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福兮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說是這麽說,真要遇上了,也是造化的道理。
因臨時改道的緣故,非、玉、君三家被迫轉入南京。老一輩關在屋子裏盤算大半月,末了出門時還相互拱手,約了周末打牌的活動,旁人大約就能猜出七八分局面。果不其然,外頭還炮火連天的時候,南京竟真成了世外桃源。
剛進城時大夥還提心吊膽,餘月下來,也就在慢慢在享受這份難得的寧靜。
從北邊南下,有的人會水土不服,其中以玉逍遙為典型。等到遷移的激動勁兒過去後,他就緊鑼密鼓病了幾場,成天打瞌睡,緩了約一兩個月,期間君奉天幾乎住在了玉家,更是與玉逍遙同吃同住。
君家方面,自然不肯放過這百年的老商號,君老爺子不止一次感慨玉家的姑娘都委實太寶貝,受新思想影響,穿藍襖黑裙,抱着書往學校跑,沒一個肯松口的,加之年紀也都偏小,擔不得中饋。
唯一稍對的上的居然還是玉逍遙,可惜是個男孩子,足見有時老天就是愛開玩笑。每每君奉天出門,乳娘就叮囑他與玉家妹妹們多相處,看中哪個有溫良賢淑潛質的就先遞個帖,偏君奉天一進玉家大門就往玉逍遙房裏竄,只是沒人曉得就是。
南地冬日時雨潮濕,玉逍遙整日窩在床上聽窗外雨水噼裏啪啦打在葉子上,實在閑的發毛,君奉天就從老書店淘來許多線裝書,話本傳奇居多。
君奉天占小半個床給他念書,夜裏玉逍遙若是畏冷,也就拆了被窩擠一處抵足而眠。玉逍遙咿咿呀呀哼一些小調,其不乏“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君奉天繃緊臉,耳根子壓在枕頭裏紅的滴血。
到底是少年底子,沒多久玉逍遙就适應了南方氣候,身體漸好起來,就是靜養的幾個月裏難見光,膚色甚是寡淡,與君奉天投軍一日,被上下打量,笑說莫不是學那花木蘭,玉逍遙卷了袖子就要揍人,君奉天拉住他,說不如開臺子試試。
結果是一幹新兵被兩人輪流打趴,路過的校官遠遠瞅了,也是熱血心性,竟要過上兩招,只是準他們兩人齊上,幾個回合下來,校官吃不住耗,索性認個平手,又問了他們姓名出身,并君玉兩家是八面玲珑慣了,一來二去的,君奉天玉逍遙的軍旅生涯倒還算順暢。
小仗打了幾場,君奉天憑一手好槍法算是闖出了名聲,玉逍遙則多有奇策,運籌帷幄間将天時地利用到極致,加之為人多笑語,很快與大夥打成一片。兩人名頭漸大,也頗得将官青眼,直說是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
問及師承何處時,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文從一個老儒,甩了《孫子兵法》就叫通篇背誦,武從一個過去出家人,把你撂翻了還阿彌陀佛幾句。
不過自然是說笑了,昙師父不常阿彌陀佛,就是真會說大道理,還懷的天下人的胸襟,只是自己已經窮的揭不開鍋,也就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心思了。與玉逍遙去救濟流民,人家玉家是真家底,他把自己的工資全捐出去了也不過惹得瘋搶,不平攤更是怨聲載道的。
搞得琵琶姑娘的小曲兒一日比一日彈得幽怨,楚天行最後熬不住了,撂下封書信說要去重操舊業,打漁為生了。而這也是個怪人,秦淮河的魚不稀罕,偏要打鄱陽湖的魚,他離開那日天下大雨,楚天行唱着漁歌,連傘都不要,攜一壺老酒就上了路。
後來昙師父幹脆去街上賣藝,表演胸口碎大石,結果被保安團逮了,玉逍遙君奉天把他弄出來,好說歹說,老昙師父終于認清自己沒有賺錢的天賦,還是乖乖等楚天行的魚,現下就暫時在君家提供的房子裏住。
那房子就在金陵大學邊上,每天可見女學生成群結隊出門,談莫泊桑、狄更斯、巴黎茶花女遺事、莎氏傑作,還有小說月報,創造文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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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逍遙君奉天對這些沒系統了解,全當認個新鮮,更聽說進來金陵大學教西洋戲劇文學的來了個留洋副教授,年紀不大很有文化,女學生說到他就激動的不能自已,還說羅曼蒂克啊、浪漫自由啊,絮絮叨叨一堆。玉逍遙在邊上呼嚕呼嚕吃一海碗的皮肚面,君奉天拎着廟會買來的小籠包和蒸餃,并一些糕團小點,就這樣看着女學生花蝴蝶似的走來又走去。
忽聞一潮兒疊起的教授好老師好,玉逍遙一口面湯含在嘴裏,要吞不吞的,瞪大眼望着眼前一身西裝革履,留着稀奇古怪發型,操着洋口音的年輕男子,心裏默默喊了句,我的個娘唉......
