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祈願

正值冬至前後,粉白牆浮起一層寒氣,刻有五言絕句的石雕旁斜刺出一支白梅花,開在淩寒十二月裏的君子,實有一段凜然風情。

莫十七捧起咖啡杯,将游離的目光從遠處收回,玉逍遙并君奉天落座。

多年不見,他兩人面貌卻沒有多大變化,仍可瞧見年幼時的影子,尤其玉逍遙一雙眼,天生瞳色偏淺,光下呈淡紫略绛。在他以永夜為筆名發表的劇本中,塑造了有海棠紅眼珠的少年少女,金色大胡子老師不止一次感慨:莫,只有天才才能寫出這些奇妙的精靈。

“十七,真沒想到你出了一趟國,居然是大變樣了。”玉逍遙盯着服務生端上的蛋糕五秒,轉而瞧起莫十七來,那個記憶裏瘦弱的孩子已經長大,洋裝在身,發型時髦,還喝苦的要死的飲品,舉手投足間的貴族倒氣質叫人驚嘆。

“你現在教的什麽?學生們都管你叫老師。”玉逍遙再次盯住新來的水果冰激淩一秒,君奉天默然喝茶,莫十七文質彬彬笑道:“是教的西洋戲劇文學。”又補充:“其實主修的是醫學,這個只是興趣。”順手把冰激淩推到玉逍遙面前,朝他眨眼。

這就顯出些當年頑皮模樣了,就像是抄作業被先生發現,相互打眼色一般的默契。玉逍遙不客氣,捧起冰激淩杯挖了一大勺,奶油的甜味直往鼻子裏鑽,“學醫好啊,以後有個跌打損傷就找十七大夫。”

莫十七覺得和他解釋自己非主修外科實在是件太麻煩的事,幹脆點頭應了下來,并問起了他們兩人的現狀。

一聊卻才知道他們去從了軍,不由皺起眉頭,“雖然是個好營生,但你們身在南京不知道外頭情形,我一路過來看的清楚,打的很DRASTIC.而且已經有人在內遷了不是?”

“但畢竟沒有正式通告,我們幾家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加上哪裏有當兵的不幹了先去跑路的。”玉逍遙三下五除二吃幹淨了冰激淩杯,舔舔嘴還意猶未盡,莫十七再喊了一大杯,君奉天一旁提醒,“不要吃太多冰的。”

“噗。”莫十七帶着的黑皮絨手套曲兩指抵住唇邊,微眯起眼,在他們之間來回打量,挑眉道:“你們怎麽還是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我回來時你們的孩子都能滿地跑了。”

玉逍遙哈哈大笑,“你別說我們,我可聽金陵學生們講,莫老師年紀不大,可是兩個娃娃的爹。”

莫十七的家庭,是學生們私下津津樂道的事情。有說他在國外與金發碧眼的美女風流一夜,生了兩個混血兒;有說他是個慈善家收養了兩孤兒;有說那是人家的親戚。總之一雙白玉團子撲到莫教授懷裏喊DAD是大庭廣衆下大夥都見了的,至于具體如何,便是這位羅曼蒂克教授的私人秘密。

“所以只好教教書,賺生活費喽。”莫十七揭過不提,玉逍遙開始向小蛋糕下手,“我們有空去看看非常君,他老人家的瓜攤子可缺你這般的招牌。”

“哈。”莫十七對非常君的現狀了如指掌似的,起身埋了單,并給服務生一些小費,“剩下的蛋糕打包給這位先生。”

“我可不可以多要幾個?”玉逍遙想着今天下午還要出巡,現在吃飽,待會兒肯定還會餓。

“For thy sweet love remeber’d such wealth brings.當然。”莫十七笑道:“順便一提,你南京話學偏了,學成蘇州話了,但......Beauty.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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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拎了整整兩袋子蛋糕的玉逍遙滿頭霧水,問君奉天:“他現在怎麽老喜歡拽那洋文,叽裏呱啦說的什麽?”

“管他的鳥......外國話......”君奉天沉了臉,大步向前。

“唉?這是怎麽了?”玉逍遙愈發不解,“奉天你走那麽快幹嘛?瞧我這一堆東西的,等我!等等我啊!”

“您看看我這橘子,您看看這色兒的,這橘子不遠萬裏飄過來在這攤子上等您,不買就虧了。”

非常君捧着個圓滾滾的大柑橘,習煙兒坐在一旁,時不時補話:“對啊,您這麽好看,吃過這個就更好看了。”

“來一斤非常君。”

“好咧,您要多少.....嗯?”非常君擡起頭,莫十七微微欠着身,輕聲說:“終于見面了。”

莫十七在非常君的水果攤上坐了整個下午,冬日的陽光停在他們的手邊,未靠近都恍惚有些暖意。收攤時,非常君牽起習煙兒,拍拍衣袖的塵土,問:“要去家裏坐坐嗎?”

