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玄黃
論說近來大小事,算不得多,也算不得少,籠統裝進一張報紙裏,四版不過十幾個框,國內外局勢、汪政`府輿論引導、花邊新聞、連載小說,廣告等,林林總總,真真假假,都在報童那兒一份份賣出,落入或有心,或無意的人之手。
除開政壇文壇,比較大的消息是“藍田大戲院”的開張,它之所以被視為比較“大”的新聞,是因在多家報刊上有載,且不止一期,将買報的強制混了個眼熟,路人強制混了個耳熟。
至于其下打點,燒了多少銀子,就不是能知曉的了。
藍田大戲院的東家老板姓玉,祖上起就做生意,百年老字號,可惜逢了亂世,家底損耗嚴重,族員凋敝,輪到小一輩還能出來開門面的,他是第一人。
可他并不被承認,重慶玉家一脈公開申明,此子于上海一切作為,所有産業,皆與玉氏無關,是生是死,都咎由自取。并公布書信,望他能有所收斂,日後才會人扶棺歸根,入得祠堂。
滬、寧文界裏的幾位就這一事兒隔空交鋒,一方大贊玉氏深明大義,是愛國商賈,并強烈抨擊上海的玉姓;一方認可上海的是審時度勢,有先見之明。兩邊下來居然有二十幾篇文章出世,都快能出文集了,而上海玉氏借此,再賺了一筆名氣。
圍繞玉老板個人,他之前一直從事珠寶生意,南京淪陷後被某一官員看中,請到了滬地,誰知他是如魚得水,活絡于商政兩界,那藍田大戲院開張,不過是具象化的成功而已。
另有一事是,玉老板為人随和,好笑語,見者可親,唯獨和大學裏的教授們不對頭,甚至在一次的晚宴上公開被教授們白眼,他出言回擊,對方一教西洋戲劇文學的教授當衆潑了他一臉紅酒。
雖然後來玉老板把其他文化人都安撫好了,唯有那西洋戲劇文學的教書匠不服,兩人從此交惡,見面必出惡聲。
事情就是這樣好玩,玉老板的戲院近來承了一部新片,內容恰與西洋戲劇有關,由此不得不與那留了洋,頗有才華和個性的教授交涉,旁人眼見他們不時碰面,卻劍拔弩張,又生出看熱鬧的樂趣。
今日便是如此,玉老板受邀一個文化沙龍,不過是附庸風雅的場子,全不必放在心上。
玉老板向來親民,沒個大商的架子,雖被暗諷過是教養差,但還是我行我素,不坐轎車就愛在步行閑逛,買攤子上的小吃和小玩意兒,随手送給牆邊縮着的小孩,或用來逗路過的女學生。
這番作态就是學了那西洋教授,教授與他唱反調,再不出門步行,直說看了那玉逍遙就吃不下飯。
聽聞這次文化還會出面一個上海地區改組委員會華商代表,故而商界也來了許多人,玉逍遙慢慢悠悠走在街上,路過一咖啡館前時,看見一身黃布衣的男子正蹲門口買水果,見他就喊:“先生,要蘋果嗎?”
他搖搖頭,一句話沒說,摘下帽子向前走去。
忽從弄堂中拐出個報社記者,把他截了就要問八卦新聞,他正敷衍應答着,一輛黃包車從主街上奔過,與此同時,一聲槍響自天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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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街上尖叫驟起,玉老板拔腿就跑,那記者跟着他一路跑到下條街,玉老板氣喘籲籲,看着那記者:“你跟着我幹嘛?”
記者大汗淋漓,“不知道......呼......我也是吓得......”
