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遷徙
影牆閃過兩道人影,玉逍遙帶頭,領非常君鬼鬼祟祟溜進了莫家院,他們沿紅木窗緣貓腰前行,繞過出門倒夜壺的婆子,輕手輕腳搬開一盆雲片松,跨穿側座房後狹窄的矮牆,在略有發黃的窗格下輕輕敲了敲,三短一長的慢板拍。
他們等了許久仍不見有人應答,玉逍遙肚子叫嚣起來,兩頓沒吃的他已經快要前胸貼後背了,他特意不吃早食準備嘗君奉天說好給他帶的芸豆餅,結果君奉天今日不知為何未去讀書,這芸豆餅也沒了着落。如今他再無耐力等待,壓着嗓子恨恨道:“十七你個蠢蛋不吃飯還連累你逍遙哥挨餓,有本事以後成這片老大把你娘搶回來啊。”非常君在後頭拉拉他袖子,“你咋這樣教壞人?”而尾随的越驕子皺眉,“這樣有錯?”
非常君無語,擡手再扣了扣窗棂。這次莫十七有了動靜,卻僅打開條細縫,他憔悴蒼白的臉半邊被一段白光照亮,半邊隐在晦暗裏。多日的哭泣使他聲音沙啞,幹裂嘴唇反複開合,語氣艱澀道:“別煩我。”
“出息了啊朝我們發什麽火,有本事去把你那混賬爹揍一頓!”玉逍遙跳起來用力把他的窗戶敞開,一條腿搭在白粉磚石臺上,另一條使勁一蹬就翻了進去,莫十七向後退開,背過身不去看他,玉逍遙揚手狠扇了十七後腦瓜一巴掌,“旁人罵你丫挺的你不會罵他龜孫呀,自己受罪算個什麽勁兒,瞅瞅你那慫樣。”
莫十七忍無可忍,“玉逍遙,你閉嘴!”
玉逍遙推了莫十七一把,後者踉踉跄跄将要跌倒,玉逍遙上前扶住他,嘴裏仍念叨,“餓了三天還有氣力和我頂,看來沒出啥事嘛,先把飯吃了,咱們來日方長不差這一口氣的事兒。”朝窗戶方向喊:“非常君,把你逍遙哥從牙縫裏擠出來午食拿來。”
“哎呦,你們終于想起我了。”非常君弱弱的聲音傳來,只見他原本想學玉逍遙的動作翻窗進來,結果腿沒後力蹬不起來,整個人挂在窗臺上猶如一只翻不過殼的龜,此刻正頗為絕望的把他們來望。
“你怎麽不出個聲?”玉逍遙連忙跑過去,非常君苦笑道:“明明你們聊得太歡了,害我嚎了半天。”
兩人把非常君連拉帶拽拖了進來,玉逍遙把食盒打開,“看看,炒蝦球、六一絲、冰糖山藥、冬菇豆腐和米粥,為了你廚子都以為我轉了性要吃齋。”非常君把粥盛在碗裏遞給十七,“慢點吃。”
莫十七安靜用着飯菜,玉逍遙還不忘數落他,“天下美食這樣多,你偏要選擇餓死,人活着總有盼頭,非尋死覓活算個什麽好漢。”非常君亦安慰他,“雖說誰遇見事兒都難過,但錯不在你,完全不必這樣折磨自己。”他們一人一句直說到莫十七吃完,期間一言不發的十七末了打了個飽嗝,淡淡道:“知道了。”
“唉,你這人......”就在玉逍遙還要多拌上兩句時,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非家紅姨和玉家總管破門而入,也顧不得什麽禮數,拉起自家少爺就要走,“快,出大事了!”
“出了什麽事?”玉逍遙瞪大眼,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打起來了,那姓張的和姓吳的打起來!”紅姨鬓發都跑得散開,“眼見已經到固安了,老爺正商量要走啊!”
他們倉皇被帶走,屋子裏的莫十七跑到門口想要追,很快又停下腳步。他靠在那盆文竹旁,烏黑的眼珠裏閃過一絲慌亂,卻飛速沉寂,注視着非常君與玉逍遙的離去。
玉逍遙從未見過這般架勢,玉家直系齊聚大堂,他在素來慈眉善目的爺爺臉上看到了果決,在那能吟風花雪月戲文段子的爹爹臉上看到了肅然,這和他平時熟悉的家人是那麽不同,最終還是玉家長輩說話:“已經不能再等了,君家昨天就得了消息,先派出的人走長辛就沒個回頭的,剛才傳話過來,馬廠那邊也走不通了,只能走隆化後直接南下,去昆明。”而玉逍遙的娘親正抱着剛滿三月的小弟弟,身旁站着紮紅頭繩的玉簫,女童脆生生插進話來,“娘,我們還回來嗎?”