非常君的家外表已經快到要接濟的程度,瓦房群後一間破落瓦屋,也就僅個廳卧廁的标準,恐怕裏頭還黑燈瞎火,潮濕昏暗。可當莫十七推門,卻委實因內裏乾坤吃了一驚。屋子整體溫馨整潔,如果說非常君會過日子是在誇他的能力,那麽他深藏不露的有錢就是在誇他的財力。

床上鋪的是綢緞錦被,靠的是青花瓷枕,旁側裏架了展蜀繡屏,繡鵲華秋色圖,其中平川洲渚,紅樹蘆荻,甚是樸拙,然而留白大片,在見慣西洋油彩的莫十七眼裏又顯得極其素寡,再看架子上的茶具熏香,真是不識貨的當玩意兒,識貨的就是古董了。

“過得不差。”莫十七總結道。

“你也是。”非常君把習煙兒喊去睡覺,取出茶具準備泡茶,忽而想起莫十七該是習慣喝咖啡汽水什麽的,索性棄杯,挑來些果殼花生給他裝了,“怎麽這個時候回來。”

花生味道不錯,莫十七坐在木椅子上一顆顆吃着,“幹爹說總有用的日子,加上最近局面不好。”頓了頓,“你如果沒事兒,奉勸一句,能走就走。”

非常君凝視他半晌,勾起唇嘆道:“手頭還有瓜沒賣完呢,現在不能走。我會看風頭的。”

“哦。”莫十七不置可否,轉向他說:“我不希望讓玉家君家牽扯進來,最好能讓他們遠遠離開。”

“忽然這麽關心他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

莫十七垂下眼,若論多年來的物是人非,他自然不敢說全然沒有改變。

在當年,他打開破舊的木箱,翻出随手抓來的一冊話本時,書頁裏跌落了封玉逍遙的親筆信,不知何時放入,裏頭大意也不過些安慰人的話,調笑他不争氣的話,并些銀票。唯有一句令他印象深刻,在大洋彼岸孤寂潦倒的夜裏,一次又一次催促他的堅持。

——小十七,世上總有人希望你好好活着,我就希望你好好活着。

非常君坐在燈下的陰影裏,張口欲言。

站于屏風後的越驕子悄悄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玉逍遙踏入家門時就覺得氣氛不對,自從他和君奉天被調到蕭市長手下幹活,就比不得過去清閑,雖然他們都說這很有前景,他卻真沒瞧出前景在哪兒。

大廳裏不時有話語聲,爺爺與父親似乎在招呼人吃飯,姨娘遠遠通報了一聲,少爺回來了,遂聽見裏頭喊了他“快回房去”,玉逍遙心下異樣,緊接是一番古怪的發音,說玉家少爺定是風采不凡,哪有叫人躲進房裏的道理。

又一些小聲的交談,末了是他娘親道:“逍遙,進來吧。”

玉逍遙推門而入,攜着冬日寒夜的水銀月光,破開宴的僵局。

“你好。”客人站起身,“鄙姓宮,久聞玉家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儀表堂堂。”

自稱姓宮的客人問候完,慢悠悠落座,眼風掃過玉家一幹老少,最後落在家主即玉逍遙父親身上,輕輕一笑,托起面前茶盞,三轉茶碗,輕品慢飲,卻收束了奉還的動作,長嘆道:“好茶。”

複唏噓了幾番,“玉家是儒商、雅商,最講究和氣,這玉啊茶啊煙草啊,就是大和下的享受物件,我還聽說家主您喜好戲文,更是個雅物......”

擡眼望向玉逍遙,用吟俳句似的語氣道:“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這玉家公子,也該是能唱能打的,不過戲文一類,唱給天地聽,也強過唱給人聽。”

玉家家主面色一白,賠笑道:“自然自然。”

宮先生用罷飯,再閑聊了半刻,談了些平時用的香料,插的花,也就告辭離去,待他的車在轉角消失不見,玉家家主喝令關閉家門,把各位招到前廳商談。

此時玉逍遙才發現小妹玉簫身邊多了個娃子,不過十二歲,看來很是面熟,想了半天才記得這是玉家旁親的的孩子,小時候來家裏玩過,與玉簫最是親近。聯想起近來聽說要送一個聰明的後輩來南京培養,沒想到卻是他,若無錯漏,這孩子雙名離經,取一年曰離經辨志之意。