玉逍遙擺手道:“好了,今日運氣不好,你就別煩我了,劇作家還在前面等我。”
他再穿過幾條路,莫教授正站在自家租的三合院大門前,一套整齊歐式西裝,冷着臉望向玉逍遙,道:“您來的真慢。”
“是路上出了點小意外.....”小記者幫話道,但很快就被永夜劇作家瞪啞了聲,玉逍遙渾然不在意,“我非常抱歉哦。”
再伸出手,微笑道:“Professor Mo,請。”
次日的報紙,頭條是上海地區改組委員會華商代表被當街刺殺,一槍斃命,行刺者逃之夭夭,官方稱一定把他捉拿,可是大家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一個空話罷了。
那幫日軍收購軍需物資的走狗死啦,大夥暗地裏拍手叫好。
而在報紙的小角落裏,才有那小記者的一豆腐塊大小的版面,內容寡淡,玉老板和莫教授看似和解,其實是又嗆聲啦。
事情鬧了幾日,漸被普通民衆遺忘。
在多方勢力影響下的上海,一兩條人命,真是太渺小了。
非常君回到自家的小水果攤上,習煙兒把菜端上桌,“今天還是沒賣出去嗎?果然果籃沒蘋果就不好賣,怎麽辦呢。”
“沒關系的,至少我還有積蓄,不怕餓着你。”非常君摸摸習煙兒的頭,“今天晚上要去打貨了,煙兒看家要注意安全。”
“啊?又要去打貨。”習煙兒有些苦惱,“那你快吃,我再去給你弄兩個菜。”
越驕子靠在門邊,“今天晚上的不大好對付,陳,明面上是司法院的秘書長,實際上是特工總務委員會成員之一,煙蘿別墅算是他的分宅,這次他帶的幾個都是得力手下,還有着手培養的接班人......”
“嗯。”非常君點頭。
窗外月黑風高,正是屬于夜的繁華。
永夜劇作家靠在舞廳的牆邊,手托紅酒杯,五指摩挲,酒水蕩漾出一陣悠哉的搖擺。
出席今晚派對的,有日本的,工部局的,汪政`府的,文界商界、甚至暗中還有青紅、斧頭幫的一些人,算是湊齊了幾大頭,賓客們看似親熱,其實誰不是各懷鬼胎,利益揣摩,真是無聊無趣的很。
而這煙蘿別墅,更是沒有新意的名字,哪哪都有,哪哪都是一樣的性質。
永夜能出席全是因為學校裏文人氣焰高,收到了帖子便推脫不去,一來二去的都來他門前商量。畢竟莫教授在一幹老師心裏,是很愛名聲的,受西方影響也玩得開,加上那些風流緋聞,更是适應這等場面。
一個大學教授,牽扯的利弊實在不廣,他也就和藍田玉老板互罵出的名,這等宴上也沒人在意,他有的是時間在角落裏喝點兒酒,冷眼旁觀在場諸位。
陳秘書長半小時前到場,身後的光頭是他徒弟,還有幾個隐在人群裏的手下,莫十七一一辨認,目光掃過,卻是猛地聚焦一個背影,然後狀若內急的模樣,跟着那身影拐入休息室。
莫十七,或是地冥,反手抓住天跡的手腕,并快速遞了個眼神過去,你怎麽搞成這幅樣子?
廢話,這個點“玉逍遙”應該在床上蒙頭大睡,怎麽可能出現在煙蘿別墅。天跡揚起頭,亦回了個寫滿“蠢”眼神。
地冥想翻白眼,他聽默雲徽說起過玉逍遙曾扮作女裝在俱樂部勾引君奉天,對,默雲徽的原話就是“勾引”,那是他還頗為不屑,懷疑默雲徽誇大其詞。
但玉逍遙現在挽長發穿黑絲絨旗袍的樣子,還是真挺驚豔的......地冥為自己會用出“驚豔”來形容男人感到厭棄,而且到底扮作女人不是想象中那麽簡單,這實在是太容易暴露了,所以天跡不過是用這個模樣來糊弄一下門衛,真正進來還是要換了的。
他麻利的脫了旗袍蹬了高跟,換上一身純黑,但頭發是不打算改了,畢竟是他的真頭發,再和平時一樣蓋一頂假發就太麻煩了,他掏出踩點時預先藏好的軍刀,那邊地冥再度眨眼。
你用這個?
偷襲,最多就是引那個光頭上鈎,而且這裏不是還有各色本土幫會的人嘛,用這個更混淆視聽。
你怎麽不用斧頭......地冥心裏腹诽,而此時天跡推開玻璃窗,他要到一層的的大廳偏間去,忽聽地冥在身後發出一個氣音,他回頭,地冥正伸手點了點他的腿。
天跡比了個“沒事”的口型,遂咬住刀,一手挽起頭發,一手繞着黑繩,幹淨利落地綁了個高馬尾,從窗口一翻而下。
地冥向外望去,就見天跡順着水管下滑,消失在黑夜中。
他終于要改變,或許說,所有人都要改變,地冥在見到新到位的天跡時,幾乎想要立刻飛到重慶,去找老師當面對質,為什麽是他,怎麽可能是他......