玉爹爹一改平日的悠閑模樣,他沉聲說:“會,順天府就是玉氏的老家,我們一定能回來。”他朝妻子道:“你去把細軟收拾好,大件的都不要帶,我那些書畫古玩也不要帶了,只看顧好孩子,給他們多裹些衣物。”又轉頭看玉逍遙,“逍遙,你現在去君家找君爺爺,就說玉家明白道理,明兒未時,前門站老海棠樹下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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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逍遙撒開丫子跑,他也不知為何自己要這樣着急,他只是忽然想見一見君奉天,沒有理由的,想見一見他。
玉逍遙穿過君家的天井,那裏種的李葉繡線菊從未開過花,他踏着滿地枯枝,猛地撞入了一個人的懷抱,君奉天順勢抱住他,低低的嗓音猶如寺廟裏的鐘鳴:“鎮靜。”
君奉天拉着玉逍遙去尋君老爺子,那裏非家派的人已經把決定上門闡明,玉逍遙轉達了父親的話,君老爺子黏着長須,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好,我們三家現在都在準備,末時就走。”
玉逍遙答應着,轉頭就要回去,他奔跑到宅門前,才發覺君奉天一路都拉着他的手,他們甚至來不及多說半句話,君奉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仍說:“你要冷靜!”
非、玉、君家徹夜燈火不息,他們打點着百年家業最庸俗的成分,那些金銀票子,将無數的古董和書畫埋在院裏的木棉樹下,母親将妹子和弟弟都交給玉逍遙,她摸着兒子的臉,溫聲道:“咱們不怕,你要讓弟弟妹妹們乖乖的,不要哭,不要添亂,如果你做到了,娘就給你們買糖人吃。”
“要個最好看的鳳凰的!”年紀最小的七妹說。
“好,給你買最好的。”母親匆匆将箱子封好,把一副未能繡完的江山秋色圖一刀裁成兩段,眉目中帶着堅韌果決。
與此同時,莫家也正忙亂,他們不去昆明,而是選擇曾讓他們光宗耀祖,又怨聲載道的遠支宗室隐居的本溪。而對于部分年紀較小的後輩,他們将從西渡口順水至天津碼頭,搭上卯時的輪船,用家族抛卻姓氏抛卻顏面換來的錢財,鍍一個留洋的金身。
那一日黃昏,莫十七悄悄把兩張寫有他明日行程的字條放在了他們平時傳消息的紅磚牆角,用一只瓷碗扣住,他當時完全是沒有緣由的那樣做,只覺不論是漂洋過海還是異地奔波,與他而言并無差別,莫家到底是不會因缺少或多出他而受影響。他抓着些虛無缥缈的念頭,在雲團猶如火燒的晚霞裏,拖出一條長長的孤影。
但他沒有等到非常君和玉逍遙,那只碗不知被誰取走,字條随風飄搖,莫十七等在渡口,天高月朗,他想起玉逍遙在他幼年病重時送來的豌豆黃,想起那弓着腰坐在門檻上朝他招手的非常君,他暗自發誓,如果他們來了,他便不走了,永永遠遠的,不走了。
直到渡口僅剩那月光,莫十七終于放棄,他仰頭望着那皎潔的一輪,心裏空空蕩蕩,大船都離開了,他搭上一只小小的漁船,伴着窄窄的木箱,聽見漁夫扯着嗓子唱不倫不類的歌:“明日隔山岳唉、明日隔山岳——”
而在前門火車站前,老海棠樹下三家直系血脈拖着不能再精簡的行李碰了面,君奉天看見玉逍遙抱着尚在襁褓的弟弟,衣擺被小玉簫拽住。他們跟在父母身後,沒有只言片語的交流,僅眼神交錯,所有的惶恐不安都得到撫慰。
玉家君家非家的長輩商議着的路途方向,老一代歲月的積澱使他們猶如在下一盤黑白棋,每一子都肩負局勢走向,卻又從容不亂。君尊玄先生姍姍來遲,他還是那身土灰長袍,背一小包裹裝着些絕版的古籍文書,他語氣與傳道受業時無異,“雖寧為百夫長,老夫卻要為這些迂腐玩意兒盡些力氣了。”
非常君仰頭看那百年海棠細長的枝幹,問站在身旁的越驕子,“我們會如何?”
越驕子上前握住他的肩,頭一回不帶嘲諷或漫不經心的語氣,他鄭重許諾:“你死我死,你活我活,你我同根,枯榮同命。”
君家老爺子環顧這老老小小一圈,終于高聲道:“出發——”
————待續————
注: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争打響。4月28日,奉系率12萬奉君官兵發動總攻,直系總25萬兵力,雙方于馬廠、固安、長辛店激戰。
(以上來自百度百科,文中地點轉換未經考察,僅用而已,考究勿怪。)
李葉繡線菊:又名“笑靥花”。
*明日隔山岳:《贈衛八處士》(杜甫):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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