莫十七行的紳士禮,聲線低迷道:“Life is tale told by idiot,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好久不見,玉逍遙。”*
且不說這邊意外的相遇,非常君那頭日子算是過成了水,他在路邊支起了個水果攤,早起去喝一碗馄饨再打包一碗,然後在自家攤子上等生意。習煙兒比他晚半個時辰起床,爬起來就去找非常君要吃的,吃完就與他坐在攤子上,非常君會教他識字,或念些小品文章,黃昏時就慢悠悠走回他的破屋,算算一天的收入和明兒的菜錢,再點了燈去寫給報社的投稿。
非常君徹底與家裏鬧翻,原因确實極其可笑的,他生母不知為何患了瘋病,把紅姨倒提着淹到井中,第二天撈上來面目異常可怖,而至此非家愈發不景氣。加之非常君出生時黑貓啼夜,更預兆這對母子為禍。非常君被關在廚房五天,鍋底都鏟幹淨了也不夠喂習煙兒,越驕子坐靠在床下,側耳去聽外面孩童奔跑散落的笑聲,對非常君說:“誰瘋了還未可知。”
哄睡了習煙兒,非常君站起來走到越驕子身邊,“這個家遲早要散,我是不是真正在這個家活過,現在都不清楚。但那些地、店面、錢是不會騙人的,卻能叫好人瘋,徹底發瘋。”
最終他帶着習煙兒離開了非家,過去他手下的地盤全部瓜分,至于他是如何身無分文帶着習煙兒活下來的,沒人願去過問。
但現在非常君有了一個水果攤,聽來挑揀瓜果的客人時不時談起一些消息。東北沒了,起了個滿洲,福建生了些事變,與他們這些小商販最密切的就是法幣推行,但到底還是生意錢。
玉逍遙時不時來攤子上買水果,而君奉天還是那副模樣,就臉圓了一圈,不知吃了多少玉逍遙買多的點心,他們也僅閑聊幾句,然後各回各家。
當年的君老先生仙逝了,去時手邊還有一冊沒有抄完的古本。他們幾個徒弟跪到靈堂上,只見滿目蕭索。老先生膝下無子,是他的小弟來主辦的白事,君小弟與老先生模樣近似,名姓原與老先生颠倒,後因沖撞而改為號,定號為玄尊。
那一日,非常君抱着習煙兒跌倒在深深的長巷,越驕子與他一同跪在濕漉的青石板上。君玄尊站在巷的盡頭,身影遮擋住大片的陽光,他朝非常君伸出手,溫聲道:“和我走吧。”
————待續————
注:
*轉過這芍藥欄前句:出自《牡丹亭》,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搵着芽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Life is tale told by idiot,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生如癡人說夢,充滿着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莎士比亞)
*具體時間細節如有纰漏,不甚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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