但一切都于事無補,地冥人覺等待許久,伴随天的确定,以“玄黃”為代號的上海區第九行動大隊組成。他們不需要名字,沒有玉逍遙,沒有莫十七,亦沒有非常君,有的只是天地人,行的只是一條亡命道。
地冥收回思緒,整理整理自己的領子,從容走出。
而別墅花園外,人覺向燈火通明的煙蘿望了一眼,心道希望他們動作快點。
然後他垂目擡手,将槍頂在昏迷的日派巡邏保镖的眉心,毫不猶豫的扣動扳機。
月光下,非常君臉部的輪廓極其柔和,偏眼中盡是一片冰雪。
悄無聲息的暗殺在夜的隐匿下伏行。
**
重慶。
玉離經站在寫有“玉簫”的墓前,放下雛菊,輕輕嘆了口氣。身後雲忘歸拍拍他的肩膀,未發一言。
君家在重慶迅速确立起自己的地位勢力,這個家族素來如此敏銳,而從南京歸來的君奉天為家族代表,不負衆望地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連晉了幾級,如今算是君家于軍、政中的領頭了。
他上一仗受了傷,傷口感染又不肯休息,如今一回重慶就大病一場,旁人僅見他威風,殊不知他流了多少血,吃了多少子彈,身上又藏了多少傷疤和隐痛,他每次打仗宛如拼命,能硬磕便死磕到底,并不與其他的将官一般從軍費中私扣,戰中與士兵同吃同住,很是得軍心。
而他手下的兩位重點培養青年,一個是主動跑來的,乃是玉家子弟,雙名離經,就是那玉簫以命相救的孩子,上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還國人一個玉姐姐希望的,太平幸福的家”。
等到君奉天發現他時,玉離經已經在部隊待了半年了,他私心裏有意觀察離經,便抽調他到在自己手下做,卻只給他閑散職務,意在考驗其心性,玉離經并未抱怨,認真幹了一個月,将事情處理的井井有條,而後主動找到君奉天,希望能再加其餘工作。
君奉天彼時面無表情,說:“你如果覺得可以承認其他職務,先打贏我。”
最終的結局自然是玉離經被君奉天揍趴了,但這孩子不屈的眼神,得到了君奉天的認可。
還有雲忘歸,他就是當年在南京被一槍穿嚨的雲姓士兵的弟弟,同樣被君司令給打慘了,只是最後他雙膝一跪,叩頭說要拜師。
君奉天問他為何要拜他為師,雲忘歸摸着鼻子,說道:“跟着您打日本人呗,我家全都被他們害了,剩我最後一個好歹要争口氣不是?”
輕描淡寫的,卻是生離死別,家破人亡的苦楚。
在雲忘歸和玉離經身上,君奉天看到了自己的當年,就在玉逍遙生辰那天,他們去投了軍,拎着燒雞走在江南的煙雨裏,不要傘,雨水打濕了彼此的發鬓,打不濕那滿腔的家國情。
他回到重慶的半年後,玉逍遙被接走,君玄尊找到他,告訴他說,玉逍遙會用不同的方式與你并肩戰鬥,所以你也必須加倍努力。
君奉天将手放在胸前,那裏有一塊玉,一顆心,兩方的信念。
**
天跡從煙蘿別墅離開時,別墅內已然大亂,陳秘書長在離開時被狙擊爆頭,一命嗚呼。
其實這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同樣性質的暗殺在各淪陷區發生,尤其以上海為最,并伴随爆炸,擾亂,破壞交通線。
想必明日的報紙又是清一色的聲讨重慶方毫無底線行為的罵言吧。天跡快速穿過街道,卻在一瞬間,于混亂人群中,看見了一張有些眼熟的面孔。
南京玉家本宅裏,宮姓的客人念起俳句......
他記得今日客人的名單上,沒有宮這個姓氏,倒是日本人中,有一個姓宮澤的.....
而遠在重慶,一封密電正握在君玄尊手中,他點着文件中的兩個人名,喃喃自語,來回踱步。
————待續————
劇情解析:
本文中所有日本名、漢奸名皆為虛構(除了後面會出現的代號‘聽不平’的那位)另本月完結這篇。
過度章節,選擇上海因為魚龍混雜,有公共租界,各方勢力,比較好活動,也知道為啥諜戰都在上海了(捂)
玄黃三乘之前的任務是鏟除勾結日本分子,後面只剩下一個任務,即‘宮澤’,具體情況下章揭曉。
奉天逍遙暫時異地,沒多久奉天也會去上海。非常君有一條暗線跟着最後一個任務。地冥老師這次不精分,是個學醫研究臨床精神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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