去買,君奉天雖寵他,卻再不敢讓他多吃,玉逍遙現在胖的連紅姨都抱不動了,他胖得不顯,只長身上的肉,不像君奉天自己身上沒幾斤幾兩,臉頰嬰兒肥死活消不下去。但玉逍遙胳膊腿上胖胖的一圈兒他心裏透亮,就說:“一會兒先生過來發現裏面沒人,你就要受罰了。”

“不怕,不怕,咱把門一關,誰知道裏頭有人沒人。好奉天,鹵煮火燒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你忍心看我饑腸辘辘麽?”

君奉天目光掃過被吃得一點渣滓都不剩的涼糕紙袋,心想你上次說烤鴨是天下最好吃的,上上次說驢打滾是最好吃的,還有上上上次的酥盒子,上上上上次的西瓜蠱......但看玉逍遙鼓着臉的可憐模樣,哽在喉嚨裏的拒絕變成了一個好。

玉逍遙歡呼一聲,上齒咬着下唇,眼睛斜睨過來,很是得意。他自小受父親耳濡目染,舉手投足都有些戲曲臺風,君奉天擡手捏住他的臉,心裏響起小叔對他太太常念叨的話,我就着慣你吧,遲早把你慣給壞了。

可慣壞了又如何,君奉天釋然,反正都是他的,好的壞的都是他的。

君奉天翻牆去留蝶巷買火燒,玉逍遙躺在草叢裏無所事事,嘴裏哼起楊貴妃醉酒裏的詞,“長空雁,雁兒飛,雁兒飛,哎呀雁兒呀,雁兒并飛騰.......”

眼前人影攜一陣風呼啦掠過,玉逍遙半個調将吐未吐,猛地一個餓虎撲食,大喊道:“別別別,裏頭沒空着!”

莫十七被天降噸位砸蒙了,差點繃不住,他小臉脹得通紅,“快讓開!”

“你咋牛犢子似的就知道蠻沖呢?”玉逍遙以為這人是先生派來,哪裏敢放開他,屁股一沉更是不動如山,莫十七鯉魚挺身,奈何小身板抵不過他這一壓,肚子咕嚕嚷了一聲,莫十七的臉紅的都要滴血。

“你們在做什麽?”君老先生的聲音驀地從身後傳來。

玉逍遙眼一閉,就知道要完蛋。

君尊玄捋了捋長白須,念古詩似的道:“不光逃課,還有辱斯文。玉逍遙,我且看看你裏應外合的是誰。”說罷便去拉茅房木門,三個人三個腦袋同時往裏看,就見非常君捏着草紙标準蹲坑姿勢,外加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他啥時候進去的......玉逍遙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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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就跟着我後面,你是不是瞎。莫十七回瞪他,鼻子裏呼哧呼哧冒氣。

等君奉天回來,他已完全摸不着頭腦,事情怎就演變至此。

尊玄當即停課,提溜着玉逍遙、莫十七、非常君到院子裏,手裏橫一把戒尺,來回踱步,氣的發抖,“聖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師,你們倒好,三人行必有、必有守糞坑!”

玉逍遙吐舌頭,先生這也虧是惱得狠了連聖人的面子都不顧了。

旁邊的莫十七渾身怪味,熏得他有些難受,但看他肩膀顫抖頭垂到胸前,也就明了自己反被聰明誤,還誤了莫十七這麽大的人出一歲孩兒才出的醜。而非常君顯然還沒回過神,他就是偷偷去上了個茅房而已,又不是端了廣州新政`府,怎麽就罪大惡極了。

三人各自領了十幾板,喝令到夫子牌位前罰跪。

莫十七嫌自己腌臜,遠遠躲開不與他們一處,玉逍遙心裏有愧,就偏往他那裏湊,非常君在越驕子提點下總算想明白緣故,又見莫十七動作扭捏,也挪了過去瞧瞧。三人本毗鄰住着,平日裏沒得玩耍到底面熟,玉逍遙性子活,還有意套近乎,拉起十七的手道:“我記得你,你五歲那年病的厲害,吵着要吃豌豆黃,還是我爹差我給你送的。”

十七并不搭理他。玉逍遙再接再厲,“你叫什麽?”

莫十七更不想說那個俗氣的名兒,玉逍遙似是懂他意思,改口道:“我想起來了,你是十二月生,那時院子裏的石楠恰好開花,紅得可好看。”

他的話石沉大海,非常君聽不下去,出來圓場,“巧了,十七十二月生的剛下了場大雪,我頂着太陽落地,一冬一夏,隔了大半年還都跪在一塊兒。”莫十七瞥了非常君一眼,埋下頭不言不語。

玉逍遙此刻終于記起非常君的名字,忙追問他:“你是非家常君?通靈的非常君?”

