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焚獄
火車載着三家無限留戀和惴惴不安向南邊行去。非常君記得那是一個回暖甚晚的四月,紫茉莉和雁來紅顏色倒極為漂亮,嬌滴滴将生的鮮活朝氣捧給大地,而他們卻在人頭攢動的車站裏推搡擁擠。
空氣裏混雜了汗液和嘔吐物的惡臭,非常君的母親牢牢攥住他的手臂,越驕子悄無聲息跟在身後。不遠處,他看見君奉天的乳娘被推了個踉跄,眼看遭松手的君奉天要被人群沖散,半步外的玉逍遙忽然發力,近乎蠻橫地拉住他的後領把他拽回,非常君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但玉逍遙神色嚴肅,已全然不似平日模樣。
等到上了火車這種情況才随之好轉,三家畢竟是大戶,雖然此番出來避難人數不少,這二等車座還是買得起,只是并不是都能坐上軟墊椅,小孩子便三四個擠在一處,竟比靠近鍋爐的一等座還要暖和。非常君邊上挨着他的堂弟堂妹,前排坐的是方才那兩位,并玉簫和君家上輩年齡最小的一個叔,也不過十幾歲年紀,各個裹着厚厚棉襖,黏在一起猶如下在鍋裏的芝麻湯圓。
起初孩子和女人們是不敢說話的,因旁側的男人們一直在說,說鎮威軍、吳子玉、政公所,還有能依仗的旁系,尋求最可圖謀的周全。非常君想起來玉家重文,被引稱為“家載書數萬卷,環列如城”,自家人苦心在宦海沉浮,除為官之道就沒閑心讀那些雜書,如今他們兩家商議利弊卻分不出高下。越驕子站在一邊,完全沒有心思管那些人的決策,反正也不能幹預左右,他将布簾子拉開半幅,模糊的輪廓隐在車窗上,飛馳的原野和綠樹映在他眸底,是如此的純粹流暢。
玉簫坐在兄長腿上,君奉天替玉簫把小手煨暖,轉而去握玉逍遙的,觸感竟是寒如冰坨,根根都是硬骨,玉逍遙苦笑,小聲說道:“可吓死我了。”
君奉天默然不語,雙手合攏将那冰坨子整個包在掌心。
天色漸漸轉暗,緊張情緒似乎被時間一點點化開,女人開始安撫受驚的幼童,玉母甚至小心地脫下半邊衣袖,給方滿三月的嬰兒哺乳,非家的一個南地來的姨太太用特有的口音輕聲哼一支家鄉童謠,哄他五歲的孩子入睡,那吳侬軟語迤逦非常,平時是拿不出來的,而此時這一片座位的,甚至包括大人們都側耳去聽。
舟過誰家荷花塘,我侬送郎去遠方,織雲裳來裁水波,麥使我侬焦心腸.....
非常君昏昏欲睡,他的腦袋小雞啄米般一耷一耷,越驕子仍是直勾勾盯着窗外,不知他究竟在看哪裏。從車座的縫隙裏,能觀察到最熬不住困的玉逍遙早已睡熟,他身子歪着歪着就歪到君奉天那裏,頭就給擱在對方頸窩處,他夢裏還下意識蜷起四肢把懷裏的玉簫抱緊。君奉天則小心撥開垂下的碎發,防止它們狗尾巴草那樣擾得玉逍遙不得好眠,又獨自思索了一陣從長輩那兒聽來的局勢,最後也閉目養神起來,只是從始至終,即使溫度回暖,他們都沒有松開相握的手。
鼾聲在車廂裏此起彼伏,還有聽不清的夢呓,窗外的月光時不時被婆娑樹木遮擋,就像是切成一段一段的銀,或是村落或是土丘,都包裹在夜格外恩典的溫柔中。
然而火車忽然就停了,急剎使所以人倏然驚醒,大家意識混沌,緊接着是突如其來的慌亂,也不曉得具體是在慌亂什麽,只是漫無目的的大叫和質問,列車員匆匆趕來,高聲安撫他們:“不要慌!是車過站讓災民給截了,大家不要慌!”