回轉思路,玉家的部署卻已經緊鑼密鼓進行了。

玉家長輩并家主當機立斷,決定将玉家拆成五隊,暗中內遷,而其中緣由家主并未講清,只吩咐大家照做。

本地原做布匹的玉氏因長年居住南京,要毅然舍棄所有産業離去,恐怕有一定難度,便自願押後,其餘家人各自收拾,等候出發,但明面上要當做并無大事發生。

這是第二次這般緊急的撤離,玉家主回房後便在清算物什,直忙到半夜,玉逍遙站在一叢打了霜的牙色灌木旁等待,卻終于聽見屋內傳來幾聲吊嗓子似的的吟唱,在這寂靜的晚上猶如鴉啼,續而是痛苦壓抑的嗚咽。

玉逍遙走進屋內,父親正端坐在桌旁,神色坦然,剛才那聲哀鳴仿佛是幻覺,他見是玉逍遙,便讓他坐了,還給他塞了個湯婆子暖手。

父子兩許久不語,終于玉逍遙忍不住發聲,“爹.....”

玉父單刀直入,“又是本家提出的遷移,又要牽連大大小小多少戶,我打算我們也最後走,你如何看?”

玉逍遙便點頭,“我自然沒意見啦,反正還是要在市裏幹,留下了也能照顧你們......”

“逍遙。”玉家主忽然擡手打斷他,緊閉雙眼,正一點點抽氣,扣在桌上的手按出塊白印子。

又倏然站起,眼中嚴厲非常,對玉逍遙叮囑道:“你記住,關鍵時刻不要管我,保護好母親和妹妹弟弟,也決不能辱了玉家,辱了你這個姓氏。”

“我明白。”玉逍遙點頭,玉家主長長呼了口氣,“你也這麽大了,爹沒什麽再能教給你的,但有一句......你要留心,善聽善言有善心,即使以後艱苦,絕不可輕易放棄。”

窗外梅花吐蕊,大有一鬥寒霜的架勢。

當玉家第三批人已經遷出了南京,已是來年的春節。

大年夜裏莫十七一個人過,也實在沒什麽樂子可尋,幹脆爬到屋頂上喝酒,不遠處的煙花炸開于天幕,照亮了一排排的瓦房,轉瞬即逝的光使他有寫詩的沖動。

但詩還沒寫完,非常君就爬了上來,習煙兒篤定的守夜終于在周公的盛情相邀下成了空談。非常君拖拉着沒人能看見的越驕子,與十七并排坐着,酒還剛喝了一半,玉逍遙又爬了上來,直說家裏剩的幾個已經把好吃的都分了,他肚子餓只能來這裏覓食。

而君奉天姍姍來遲,他最近很是繁忙,也不知是聽了誰的意見,君家舉家往重慶跑,君奉天決意留在最後,而家裏定是不肯的,直到現在他還在打發着他的一幹說客。

煙花一朵接着一朵,點亮的瓦片在五彩的光下猶如水下炫目魚鱗,他們喝了許多酒,說了許多的過去,也講了不可捉摸的未來,只是最後都趴在屋脊上,仰頭看着那廣袤的夜空。

秦淮河的水靜靜流淌,隐約有吳侬軟語自岸邊傳來,雖比不得往年燈火,仍可安撫人心。

他們自北而來,不知不覺間,也就愛上了這座城市。

此心安處是吾鄉?或是更多的,記憶與歲月。

莫十七忽然發聲,說,許個願望吧。

那是啥......玉逍遙咕嘟灌了一口酒,君奉天拿過酒壺,也不喝,僅掂在手中。

非常君接話,是那種什麽生辰啊,節日啊時候的願望?他最近喜歡上了味道苦澀的飲品,也漸漸能跟上莫十七的思維。越驕子抱膝坐在一旁,直勾勾盯住遠處,難得的安靜。

願望......玉逍遙猛地坐起身,雙手作喇叭狀,朝煙火下的城市吼道:南京——撐住!南京!你這樣好啊——!

那一夜,他們就這樣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在高高的房頂上,向這座繁華又寂寞的六朝古都發瘋般地大喊:

南京——撐住!

南京——你這樣好啊——!

————待續————

注(劇情解析):

*For thy sweet love remeber’d such wealth brings.思卿至愛,心中便生財富無限(十四行詩)用在給玉逍遙買單,似乎并無不妥??

*地冥和非常君的對話:反正是玄尊的學生的碰頭,另外這裏玄尊不是反派黑

*玉家方面:宮的三轉茶碗,輕品、慢飲、奉還,插花,俳句,特征明顯了。

*流螢斷續光句:最後是“寂寞何以堪”。聯系環境曲解勿怪,表面自然是說玉逍遙披月而入,姿态好;裏頭一是說你別讓我們給你家裏就剩個兒子了他多寂寞;二是你家這一榮一敗還不是螢火蟲一般,看着辦吧。

*關于內遷:內遷後的約46.8~56.8萬人,“有有條件走但不願意走的,有眷戀故土,奉命行事的,或出于道義且人身安全有一定保障的,大多數為無處可去,最後搖擺的普通人。”(引用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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