非常君煞有其事地點頭,“自然是,現在我便能看見一魂站在你身後。”

陪他過來的越驕子挑眉。

玉逍遙吓得直哆嗦,就要往莫十七身邊縮,而此時莫十七終于開口,聲音細細的像是小丫頭,“好端端吓什麽人?”話音剛落,門外幽幽傳來一聲喚,“逍遙.....”

屋子裏玉逍遙莫十七同時尖叫,倉皇中随意拉扯身邊的同伴,非常君本沒被吓着,給他們一鬧也怪叫了一聲跌了下去。君奉天拎着食盒站在門檻前,就見莫十七箍着玉逍遙的腰,玉逍遙坐在非常君腿上,非常君的胳膊挂着莫十七的脖子。

“你們......”

“奉天!”玉逍遙憑燭光認清了來者樣貌,激動地一蹦三尺高,君奉天輕手輕腳走來,打開食盒取出隔層,變戲法般擺了一溜。

跪罰是不許進食的,他放課後特意去廣和居點的菜,清蒸幹貝、炒腰花、一尾藩魚,并幾道涼菜,大碗白粥,玉逍遙早餓得前胸貼後背,卻還是分出幾個碟子給兩位,“都是落難好友,分着吃吧。”

君奉天認得莫十七和非常君,他聽爺爺講過許多這兩家的事,無甚好感也不反感,既然給玉逍遙買的吃食,他想分就分罷,便又回轉廚房拿了袋白面饅頭供大夥果腹。

非常君沾着菜汁兒嚼饅頭,心說君奉天可真有錢,廣和居是老字號,他這一餐下來怕是價格不菲,順手偷偷把魚肚子上的嫩肉撥給越驕子。

因身上難受,氣味惡臭,莫十七不想動窩,玉逍遙索性把還熱乎的白粥給他,還往碗裏夾了些素菜,又嫌菜涼,給他埋進粥裏捂熱了又翻上來,端到他面前,莫十七變扭了一會兒,伸手接了。

玉逍遙筷子一轉,夾了朵腰花喂到君奉天嘴邊,後者自然銜了去,仍是眉頭擰起,“讓你不要貪嘴。”

結果玉逍遙完全沒有自責的意思,“聽說西單大街的益錩有買那啥西餐的,下次帶我去好不好?”

“好。”君奉天應着,根本沒發現話題被岔開,轉而一想,“聽說西餐的牛肉都不熟,容易壞肚子,還有紅酒,喝多了會醉。”稍稍換氣,補充道:“你不能醉。”

非常君豎起耳朵,想下次自己也要試試這些洋貨。

莫十七默默喝粥。

四人風卷殘雲解決了飯菜,漸漸也能說上些話,屋外冬青在月光下色如翡翠,僅能見一小叢,非常君盯了一會兒,他們的話頭早散到九霄雲外,且多是玉逍遙在說,已經講到舊年改的宣統九年,又變得民國六年,以及從長輩處道聽途說的所謂“大事”。

此夜後,四個不同姓氏不同出生的人竟這樣熟絡起來,玉逍遙常拉着君奉天去尋莫十七、非常君玩兒,連帶逃課二人組變成四人組,而有時君奉天礙于君家本族先生的名頭并不參與,玉逍遙就帶着另兩位四處閑逛。

而那一夜因聊得太歡,收拾時沒能仔細檢查,落下了一只瓷碗在角落裏,被君先生發現後大發雷霆,罰二十下戒尺加千字罪己文。

玉逍遙寫到一半困得不行,君奉天就仿着他的字跡寫完了剩下的,非常君則交給越驕子完成,條件是最近他很癡迷的洋蔥炖豬手。至于莫十七,胡亂交了一篇,把先生氣的半死,說他寫的是什麽蝌蚪文鬼畫符。

民國十年。非常君在後院和內牆構成的的夾道中約見越驕子,并轉告了要和玉逍遙、君奉天去探望絕食的莫十七的消息,越驕子便跟着他去,經過垂花門時聽見小厮交頭接耳,約莫是直、奉兩派要打的傳聞,也不知打得打不起來。

三月,正是春光爛漫的時候,白玉蘭快開了,嶺上冬梅走至芳華的盡頭。

————待續————

注:㈠廣和居:北京老字號飯店,八大居之首,深的民國部分文人喜愛,于1931年歇業;益錩,位于西單大街,供西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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