車廂裏頓時炸了鍋,紛紛謾罵起那些流民來,真是各種的污言穢語都能說出,好似他們殺了他們某個人全家一樣,但很快他們就都張不開嘴了,因窗外的場面委實駭人,有篤信佛教的直呼起阿鼻地獄。
玉逍遙僅掃了一眼,便迅速用手蓋住玉簫的眼睛,君奉天不由屏住呼吸,借着車站土黃色的燈光,他們看見大批的災民像從地底裏爬上來的惡鬼,争先恐後往火車上擠,他們至多背麻繩捆的布包,再卷床被褥,或幹脆什麽都不帶,只管如壁虎攀援般貼着車體。
“許是汕頭逃難來的。”非老爺子眉頭緊皺,“海嘯和瘟疫,聽說已經死了快二十萬。”
車上的人和車外的人,就這樣隔着鐵皮車廂,同時隔開兩重天地。玉逍遙連吸氣都無法通順,有窗戶被強行拉開,車裏的人就發力關上,也不去管夾住了誰,但車外的聲音還是漏了進來,從模糊變成清晰,尖銳的漫罵,呼喊和哀嚎,他聽見一個女聲尤其刺耳,似乎在尋找孩子,而這樣的離亂又怎可能得到回應,于是她哭、叫、歇斯底裏,可沒人理她,她摔倒,然後沒有站起來,人群依舊湧動。
那些瘋狂的災民用搭人梯的方法往火車上送親人,二等車座尚且如此,已經無法想象三等座情形。君玉非三家的家長把孩子向後拉,防止他們被拖下車去,非常君催促着堂妹堂弟快走,卻忽感身後巨大的阻力,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以極其詭異的姿勢用胳膊夾着個小孩,一手拉着車窗,一手扯住非常君,她半個身子探了進來,而非常君已快要貼近窗口。越驕子快步上前,他面露冷色,剛要動作,但那女人忽地怪叫起來,竟是口京師家鄉話,她聲嘶力竭,“救救煙兒——好人家救救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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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那小孩往車廂裏用力一丢,同時失去力氣,松開手便狠狠摔下車去,此時列車員終于放棄勸說,令司機不要停靠,直接開走。
列車再次加速,那些可怖的場面被抛在了他們身後,滿車人卻心有餘悸,很多人都哭了,吓得怕的擔憂前路的,玉逍遙眼眶通紅,雙肩聳動,他啞聲道:“不應該這樣的......奉天,不應該這樣的......”他尚未見過戰場,卻已将烽火狼煙的戲文唱了百遍,也知曉屍橫遍野、無定枯骨,只是養在大院裏的他們從未體會真正的災難。君奉天死死握拳,一時難以言表,而他那本家十幾歲的小叔卻哭的無比凄慘,他大聲道:“這般、這般慘狀,若不能匡扶救民,有何顏面做男兒!”
君奉天握住玉逍遙的手用力一顫,續而攥得更緊,玉逍遙亦反握,猶如要揉進血肉,君奉天沉聲道:“吾輩立誓,讓蒼生不再哭泣,讓家園得到圓滿,不見此日,死不瞑目!”
而後座裏,非家的長輩都靠過來探問非常君的情況,只見他從地上抱起那兩三歲的小孩,從那孩子衣襟裏掉落出一塊手帕,越驕子撿了,上頭端端正正繡了一個“習”字,想必是他的姓氏。非常君喃喃道:“煙兒,習煙兒。”
長輩們搖頭,卻見非常君猛地擡起頭,那神色卻是大變,他慘白着臉說:“我知道我們自身難保,但試一試吧,他母親已經死了,現在他在發燒,如果等到目的地他還有一口氣在,那捎上又如何?我留一口飯就是了。”
非家人有些驚訝,畢竟素來木讷的非常君說出這樣滴水不漏的話來,這是他們沒有想到的,其一人上前說道:“一個兩個,你救得了幾個?”
“就這一個。”非常君直視他,“如果還有下次,就是死在爛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看一眼。”
寒意爬上了非家人的脊背,他們互相看了看,最後還是非老爺子發話,然只是嘆道:“天意啊天意。”
非常君略有恍惚,他不知越驕子何時站在了他身後,他聽見他說:“我且縱你一回吧。”
就在大夥以為風波平息時,那列車員竟又跑來,而此時他簡直是天塌地陷的神情,他失控大喊:“前頭路走不通了,要下車的下車!我們改道要去南京,去南京!”
南京,六朝古都,那條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烏衣巷;那灣隔江猶唱後庭花的秦淮河;那完全陌生的城市,就這樣毫無預兆的,降臨在他們的命運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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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民國時期火車車廂實行等級制。一等設施齊全,環境舒适的同時價格昂貴;二等也較為寬敞有軟座;三等則簡陋無比搭乘堪稱地獄旅行,多為普通民衆選擇。本文中列車員之所以會去他們的車廂通報訊息,多因為能座上二等座的都還是身份財力不錯的人,而在三等車中則态度惡劣,恐不會如此,其民之苦難以言表。
*文中出現歌謠純屬編造,來自方言雜糅控的強迫症,應景來寫,僅作文用。
*汕頭天災,1922年汕頭曾登陸臺風,緊接海嘯,潮高4.6米,續而海水倒退迅速卷5萬餘人,災後瘟疫死亡20萬。日期未考證
*對于爬火車現象,因網絡圖片影響,實在難以棄之不寫,按當時局面或并不至于如此慘烈,但其悲态,圖片的感覺比筆下文字更沖擊百倍。
(以上資料均來自百科,多有不周,大川頂鍋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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